
深空之門是人類在太陽系邊緣建造的最大太空站,就緊鄰著神秘莫測的柯伊伯帶。
心理學家褚扉認為,這樣的太空建設(shè)奇觀對人類有害無益,它面對著令人心膽俱裂的太空深淵,那里到處飄浮著寒冷結(jié)冰的死亡天體,為隱藏在人類腦中無窮無盡的瘋狂提供了廣闊的舞臺,堪比最危險的思想病毒實驗室。
舞臺已經(jīng)建好,接下來只需要交給時間,擁擠的太空站中,遲早演化出歷代和現(xiàn)行《心理診療指南》都無法對付的精神病癥,并最終四下傳染,毀滅人類。
如果讓褚扉建言,他會提議把兩千噸以上的C4炸藥塞滿這個太空站的每一個角落,然后將它炸得粉碎,越快越好。
當然要在他登上回程飛船之后,因為褚扉此刻依然滯留在深空之門,未能如愿回家。
眾所周知,這不是一座多么團結(jié)的空間站。褚扉對自己的患者絕無憐憫之心,而患者對他亦如是。
上一位患者幾乎讓褚扉魂飛魄散,并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實存在,幸而,最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因為太過緊張而得了健忘癥。也許還有其他一些毛病,但褚扉無法給自己開診斷書。
反正,唯一回程的名額給了那名危險的妄想成真癥患者。
褚扉不得不在這座讓人發(fā)瘋的太空站繼續(xù)工作下去,而且不知道下一班航班什么時候到達。
褚扉沮喪無比,但是,您知道的,誰來給心理醫(yī)生做心理治療呢?
這種沮喪淹沒了他的職業(yè)道德,以至于大門被推開時,褚扉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不過這一次,門口的動靜實在太大了,褚扉不得不打起精神,出面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
褚扉看見四名工人穿著厚厚的工作服,戴著安全帽,身上掛著攀爬腳手架的安全繩,正在將一名站得筆挺的工人往屋里推。這并不容易,因為被推的工人還穿著室外輔助工作服,上面裝備著許多枝枝丫丫的機械臂,此刻各種機械臂都打開到最大幅度,伸得直直的。褚扉注意到那人的身子也挺得很怪,像是得了某種僵直癥,關(guān)節(jié)僵硬挺直著。他的個子很高,胳膊張開得也很大,站在那里不動時,臂展大約兩米,因而他們這一群人卡在了門口。
“怎么?拒絕移動?”褚扉問。
“是的,大夫,他認為自己是棵樹。”一名工人回答。
褚扉打量起病人,他有一雙大而悲哀的眼睛,手腳粗大,布滿焊痕和塵土。
病人叫作阿史那揣摩,是一名突厥建筑工人。
阿史那揣摩說:“做一棵樹很好,請不要打擾我。”
褚扉驚嘆:“他還會說話?”
工人們無奈地點頭。
褚扉試探性地問道:“你要吃點什么嗎?”
“我能接受一點兒水,”樹人有禮貌地說,“但更希望有真正的雨露。”
褚扉在本子上記下些什么,然后轉(zhuǎn)頭問送他來的工人:“什么時候發(fā)病的?”
工頭聳聳肩,“我們今天接到的是交通信號燈拆裝任務,就是把所有的燈從路右邊拆裝到左邊。因為你知道的,來了位英聯(lián)邦的領(lǐng)導,靠右行駛變成了靠左行駛。我們拆卸完一根大電線桿,正在把它往馬路對面移動時,阿史那揣摩突然站定腳步,在路中間停住不動了,他手里扛著的正是大電桿,好家伙,立刻造成了交通大堵塞,四面都圍著車。從那時起,他就聲稱自己是棵樹了。”
看來是對本體產(chǎn)生嚴重錯誤認知,褚扉直覺這是個麻煩病例,但他還是想嘗試常規(guī)方法,就是用邏輯的力量擊潰這股妄想。
在他嘗試治療時,其他工人對他欽佩極了,恭敬地站在一旁,一名工人甚至摘下了安全帽。
褚扉對阿史那揣摩說:“樹是無法和人交流的。比如,樹不會說話。”
“我是一棵有共情能力的樹。”
“沒有這樣的樹。”
“怎么沒有,我不就是這樣一棵樹嗎?”
失敗了。
褚扉用眼角瞥見工人又把安全帽戴了回去,他可不能認輸。
他讓人拿來一把小錘子,開始在阿史那揣摩身上敲敲打打。如果是植物,不管怎么打都不會反抗,只是把這種痛苦記入年輪和樹疤。一瞬間的痛苦在它們幾百年的生命中不算什么。褚扉預計阿史那揣摩只要無法承受痛苦,動那么一下身體,就無法堅稱自己是棵樹。
但是很遺憾,阿史那揣摩經(jīng)受住了這種考驗。
“好吧,讓我們再來試試另一種測驗。”
褚扉氣喘吁吁地收起錘子。
“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哪兒?”
“一座森林里。”
“所以你眼中所見耳中所聽的都是森林的景色?”
“是的,除了你們。忙碌的可憐人類,你們不應該在這里。”
“先別忙著可憐我們,你必須先完成測試!”褚扉怒氣沖沖地喊。他從自己的電腦里調(diào)出一些人類活動發(fā)出的聲音,就從病人最熟悉的工作環(huán)境聲開始。
他播放了一段快速擊打地面的沖擊錘聲,沒有比這種聲音更摧殘人心的了,它會抖動著震暈人的心智,并且和大自然完全沒有關(guān)系。
“這是什么聲音?”
“噪鵑。”阿史那揣摩輕松地回答,“很有特色,反復詠嘆的調(diào)子。”
褚扉又播放了一段無休止折磨耳朵的汽車喇叭聲。
“紅翅鳳頭鵑。”
接下來褚扉放了個大招:火箭發(fā)動機,噪聲大得無法忍受。兩側(cè)圍觀的工人不得不捂住耳朵。
阿史那揣摩寬容地笑著,“白鐘鳥。森林里的淘氣鬼,它們的叫聲可以達到125分貝。”
一陣電子噪聲。
“瀑布聲。這條山谷很不錯,有好幾條溪流從巖石中流過。”
“這個呢?”褚扉又播放了一段蒸汽球磨機鉆擊巖石的噪聲。
“鯉魚跳出水面發(fā)出的撲通聲,它們正試圖跳過那個小懸崖上的溪流缺口。”
就這樣,褚扉做了一百多次測試,把問過的問題又摻雜在新問題里提出,但是阿史那揣摩一次也沒有答錯。如果他只是胡說,不可能在所有測試中指認出相同答案。所以,是他的大腦把一種聲音進行了自動轉(zhuǎn)化,讓他聽成了另一種聲音。
褚扉擦了擦汗,這下麻煩了。
然而,作為一名心理醫(yī)生,他竟然有些丟人地羨慕阿史那揣摩的狀況。
太空站里永遠充斥著無窮無盡的噪聲,這里就是個大工地,而且是永遠不歇班的工地。無論怎么把耳朵藏到枕頭的褶皺下,鼓風機的細密嗡嗡聲、球磨機無窮盡的碾壓聲、氣釘槍那好似老年人咳嗽聲的咔咔聲,以及隨風潛入完全無法屏蔽的各種電磁噪聲都不絕于耳,讓褚扉每一個夜晚都難以入睡。
他也希望在鳥鳴中醒來。
他從心底里認為,阿史那揣摩確實找到了真正的幸福。此刻他置身于森林中,聽著鳥語,感受著瀑布和溪流里跳動的魚,生活在一片自然而寧靜的景色中。
和阿史那待在一起,褚扉甚至覺得自己身上的沮喪和疲憊也正在退去,空氣正在變好,綠樹的蔭涼落下,連他的咳嗽聲都變小了。他想起了遠在數(shù)萬千米外家鄉(xiāng)杭州的山水,那浸潤了薄霧的清晨。
然而,作為一名心理醫(yī)生的責任感讓他不能放任病人扭曲地生活,這種想象對于深空之門偉大的秩序和目標有害無益。
他必須把病人從幸福的泥坑里拉出來,讓他重新披掛上工作和家庭的職責,無法逃避每天十四小時的辛苦工作,無法忽視妻子的抱怨和三個孩子的吵鬧,無法忘記每一場爭吵中都要提到的太空站房貸。
褚扉踱來踱去。
又是一個非常規(guī)病人,必須采取非常手段。
他看了看還愣在門邊的病人工友們,招手把他們叫過來:“你們幫我個忙。”他在他們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
工人們?yōu)榱司茸约旱幕锇椋裁炊荚敢庾觥K麄儗⒉∪搜劬γ缮希屏顺鋈ィ缓笥謳еぞ呋氐皆\所,效率極高地行動著。
等到阿史那揣摩再次被送回,他一睜開眼睛,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里的墻上掛著巨大的電圓鋸,還有框鋸、刀鋸、板鋸、狹手鋸、曲線鋸、軸刨、雙重軸刨、圓刨、槽刨、單線刨、斧頭、錛子、角尺和墨斗,顯然是間木工工場。
褚扉圍著條皮圍裙,耳朵上夾著木工筆,一看就是一名老練的木工師傅,還故意大聲嚷嚷,好讓阿史那揣摩聽見:“貼著底鋸,這么好的木材 ,我可不希望浪費一星半點兒!”
工人們抓起電鋸,從阿史那揣摩的腳底開始往里切割。他們小心翼翼,正好將他的鞋底切開,但又沒有傷著皮肉。
阿史那揣摩大叫大嚷:“你們這群野蠻人!”
褚扉厲聲斥責:“閉嘴,你只是一棵樹!我們想砍就砍,不需要征求你的意見!”
阿史那揣摩無話可說,最后他默默忍受了一切,無愧于自己的角色。
切割到最后,工人們伸手一推,阿史那揣摩就像一根大原木那樣轟然倒下。
接下來他們把他放到大木桌上,翻來覆去,用火烤他的皮膚,往他身上噴熱蒸氣,還好心地告訴他:“這是在給你干燥和除蟲。”
褚扉等待著阿史那的求饒,但他是條漢子,除了刺鼻的除蟲噴霧劑打進鼻子時哼哼了兩聲,便一聲不吭。
褚扉說:“你是一棵樹,樹可不是地球的主宰,它被人規(guī)訓和利用,生命的狀態(tài)是時時變化的,你是一棵樹,也可能會變成一把椅子、一張桌子,甚至一段木柴,那不就是地球上樹的命運嗎?你是一棵樹,可得好好承受這一切。”
阿史那揣摩悲愴地說:“不論會變成什么,我都不后悔。我是一棵樹。”
“好吧,接下來就是雕刻了。”
剛才褚扉已經(jīng)給阿史那注射了神經(jīng)明銳劑,這能讓他的神經(jīng)感受更敏銳,輕微的摩擦也會像斧刃相加般痛苦,即便是一只螞蟻爬過,也會像是被一群馬踏過。
褚扉用鋒利的鑿刀貼著他的臉部雕刻,其實就是貼著皮膚磨蹭,但在阿史那的感覺里,這痛苦得好像被刀子劃拉一樣。
褚扉滿意地看到,正如他判斷的那樣,阿史那忍受下來了。吸塵器里噴出木屑,從阿史那揣摩的身遭滾落,就好像他真的從木頭里被雕刻出來一樣。
“現(xiàn)在,我雕刻眼睛。”褚扉說,把鑿子劃拉過他的眼皮,“你是我雕刻的木偶,動一下。”褚扉下令,阿史那的眼珠開始左右轉(zhuǎn)動,光明照進他的心里。
“現(xiàn)在,我雕刻手。”褚扉說,把鑿子穿鑿過他的十指,“動一下。”褚扉下令,阿史那的手緩緩屈伸,雖然還不太靈活。
“現(xiàn)在,我雕刻腿。”褚扉說,把鑿子扯扯拽拽劃過他的腿和腳,阿史那的心里涌起了行走的欲望。“你是我雕刻的木偶,動一下。”褚扉下令。
阿史那揣摩不得不邁腿走了兩步。
接下來幾天里,錘子敲敲打打,鋸子上下飛舞,終于,褚扉把阿史那揣摩完全按人的模樣雕刻出來了,或者說,把這一過程模擬了一遍。
褚扉又發(fā)布著其他命令,他說:“你是一只木偶,我可以讓你跳就跳,讓你走就走,你必須完全聽命于我,不可掙扎,因為提線正控制在我的手里。”
阿史那揣摩苦澀地回答:“知道了。”
褚扉把他帶回了家,瘋狂地使喚這只木偶,只要想起來就讓他不停息地干活:擦地板、擦窗戶、燒午飯、洗碗、晾衣服、提水、燒晚飯、再次洗碗,晚上只有四個小時讓他在幽暗的角落里坐著休息。
這比過去他當工人的生活還要痛苦,阿史那怨天尤人,但他的一舉一動都無法由自己掌控。他開始往窗外看,那些路過的工人一個個肢體強健、生龍活虎,扛著工具,提著飯盒去上班,多么有朝氣;那些路過的孩子姿態(tài)活潑、明眸皓齒,蹦蹦跳跳地走路,多么生機蓬勃。
這么過了一天又一天,時機成熟的那一刻,褚扉決定攤牌了。
“我要給你取個名字,就叫匹諾曹。”
“是的,主人。”
“告訴我,匹諾曹,你的愿望是什么?”
“變成人。”黑暗中,一個低低的聲音回答說。
敲門的人穿著一套粗紡花呢的西裝,戴著一頂老氣的禮帽,提了個小皮箱,還有一雙磨損過度的皮鞋,一看就是跑了不少路。
“我是一名推銷員。”他自我介紹。
“我不想買任何東西。”
“這就是我來這里的原因。”
褚扉搔了搔下巴,他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病因。
患者是位推銷員,事業(yè)進入瓶頸期。他沮喪、抑郁、灰心失望、萎靡不振,躺在診療椅上時,身體像是在不斷散發(fā)看不見的悲哀灰燼,往椅子下掉落。
“人人都跟我說:我不想買任何東西。就像你剛剛跟我說的那樣,我什么都賣不出去!”
褚扉很快明白了問題出在哪里:在太空站,人人都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一成不變,該有的全都有了。餓了,有餐飲員配送伙食到桌前;衣服臟了,就送到蒸汽洗衣房去洗;環(huán)境臟了,有自動清潔機器人代勞——太空站主機刻耳柏洛斯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人們,讓所有人都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
在工作中,人們也被安排得好好的,所有的勞保服裝一模一樣:同樣的版型、同樣的顏色、同樣的布料,人們必須用墨水在領(lǐng)子后面寫上自己的名字,否則就會搞混。勞動工具也是成套的,和同事的一樣,瓦工有一套靠尺、油灰刀、鐵瓦刀、鉛錘,管道工有一套沖擊鉆、扳手、管鉗、套絲機,鉗工有一套銼、鉆、鉸刀、老虎鉗。他們在工具上也要寫上自己的名字。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大家什么都不需要。
畢竟在太空站,每個人的居住面積都很小很小,生活得太擁擠,很容易說服自己不需要添置新東西。
“這我可沒有什么辦法。銷售什么樣的商品,需要商業(yè)顧問判斷,而我是一名心理醫(yī)生……”
話說到一半,褚扉突然靈機一動,如果所有人都不想買東西,失去消費愿望,那就是一場大型群體性心理障礙,是一種社會病,恰恰屬于褚扉的職責,確實有介入的必要。
褚扉也覺得,讓太空站里的人偶爾放下工作,進行一些娛樂活動,更容易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褚扉意識到,眼前這個不斷碰壁、不斷尋找新購買點的小商品推銷員,可能就是解決這一社會難題的鑰匙。
于是褚扉提議和推銷員聯(lián)手開展一項社會學實驗。推銷員很快采取了行動,大批的貨物從地球運到太空站,并安排手下員工在每一條街道上兜售漂亮的氣球,這種氣球會從空中撒下彩色碎紙,好像下起一場閃亮的微雨。他們還銷售漂亮的龍形燈籠,它可以依據(jù)脖子上安裝的芯片自行選擇飛行路線,點亮太空站幽暗的穹頂,到了晚上,一條條龍身上的火光交相輝映,渲染出溫情脈脈的節(jié)日氣氛,這通常會感染每一個人。
然而現(xiàn)實給他們迎面一擊,銷售商店和上門推銷都遭遇了慘敗。即便一些真正的節(jié)日到來,人們也依然毫無購買欲望,他們下班后寧愿癱坐在沙發(fā)上看肥皂劇,對門外上空的奇景,連仰頭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推銷員再次上門,頭頂禿得沒剩幾根頭發(fā)。褚扉出的主意失敗,覺得自己的威望受損,他決定更加深入地挖掘人們內(nèi)心的欲望。
“也許是沒有神秘感?也許僅僅購買而無法猜測是誰送的刺激性不足?如果我們替大家準備一些禮物盒,當人們收到商品時,會為此感到驚喜,感受到他人的關(guān)心,他們心里會涌動起友誼和人情,這會迫使他們完成更多的交互行為。 ”
推銷員覺得他的話十分有道理,立刻更改了從地球拿貨的商品目錄。
這一次發(fā)過來的貨物是各種盲盒,包著彩色紙,系著蝴蝶結(jié)和漂亮的帶子。里面要么裝著會翻過身子讓人撫摸軟乎乎肚皮的毛絨寵物,要么能釋放一團軟乎乎的云霧沙發(fā),讓人可以躺在上面徹底放松十五分鐘。
但這一次,銷售量依然不達預期,人們還是沒有什么興趣,一來他們沒有時間感受溫情,二來這些禮物似乎還是缺了點什么。
人們真正需要的禮物是更高的工資、假期、聽話的孩子、不吵架的家庭、更少的債務和沒有高強度加班的工作,而這些禮物無人能夠贈送。
眼看毫無辦法可想,褚扉深陷絕望,覺得推銷員的抑郁癥馬上就要傳染給自己了。推銷員本人則在考慮申請破產(chǎn)保護。就在此時,一個小玩具突然間讓銷售數(shù)據(jù)出現(xiàn)了異動。
它在太空站的銷量直線上升。
這是一款惡作劇玩具,叫作“會咬人的小餅干”,看上去和普通的小餅干毫無二致,但你拿起來剛要放到嘴邊時,它就會搶先下口,在你的嘴唇或者舌頭上咬一口。當然只是輕輕的一口,讓你有點痛但又不至于為此火冒三丈。
被玩具捉弄到的人先是大吃一驚,轉(zhuǎn)而又為此笑出了聲。
推銷員也沒有搞明白為什么,反正小餅干風靡一時,成了太空站最流行的玩具。
人群久違地從屋子里冒出了頭,略帶疑惑地站到排在商店前面的隊伍里。他們對買東西已經(jīng)很陌生了,抬頭看看天空,又看看隊伍里的熟人,不好意思地微笑。
等到這一波熱潮快要過去時,又有一款小飛機成了新的銷量冠軍。那款小飛機看起來和用人手投擲的飛機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你剛把它舉起想扔出去時,它會從屁股里噴出火焰,熏黑拿飛機人的臉。人們沖出屋子,跑著加入玩具屋前長長的隊伍。
這兩款玩具突然火了,一定不是毫無理由。
褚扉把推銷員請到診療室,根據(jù)銷售數(shù)據(jù),進行了一場關(guān)于群體心理學的無可辯駁的精彩分析。很顯然,他們共同發(fā)現(xiàn)了情緒發(fā)泄對群體性消費絕望癥的調(diào)節(jié)作用,它是一種便捷的心理慰藉。褚扉寫下了三條太空商品銷售定律:
1.當人們覺得怎么樣都無法改變現(xiàn)狀時,就會陷入消費絕望狀態(tài)。除非2——
2.唯一可以打破僵局的是惡作劇玩具,但單個玩具無法完成蔓延。除非3——
3.多個惡作劇玩具形成玩具矩陣,以1.3倍速率向外蔓延。單位可發(fā)泄閾值越高,玩具的銷量就會越高。除非……
褚扉開始準備可以讓他在太空心理學家年會上獲獎的論文,推銷員則開始準備更多的玩具。

這些玩具包括某種假香腸,吃飯時,會從香腸盤子里竄出一群小老鼠,嚇得食客們跳著腳亂竄;偽裝成飲料瓶的龍卷風瓶子,打開這個飲料瓶時,會釋放一個小龍卷風,把辦公室里的所有文件吹亂;突然固定在地面上的鞋子,讓穿著它的人摔個大跟斗;毛毛蟲彩虹屁糖,吃下它后,會不可遏制地從臀部爬出一條霧氣狀的彩虹長毛毛蟲,順著后背蠕動,直至爬上頭頂,并持續(xù)整整一刻鐘。
這些依據(jù)褚扉定律選定的玩具,果然都大獲成功,銷售出了天文數(shù)字,推銷員也因此獲取了暴利。他不再是那個愁眉苦臉的失敗者,而是揚眉吐氣,臉上透著油光,換了座駕和金表,從每個方面看都是個成功富足的商人。他支付了一大筆診療金后,和褚扉道別。
褚扉本來以為和他再也不會相見,但世事難料。
這天褚扉一到診療所,就收到一份包裹,他剛打開盒子,就從中飛出數(shù)十只塑料蝴蝶。它們回旋飛舞,翅膀一閃一閃的漂亮極了,但四處降落時卻突然變成危險的小火花,讓心理診療所里一下發(fā)生了好幾場微型火災。

褚扉好不容易才把它們撲滅,心底泛起一絲不安的情緒,翻查包裝盒,果然發(fā)現(xiàn)了推銷員的商號標記。
不等他有所反應,一位政府官員恰好登門造訪,亮出一枚亮閃閃的徽章,幾乎讓褚扉心臟凍結(jié)。簡單來說,徽章持有人是太空站的安全主管,權(quán)力極大,可以調(diào)動所有的警察,也可以憑一句話就把人投進監(jiān)獄。他取出一張嫌犯照片給褚扉看,如心理醫(yī)生所料,安全主管要調(diào)查的正是褚扉認識的那位推銷員。
在深空之門太空站,這類惡作劇玩具已經(jīng)逐漸失控。
在一開始那些無傷大雅的小玩具之后,逐漸出現(xiàn)了更具破壞性的商品。
以前,當人們遇到無休止的加班、突然取消的假期或是不公平的薪資時,只能默默忍耐,現(xiàn)在他們會用破壞性玩具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而且破壞力越來越大。
他們在工具箱里夾帶惡作劇玩具,扔進工廠或者主管辦公室。這包括但不限于讓人白天進入噩夢的枕頭、讓布置工作任務的班組長像魚那樣吐泡泡的爆炸糖、自動放火的蝴蝶群,還有會扭曲領(lǐng)導們講話的麥克風,導致工廠里事故不斷,幾乎毀了太空站的工作秩序。
“這些玩具具備攻擊煽動屬性,激發(fā)了太空站居民的敵意和反抗沖動,不用詳述你就應該知道這有多危險。”安全主管說。
褚扉抹著冷汗,以為自己馬上就會被逮捕,扔進太空監(jiān)獄,但是安全主管網(wǎng)開一面,讓褚扉幫忙誘捕推銷員,來換取對褚扉的不起訴決定。
雖說心理醫(yī)生絕不會出賣自己的病人,但褚扉對此有自己的理解,否則他就活不到現(xiàn)在。“心理醫(yī)生拼死保護病人,卻被警察當場逮捕。”他可不想在電視上看見這樣的新聞。
當著安全主管的面,褚扉拿起手機聯(lián)系玩具推銷員,可是此刻的推銷員已經(jīng)性情大變。褚扉和他通了幾次話,也未能說服他停止銷售新的玩具。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為了錢,是在為了自己的理想工作。”他說。
當玩具被海關(guān)查封后,他就開始走私,甚至還計劃引進破壞性更大的玩具,例如一種風力機器人,有一雙可以踏平一切的大腳,還可以從口中吐出烈焰。
他仿佛每次看到井井有條的秩序陷入混亂,就能從中獲得無盡的樂趣。“破壞一切!”成為他新建立的玩具公司的宗旨和理念。推銷員宣稱只有這樣才可以給在太空站生活的人們帶來真正的快樂,而這就是玩具出現(xiàn)在世上的目的。
“看他們現(xiàn)在多快活。”他說。
太空站不得不宣布,出現(xiàn)了一種新型太空恐怖分子,奉行的是玩具原教旨恐怖主義。
他們出動所有的警察搜捕這名危險的恐怖分子。這里確實要感謝褚扉,他依據(jù)嫌犯的心理畫像,圈出了幾個他最可能躲藏的地方,而警察們確實在其中一個圈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推銷員的蹤跡,包圍了所有的出入口。
推銷員并非等閑之輩,他先釋放出私藏的風力機器人制造混亂,又放出一個模仿安全主管的人偶制造更大的混亂,警察們封鎖了太空站內(nèi)所有道路,得到的命令是哪怕安全主管要闖過這些路口也要立即逮捕。眼看推銷員插翅難逃,他卻穿上太空服,通過密閉過渡艙逃入太空,跳出了包圍圈。
要知道,他早發(fā)了大財,擁有全宇宙最快的私人飛艇。只要逃到私人飛艇上,就沒有人可以抓到他。
推銷員在舷窗外得意地朝太空站里氣歪了嘴的警察們揮手,然后啟動噴氣背包朝自己的飛艇飛去,但是那件太空服的噴氣背包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換成了破壞性玩具。
它開始放氣,旋轉(zhuǎn),原地跳起一曲極盡復雜華麗的太空華爾茲,接著又開始編花飛行。
警察們抓住時機進入太空,抓住了推銷員。
現(xiàn)在褚扉知道怎么補完褚扉定律之三了:除非玩具商被捕。
在安全主管的主持下,太空站進行了一次大收繳行動,所有的玩具都要上交。為此開辟了十幾個回收點,每個回收點都由佩戴重型武器和護甲的警察把守,玩具被當眾集中銷毀。太空站還通過了一項法律,未經(jīng)允許玩玩具即為違法行為。
很快,太空站又恢復了平靜。人們很快又回到過去那種一成不變、毫不刺激但是安全的生活中去了。
只有褚扉不高興,好不容易出現(xiàn)的一個回地球的名額,又因為要押運危險犯罪分子而被占用。
而且,他還得想辦法撤回論文。
有一些診療報告太過危險,不應該被人看見。
它們會被封閉在鈦合金罐子里,外面再打上鉛封,用激光打上一排用不同語言標記的文字:“極度危險,嚴禁打開”,然后通過有害物質(zhì)處理噴射口投入太空,讓它們旋轉(zhuǎn)著飄遠,永遠消失在冰冷死寂的宇宙深處。
但在安全審核委員會的電子眼下,是否會有漏網(wǎng)之魚呢?
以下這份診療報告有幸保留在褚扉的私人筆記本中,但褚扉知道,一旦公開記錄,他可能會被逮捕,職業(yè)生涯也會終結(jié)。總之,這份筆記除了讀者外,絕不會再給任何人看到。
那一天,褚扉的診療室被吵吵嚷嚷的機器人堵住了入口。
這些機器人全都長得一模一樣,身體又寬又大,扁平,有六條帶吸盤的腳,還有長長的探查環(huán)境的觸須,只是頂蓋上有不同的數(shù)字:c-102、dx-404等。
這些機器人貼地爬行的速度極快,迅速占領(lǐng)了診療室的地面,又擠滿了玄關(guān)和桌椅底部,可它們還在不斷地擁進來,最后連墻壁和天花板上也爬滿了,總數(shù)估計可達七八百只。
“全都有病?”褚扉絕望地問,稍早時候他還指望今天能早點下班呢。
其實他的心理狀況也不佳,因為太空站剛剛下調(diào)了給工作人員配給的巧克力棒,從每月四百克下調(diào)到三百六十克,這讓褚扉非常沮喪。他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世界可以從這場挫折中恢復過來。
目前來看,無論如何也不是今天。
陪同這些機器人的是一名工作人員,佩戴著清潔部門的負責人徽章。他穿著灰色的干部制服,戴著巨大的方框眼鏡,眼睛卻很小,好像老是睜不開眼,說起話來慢聲慢氣的,名字叫乞伏阿柴。
褚扉想起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也偶爾見過這些機器人,它們叫清潔蟲,之所以長成這樣,是為了可以鉆入任何孔隙清掃污垢。它們通常躲著人走,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勤勤懇懇地工作著,把整座太空站清掃得光潔如新。
現(xiàn)在,每一只清潔蟲都在說話、都在抱怨,褚扉被吵得頭都大了,覺得自己置身蜂巢中央,思緒淹沒在嗡嗡的浪潮里。
“就不能一個個說嗎?派代表說?”
“不能。它們是群。”負責人一句話撲滅了他的幻想。
乞伏阿柴開始和和氣氣地解釋什么是群。
想象一下你面對一盤沙子,沙子可以鏟起來,或者用來挖坑、堆城堡,沙子就是沙子,普普通通,但是當它們堆積到足夠多時,突然就擁有了智能和生命,從沙堆中涌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沙人,它從盤子里爬出,秀出鼓鼓囊囊的肌肉。
單粒的沙子什么都不會,但是沙人會做很多事,會鏟除車道上的雪,會收拾花園,會清理下水道。一些沙子從高處掉落,另一些沙子又爬了上去,一切都是自組織、去中心化的行為,不需要誰來指揮,它們不存在一個首腦。就好像蟻群會搭橋過河,可如果你詢問置身其中的某只螞蟻,為什么突然咬住另一只螞蟻的尾巴頭尾相連,它自己也莫名其妙。
這就是使用群智體算法的清潔蟲集群,不需要人類分派任務,它們會自發(fā)散開,仿佛浪潮一樣在太空站內(nèi)部涌動,將沿路找到的各種廢棄物分類處理,拖帶到太空站核心的垃圾洞燒掉,然后再回到負責區(qū),周而復始。
如果某區(qū)遇到突發(fā)狀況,例如料斗車被打翻、醉酒的漢子嘔吐一路、化糞池嚴重堵塞、水管爆裂等,附近的清潔蟲會蜂擁而至,但是來的數(shù)量恰到好處,既不多一只,也不少一只,正好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將現(xiàn)場收拾得干干凈凈。非常完美高效。
可是群算法控制的機器人,也有其缺點。
乞伏阿柴說:“群是自組織的,因此沒有一個清晰的實體可以讓人類與之建立交流。”
褚扉撓撓頭,“既然無法交流,你怎么指揮它們?”
乞伏阿柴有點吃驚:“怎么了?當然是在旁邊站著。我有時候摳摳鼻子,有時候搓搓眼睛,有時候東邊走走,有時候西邊走走,做出一副忙碌的樣子,其實什么也不管。人類每插手一次,就會讓它們的效率降低一次。既然我的工作是讓它們保持最佳狀態(tài),那就必須保證我什么都不做。”
這份必須保證什么都不做的職業(yè)讓褚扉很羨慕,尤其是對比自己此刻的忙碌,這種痛苦就更加由內(nèi)至外。他不無諷刺地問:“是什么讓你想起關(guān)心它們的心理健康?”
乞伏阿柴再次無辜地攤開手,“它們自己決定來的。”
群的決策是不會錯的,它們出現(xiàn)在心理診療所里,說明情況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
褚扉再次撓起頭,感到非常棘手。
他不得不一個個問起。
正如他所預料的,大部分蟲子說:“我不知道為什么要來。”
但是也有部分蟲子給了他一些模糊的提示。
CX-422:“我不能告訴你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突然非常恐懼。”
DY-21原地打著轉(zhuǎn),“我害怕到無法工作。”
褚扉:“你為什么恐懼?”
C9-123:“不知道。我希望你能分析出來。”
褚扉:“這種害怕的情緒近期還發(fā)生過嗎?”
YR-237:“有過,這是第十五次。”
“把日期都告訴我。”
褚扉看著筆記本上記下來的一排日期嘆氣。他看不出什么問題。
“仔細看看這些日期,還記得當時都發(fā)生了什么嗎?”
這些蟲子回答說:“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什么也沒有。”
……
褚扉看了看手表。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他才問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病人。
這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好了,我要換一種方法來了解病因,至于什么方法我還沒有想到。你們先回去吧!”
但是蟲子們并不理解,它們還是擁擠在診所里。
褚扉生氣地往外轟這些蟲子。這沒有用,就像對牛彈琴。FF-23剛被他說服爬出門,KE-213又自動頂替了它的空位。
“我命令你們向后轉(zhuǎn),出去!”
他大吼大叫,用腳踢它們,用拍紙本轟它們,但完全沒有用。褚扉抓起幾只清潔蟲扔出窗外,馬上就被其他蟲子安然補缺。
乞伏阿柴仿佛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只是站在一旁,恰到好處地對他表示同情。
最終也不知道是哪個動作刺激到了清潔蟲,突然之間,所有的蟲子仿佛收到了一個命令,集體齊刷刷地向后轉(zhuǎn),以一種精妙的秩序爬離,既不擁擠,也不卡頓,只能看見一排排亮閃閃的脊背聳動,像是沙子從漏斗中流走,堪稱一場完美的撤退。
褚扉擦了把汗,屋子里此時一塵不染,地板亮得能照出他的影子。顯然,清潔蟲出于職業(yè)習慣,替他將診療所好好地收拾了一番。
接下來的幾天,不論是清潔蟲大部隊還是乞伏阿柴,都沒有再來騷擾褚扉,但是褚扉心神不寧,感覺很不安。
他心想,我對人的心思已經(jīng)很了解了,可這些奇怪的蟲子可以用已知的心理學知識來分析嗎?
他打電話問乞伏阿柴:“我們是不是可以解剖一只機器蟲,以加深對它的了解?”
乞伏阿柴回答說:“完全可以,我讀過說明書,容易極了。你需要一把小刀、一個鎖鏈鉤、一個挖腦鏟子,用鎖鏈鉤掛起來后,在它們的后腦勺上割一小刀,然后把外層皮膜從里到外地翻出來就行了。這一過程中,液壓油會流出來,就好像它在流血,但是不要擔心,它只會掙扎抽搐七八分鐘,接下來就任你肢解。”
“太好了,你來操作,我在旁邊看著。”
“雖說很容易,我可不愿意動手。還是你來,怎么樣?”
褚扉光是聽這描述就惡心得想吐了,他遲疑片刻,用一種過分歡快的語調(diào)說:“我突然覺得解剖無甚必要。你看,還有什么途徑可以對它們的日常有更多了解?”
“要不,你到垃圾洞來。”
褚扉出發(fā)去了垃圾洞。
垃圾洞,也就是太空站處理垃圾的地方,位于太空站的正中心,這里有一處永恒燃燒的巨大火爐,就像一只永不合上的火眼。圍繞著火爐形成一個圓形的大池子,深深的池壁如同懸崖,里面正是堆積如山的生活垃圾。
清潔蟲們將小件垃圾吞入腹中,大件負在背上,橫拖豎拽,就是為了來到此處,傾倒下去焚燒,轉(zhuǎn)化成深空之門那巨大的行星級發(fā)動機的部分能量。
褚扉抓住池壁的欄桿,向前探出頭,看到滿池子的相框、兒童玩具、臟衣服和舊書。藏在池子里的兩個大齒輪一攪,堆疊到了懸崖邊緣的垃圾便紛紛墜落,被安裝在池底的鉛輪一點點碾碎,再掉入垃圾洞中心的血紅巨口之中。每當此時,火海中就會噴吐出上百尺高的火焰和煙霧。
被碾碎的東西有帶鐵箍的桶、布娃娃、舊三輪車,褚扉看著一條條伸到半空中的廢舊桌子腿,看著漆盒、木頭陀螺、梳妝盒、斷齒的梳子如同溪水湍流向下滾動。
它們都曾經(jīng)是某些人過去的愛物,現(xiàn)在只能讓火爐冒出幾股白煙。
“東西可真不少啊。”褚扉感嘆說,“我現(xiàn)在知道吃垃圾是種什么感受了,它們經(jīng)歷了物主生命的一部分。”
“這么說有進展了?”
“我的理論是,一個群智能體中,少數(shù)個體對外界變化極為敏感。在這種條件下,少數(shù)清潔蟲接觸到環(huán)境刺激,個體反應可以傳播給集群中的其他成員,使它們能夠有效地應對外界變化。當一些個體接觸到某種特殊的垃圾,就會引起群體恐懼反應。”
乞伏阿柴也認為這很有可能。
“它們會記錄找到的垃圾嗎?”
起初,乞伏阿柴不想搞得這么麻煩,矢口否認,但后來不得不承認有這么一份東西。他在工作終端上操作了好一會兒,上班時間居然不能無所事事,這讓他怨氣沖天。最后,褚扉還是順利拿到了初始之日起所有采集垃圾的信息,那是一份數(shù)值驚人的存儲數(shù)據(jù)。
褚扉夜以繼日地分析,在海量垃圾信息中尋找不尋常的東西。
他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一些疑點。
起初是某件被扎了很多刀的玩偶,然后是一只被折斷脖子的鳥,再往后又是一只貓或其他小動物的尸體,遍布受虐待被肢解的痕跡。它們總在相鄰的垃圾桶里被發(fā)現(xiàn),因而很可能是同一個人拋棄的。
最重要的是,找到這些垃圾的日期和引起蟲子恐慌的日期一一對應。
這些清潔蟲確實很敏感。褚扉心想。
出于職業(yè)原因,褚扉也很想抓獲虐待動物的那個人,對那家伙進行心理分析。他可以百分百擔保,那是一名潛在的殺人狂,而這些清潔蟲早就知道了。
他毫不懷疑它們會留一只蟲子潛伏在垃圾桶旁,以鎖定那個人是誰。
它們是因此而不安嗎?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半年之久,最終又是什么刺激了它們,使得蟲群決定造訪心理診療室呢?
褚扉翻查了那一天的垃圾記錄,卻什么異常也沒有。
調(diào)查似乎陷入了死胡同。
褚扉打電話給乞伏阿柴,對面那個人幾乎忘了他是誰,驚奇地說:“既然它們沒有再找你,這事就已經(jīng)過去了。”
“在我這里可沒有過去。”褚扉咆哮,他是個有那么一點強迫癥的人,從那天開始,這個病例一直在折磨他。而且,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在他的威逼利誘下,新的上百T的垃圾數(shù)據(jù)又從乞伏阿柴那邊傳送過來,褚扉繼續(xù)往后查閱,發(fā)現(xiàn)那一天過后的幾天里,垃圾洞中突然涌現(xiàn)出某人的大量物品。
出了什么事?褚扉嘀咕著登錄了太空站主機刻耳柏洛斯,查到蟲群來找他的第二天有一起死亡事件。
有個負責維護行道樹的粗壯園丁被發(fā)現(xiàn)死在酒吧街背后的人工河里。死者生性孤僻,孤身一人生活,沒有親屬也沒有朋友。
刻耳柏洛斯將他的死亡標記為事故。眾所周知,太空站主機刻耳柏洛斯是絕對不會搞錯的。死者確實也像喝多了后,騎車失足從岸邊摔下去的。
褚扉卻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因為從那一天開始,小動物尸體和被毀壞的玩偶就消失了。
他去找乞伏阿柴。
“你找到了病因?”
“群確定無法和人交流是吧?”
“一直如此。”
“當內(nèi)在不被意識到時,它會以命運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褚扉苦澀地說,“我有一個猜想,它殺了人!”
“啊?”乞伏阿柴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這些蟲子以世界潔凈為終極生活目的,當它們察覺到真正的垃圾,會怎么樣?”
“我不知道。”
“機器人殺人不會被視為謀殺,一貫被視為事故,因為它們的程序里就不存在殺人這個概念,只可能是算法錯誤。這就是為什么刻耳柏洛斯如此標記并且誤導了安全部門。我猜想,一只清潔蟲拆除腳踏車的剎車是很容易的事情,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蟲群知道。出于內(nèi)疚和自省,蟲群決定去看心理醫(yī)生,也就是我。它們和那些發(fā)現(xiàn)自己殺人的精神病患者一樣,想要自救。”
乞伏阿柴嚇呆了,“你是說,我的同事是一個變態(tài)?”
褚扉承認,“我沒有證據(jù),這只是猜想。”
“那怎么辦呢?警察不會受理這樣的案件!”
“這事沒有完結(jié)。”褚扉陰郁地說。
平靜只維持了非常短暫的日子。這天早上褚扉一開門,又看見滿屋子的清潔蟲,在診療所里擠成一團團的,上千只眼睛的光芒中透露出恐懼和害怕。
“完了。”褚扉想。
他開始翻找新聞,果然又出現(xiàn)了一起被標記為事故的死亡事件。
一名移動電影放映員被發(fā)現(xiàn)在公園死亡,手邊還有一把霰彈槍和幾個玻璃瓶。估計他死前經(jīng)常用霰彈槍把一些啤酒瓶射入人工湖,湖底已經(jīng)布滿玻璃碴。官方結(jié)論是他用的子彈裝藥錯誤導致炸膛。
褚扉調(diào)查放映員的案底,發(fā)現(xiàn)他擁有令人厭惡的監(jiān)獄記錄,街頭斗毆、暴力傷害,還有家暴前科,每次都把妻子打個半死,最近又開始對女兒動手。
“是它動的手嗎?”
“就是它!”褚扉百分百肯定。
“也許我們什么都不做,一切又會好了呢?”乞伏阿柴滿懷期待地說,這么多年他秉承這一信條,屢屢得逞。
“這種事一旦開始,只會逐漸加速。”
“我們不能找警察。”乞伏阿柴回過神來,“逮捕誰呢?下手的那幾個家伙嗎?單個機器蟲不能做出謀殺的決策,因而抓住它們無意義。除非你一次性逮捕所有的清潔蟲,把它們作為一個整體審判,關(guān)押。然而沒有一個監(jiān)獄大得能裝下它們,可是一旦分開關(guān)押,作為單體它們就是無辜的。”
“讓我們再看看。”褚扉苦澀地說。
他也不愿意將清潔蟲扭送警察。從某種角度上說,它們那么絕望地前來求救,他不能那么輕松就出賣病人。
它在太空站里緩慢地移動著。
誠然,它不存在一個完整的形體,但它是某種巨物,遍布整座太空站,分布式終端之間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大量的交互,就像是細菌之間的群體感應。
對于能夠形成群體感應的生命體來說,它不算真正的龐然大物:海洋中整體行動的哈維弧菌;地球上美國俄勒岡的蜜環(huán)菌連接群體,占地約9.65平方千米,體重35000噸;而四倍體澳大利亞海神草的克隆連接群體在鯊魚灣覆蓋了約200平方千米的淺海底部,其面積相當于一個小型國家。它不能和生物界的前輩相比,但對于太空站這一有限空間來說,它已經(jīng)足夠大了。
它無所不在,無所不至,無所不窺,因而也就無所不知。
近千雙如炬的眼睛讓它能看見太空站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它在鳥瞰全局,同時又身處其中。
對于大部分事件它不知道意味著什么,只能感受到某種痛苦,一種隱藏在內(nèi)部的、隱秘的疼痛。
人類各種愉悅的生活片段,對它只意味著新的廢棄物。
他們制造,意味著大量未拆開包裝已成廢物的產(chǎn)品;他們聚餐,意味著廚余垃圾;他們喝酒,意味著空酒瓶和沿路打碎的路燈;他們在月夜下攜手散步,接著相擁上床,彼此神魂顛倒,意味著帶著上億活性物質(zhì)的安全套。
每一只被丟棄的包裝紙箱,每一鏟從火爐中鏟出的煤灰,每一個掉落在地的空酒瓶,每一塊被榨干后拋棄的牙膏皮,每一塊壽命到了盡頭的干電池,每一陣垃圾桶翻蓋的聲響,每一片行道樹掉落的樹葉,以及每一根飄散在空中的貓毛,都讓它焦躁不安,它不停地驅(qū)趕自己的清潔蟲終端奔赴前線。
可是剛剛干完一場,新的廢棄物馬上又誕生了。
生命對它而言,就是一場周而復始、壓力極大、沒有休息的戰(zhàn)斗。西西弗斯式的戰(zhàn)斗。未表達的情緒永遠不會消亡,它們只是被活埋了……它該如何拯救自己?
一只終端清潔蟲發(fā)來了感應,它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痛苦來源。某個骯臟的活垃圾正在行動,他馬上就會制造出更多令人絕對無法忍受的垃圾。
它必須再次行動。
它需要潔凈。
發(fā)現(xiàn)尸體的周期再次縮短了,這一次它們干得更漂亮、更隱蔽。在某超級市場的停車場,一塊根部銹蝕的廣告牌倒下來壓死了一名計算機分析員。
“我們有了一個連環(huán)殺手群。”乞伏阿柴哀嘆。
對死去的人進行背景調(diào)查,不出所料,死者持有許多兒童色情錄像,是個屢教不改的戀童癖。據(jù)信,出事當天,他正在跟蹤一位鄰家少女。
在清潔蟲們找到的垃圾中,褚扉發(fā)現(xiàn)了幾份死者親手記載的跟蹤記錄,還有一些撕碎了的行動計劃。顯然,這些被丟棄的文本使得蟲群再次感到非常不安,所以最終它又動手了。
“事不過三!”褚扉說。
“它消滅的這些人本就是社會渣滓。我們不能放手讓這個神秘莫測的群繼續(xù)干下去嗎?”乞伏阿柴問道。
“表面上看,蟲群是為民除害,但能否擔保它一直如此呢?如果它們突然對亂丟垃圾的人也看不慣,會發(fā)生什么?如果它們對亂穿馬路的人產(chǎn)生殺意,又會發(fā)生什么?它們不是蝙蝠俠,其行為不能超出社會規(guī)范。”
“那么逮捕所有這些蟲子嗎?”乞伏阿柴喊,聲音尖尖的,透著一股絕望,“你考慮過沒有,深空之門突然失去這套清潔系統(tǒng),會陷入什么樣的境況?清潔蟲群是深空之門唯一一套清潔系統(tǒng),一旦失去它們,垃圾會淹沒大街,只要一周不處理,再用載重2.5噸的卡車裝載這些生活垃圾,就能繞太空站一整圈。不行,我們絕對不能把它抓起來!”
難道用人來清掃嗎?他可是清潔部門剩下的唯一員工,想起這個,乞伏阿柴簡直要當場中風。
褚扉也知道整座太空站被垃圾淹沒的那種無法承受的痛苦,他支支吾吾地說:“我還有一個方案。”
他的方案是:必須拉低這些機器蟲的潔癖閾值。
現(xiàn)在開始,他們要輪換把一些清潔蟲關(guān)到夜總會、地下拳場、黃色影片播放廳或者其他什么骯臟場所,讓它們習慣人類的低俗、下流和無恥。
墮落總是比上進更容易,所以個體終將墮落,而個體反應是會逐漸傳播到集群中去的,集群最終要習慣這種外界變化。
說完這個計劃,他充滿留戀地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一座由干凈平整的草坪、一塵不染的玻璃、峭壁一樣的房屋和清爽的聚合物路面組成的城市。明擺著的,太空站以后再也不會這么干凈了。
褚扉的計劃十分奏效。
此后不論是褚扉還是乞伏阿柴,再也沒誰聽說什么離奇的案件。清潔蟲群也不再造訪心理診療室。
一個月后,褚扉出門時,看見垃圾桶倒在地上,街上多了一大堆破垃圾袋和泡沫飯盒,水溝里泛起黏稠的泡沫,人行道上的狗屎東一坨西一坨的,好像斑點狗的脊背。一只清潔蟲慢吞吞地爬過,前爪操起一把刷子,隨意地刷了兩下就揚長而去。那種對工作敷衍的態(tài)度,連乞伏阿柴都會自嘆不如。
褚扉去按人行道信號燈按鍵,卻按到一團黏黏的東西。他認出那是口香糖的殘留物。褚扉無法對自己造成的后果生氣,于是從診療筆記本上撕下一頁報告紙擦手。
他說服自己這是必要的代價。人類也許有一天會因為倫理問題而毀滅,但不能由一個無法交流的蟲群來評判。他維護了人類的尊嚴。
在他的辛勤服務下,太空站變得更糟糕了一點兒,但或許也更安全了一點兒。
雖然這比配給的巧克力偷工減料更使人沮喪。
至于為什么要減少巧克力的配給,沒有人知道原因,但全都悶聲不吭地接受了。他們也不過是群的一部分。褚扉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會在什么時候丟失自我意識,成為深空之門中的一粒沙子。
生活或許就是如此吧。
雖然儲扉身經(jīng)百戰(zhàn),收治過最離奇的病人,見過最瘋狂的情景,但一個死去的鬼魂站在面前,還是頗為震悚。
儲扉低頭再次確認事故死亡名單上的照片:地下工作特有的慘白皮膚,落滿沙礫的短發(fā),特別是那張茫然的面孔,就像一張被反復擦抹、滿布模糊印痕的舊黑板——全都和眼前的人一模一樣。
沒錯,就是他。
“不是我。”眼前的人斷然否認,“那是勃爾若右,我的孿生兄弟。”
這么一說就合理了,儲扉吐出一口氣,把顫抖的手指從呼叫警衛(wèi)的按鈕上空挪開。那是接連遇到幾個煩躁型分裂情感性障礙病人后他強烈要求安裝的,但警衛(wèi)遠在三個街區(qū)外,要是真的遇到情況,恐怕也沒什么用。
“你是負責什么工作的?”
“主要是礦石粉碎,它們經(jīng)過提純后,會被送到火箭局遠程交通部的特需倉庫里,做下一步加工。”
褚扉看了看病人提供的診療卡,“你們的名字很像。”
病人叫勃爾若左,和他的兄弟只差了一個字。死亡名單照片下寫的是:勃爾若……
“因為收尸工也分不清我們兩個吧。”勃爾若左苦笑了一下。
“你一定很難過。”
“死的本該是我。”
前天那場慘烈事故,即便在深空之門太空站也是不常見的:一顆隕石撞擊了位于(294456)2035TE4小行星上的礦井口,無巧不巧,運送下班礦工的高速貨艙膠囊正在升井,隕石的沖擊力將貨艙膠囊撞擊得四分五裂,頭戴礦帽的尸體四處飄散,就在太空站的舷窗外懸浮著,用了四十多個小時才收集完畢。
申請進行心理療愈的電話打爆了儲扉的診所。
儲扉不得不延長工作時間,同時盡力在腦海中抹去窗外那可怕的景象。他覺得自己的心智也怪怪的,他頭暈、渾身直冒冷汗、乏力,也想埋在被窩里打哆嗦、怪叫,或者大哭一場,可作為一名有職業(yè)素養(yǎng)的心理診療師,他總是病人優(yōu)先。
勃爾若左講話語速很慢,這正是心理創(chuàng)傷的表現(xiàn)。
“全都怪我……是我的錯,我落下了自己的甲烷檢測儀,他幫我回去取,結(jié)果錯過了我們那班船,上了后一班……”勃爾若左盯著地板,眼神空洞,仿佛透過某種無形的屏障注視著另一個世界。
“這絕對不是你的錯。”儲扉立刻打斷他,語氣堅決,“你當時什么也做不了。”
一場事故的幸存者,常常會將錯誤歸咎于自己,這叫幸存者內(nèi)疚。在日后的生活里,他會將自己的意識一遍又一遍地拉回到災難現(xiàn)場,去復盤要怎么才能幫助同伴跟自己一樣生還,而這就是儲扉要盡力阻止的事情。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儲扉使出渾身解數(shù),盡力開解堵塞在勃爾若左內(nèi)心深處堆滿亂石的堤壩。
他有意識地引導勃爾若左不再關(guān)注事故,而是轉(zhuǎn)化成某種積極的行動。
他們聊起了兄弟倆的家庭:兄弟兩人各有各的幸福,勃爾若左有個溫柔能干的妻子,還有四個孩子,從十二歲到五歲,三個男孩一個女孩,而勃爾若右有一個年輕的未婚妻,懷孕五個多月了,他們原準備在秋天結(jié)婚,她此刻多需要親人的支持啊。
儲扉希望通過討論對親人的具體幫助,降低勃爾若左的內(nèi)疚感,重建對自己的正向評價。
他的策略大概是起效了,因為勃爾若左握手離開時,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點兒亮光。
目送勃爾若左遠去,褚扉終于松了一口氣。至于他自己——唉,這世界上沒人會替他操心,他只能自己對自己好一點。晚上褚扉點了一份飯,里面塞滿了碳水化合物和不飽和脂肪酸,仿佛這些東西能填補他靈魂上的窟窿。他飽食一頓,又打開一瓶酒全部喝完,最后,他鉆進床艙,把氧氣調(diào)得高高的,一頭栽倒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助手機器人禮拜六哐當哐當?shù)乩_了心理診所的卷閘門,絲毫不顧及宿醉的人聽不得噪聲。褚扉的助手是一具身軀龐大的多肢機器人,并不適合接待工作,患者總是投訴它的模樣兇神惡煞,太過嚇人。褚扉也嫌它粗魯,頭部像架倒轉(zhuǎn)過來的鐵熨斗,每次啟動時都如燒開的茶壺般突突作響,抖得厲害,軀干的螺絲也少了好幾顆,快散架了,日常必須用一只最長的胳膊繞胸膛一圈,然后捂住胸腔,以免零件從里面崩出來。這樣禮拜六只能用另外三只胳膊干活,但太空站電腦主機說,心理診所的工作和這臺機器人的配置相當,愛要不要。儲扉忍了下來。
在卷閘門的哐當聲中,褚扉支起沉重的頭,看見門外一張迷蒙的臉,正是昨天來過的那位病人。
他像是第一次來時那樣,滿臉焦急和痛楚,“醫(yī)生,我需要心理干預,我的兄弟死在了那輛膠囊貨艙上。”
“你不是昨天剛來嗎?”
“我沒有。”對方矢口否認。
“PTSD引起的健忘癥?”褚扉想,但開始覺得不安,哪里怪怪的。
他劈手奪過對方的診療卡,定睛一看,果然上面寫的名字是勃爾若右,也就是昨天勃爾若左所述的那位死者。
“搞什么鬼?”褚扉氣得脫口而出,“你們就不能搞清楚誰死了再來?”
“死的是勃爾若左,我還活著。”對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
褚扉聽過那樣的故事,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死了,又回去工作。
他假裝把桌子上的筆筒碰倒,筆灑落一地,趁彎腰撿筆的時候,褚扉偷偷檢查病人的腳趾。如果是從太平間跑出來的,也許上面還系著號碼牌呢。
沒有號碼牌。該死。
接下來褚扉又把聽診器按在病人的胸口上,依次檢查了勃爾若右的心跳、瞳孔、膝跳反射,一切正常。
根據(jù)他的接診經(jīng)驗,昨天他接待的也不是死人。
褚扉覺得腳底冰冷,自己倒像是個死人。他躲入廁所,一個電話打去了太平間。
太平間回復:尸體并沒有少,凍得邦邦硬。指紋?這個世代的人類不是從子宮中誕生的,因而也沒有指紋。鑒于同卵雙胞胎的DNA是一樣的,死的具體是哪位,他們也不好下結(jié)論。
所以,褚扉掛掉電話,絕望地想,兩個人中,必有一個是鬼魂。
如果是其他人遇到這種事兒,可能已經(jīng)瘋了,但褚扉是一名強大的心理醫(yī)師,他用意志將瘋狂的自我壓回去,然后還能假裝正兒八經(jīng)地,開始建立來訪者的心理評估檔案。
褚扉仔細詢問事件經(jīng)過,果然,前面的故事都一模一樣,只是從誰回去取甲烷檢測儀開始出現(xiàn)分岔。勃爾若左說是勃爾若右回去取的探測儀,而勃爾若右說留下的是自己,回去的是他兄弟。
他匆匆打發(fā)勃爾若右回去,這顯然是個疑難病癥,如何入手他還心中無底。
太空站是一座龐大卻封閉的水池,每次出現(xiàn)什么不好的消息,就好像一粒石頭突兀地落入其中,漣漪很快散播開去。
一個鬼魂在游蕩,兄弟倆誰也不承認自己已死,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恐怖又不可思議的故事了。
這種情緒蔓延到擁擠且缺乏娛樂的工人區(qū),頓時掀起一陣學習熱潮,大家突然對神秘主義、宗教經(jīng)驗和妖術(shù)感起了興趣,圖書館里這些書的借閱率直線上升,請神、占卜、碟仙等游戲大行其道。
偶發(fā)事件一旦演變成社會事件,就會驚動一些神秘部門。
一身黑色西服的特安主管雷勝利找到了褚扉,他可是太空站里最有權(quán)勢的人之一,而且,一抹黑胡子讓他的面相看起來非常兇狠。
褚扉在他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顯露絲毫的不敬,但禮拜六的態(tài)度依舊很隨便。三手機器人叮叮咣咣地端上咖啡,猛烈地灑出一半在雷勝利袖子上。
深空之門太空站使用了經(jīng)典的輪轂造型,以垃圾洞為軸心,一刻不停地旋轉(zhuǎn),以此為太空居民提供某種恒定的重力。但也許是為省錢,深空之門的輪轂直徑比別的太空站更小一些,當深空之門需要提供同等級的重力時,它的旋轉(zhuǎn)速度就會更快,因而它的科里奧利力更強大。生活在太空站里的居民對此都很習慣了,唯一感覺眩暈的是儲扉,或許還有禮拜六,像倒茶倒咖啡這樣精細的動作它始終掌握不好。
雷勝利惱怒地抹掉衣袖上的咖啡沫,瞪了一眼禮拜六。
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和褚扉打交道了,因此跳過開場白,直截了當?shù)卣f:“他是你的病人,你必須盡快拿出專業(yè)意見。我們絕不允許太空站里出現(xiàn)封建迷信,也不允許出現(xiàn)不受管控的鬼魂。”
褚扉急急忙忙地點著頭,“當然,當然,我知道,我們這里是一個唯物主義太空站。”
雷勝利用粗大的指節(jié)敲著桌子,好像啄木鳥尋找暗藏的蟲子,“你有什么打算?”
褚扉沉思著說:“你還記得嗎?在柯伊伯帶,有一個混入太空站的外星生物,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后來被特安組擊斃……”
“我們當然想到了這點,第一時間就對兩個人進行了生物測試,沒有發(fā)現(xiàn)外來基因。此外,最了解他們的親人,都沒有覺得回來的人有任何不對。這一次沒有冒充者。”
“不,有冒充者,只不過這次冒充者來自內(nèi)部。”褚扉說,“我有一個想法:能確定的是兄弟倆死了一個,而剩下的那位擁有強烈的負疚感,正是這種強刺激讓他產(chǎn)生了分離性障礙漫游癥。”
特安主管皺起眉頭,“說清楚一點。”
“通常來說,人的人格成分是整合在一起的,但有一些重大創(chuàng)傷會打散它們,對自我的認知被隔離了,他們會變成另一個人,到處游蕩,而且在醒來時完全不記得漫游期間發(fā)生的事情。這個在心理病學中就叫作分離性漫游癥。我們都知道,勃爾若兄弟中幸存下來的那一個,懷有強烈的負疚感,他總是問死的為什么不是自己,這是一種自我否定,所以一旦進入漫游狀態(tài),他就會開始扮演自己的兄弟。”
雷勝利用力一拍桌子,剩下的另一半咖啡也灑了。他大聲說:“我知道了,如果本該死去的人還在到處游走,就等于還沒有死——這可以大大減輕他的負疚感。”
褚扉沒想到這個大塊頭的腦筋如此靈活,倒是頗為佩服。
雷勝利又問:“但是,要怎么證實這一點呢?”
“非常容易,他們每個人都和我約了下一次的診療時間。我只要讓禮拜六通知他們,把時間改成同一天同一時刻,他們就必須同時在我這里出現(xiàn),而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們就可以戳破這個謊言了。”
特安主管說:“很好,把時間告訴我,我也要在場。”
約定的時間到了,褚扉緊盯著大門,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動,其速率變化可以畫出一條不尋常的反三角函數(shù)曲線。
雷勝利低調(diào)地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他的腰間鼓鼓的,大概是帶了家伙。他也在著急地看手表。
門外還有一些路人,他們仿佛風景拼圖的一部分,完美無缺地拼鑲在這樣的場景里,例如一名年輕人爬在梯子上摘纏繞在電線桿上的風箏,兩名年輕的戀人手拉著手在馬路上閑逛,一名老頭坐在長椅上喂鴿子。
儲扉決定不拆穿這些顯而易見的雷勝利手下。因為在太空站所有人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沒有人可以閑逛,再說,那些人耳朵里露出的耳麥也太顯眼了。
儲扉悄悄吩咐禮拜六把拐角的窗戶打開,這樣坐在他的位置上就可以看見遠方的街角,他有比特安主管更快反應的先手優(yōu)勢。
突然之間,褚扉緊張地抓住桌角:勃爾若左和勃爾若右同時出現(xiàn)在了街角,正朝心理診所走來。他們幾乎是并排前進,雙手插在兜里,以相同的節(jié)奏邁著腿,朝診所前進。
褚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見鬼,他的理論破產(chǎn)了,不是分離性障礙漫游癥,也不是一個人扮演另一個人。現(xiàn)在怎么辦?或許應該撲上去,抓住他們兩人,查一查到底哪位是鬼魂——但是鬼魂能抓得住嗎?
他看看窗外埋伏的那些人,他們看上去也很緊張,正把手往腰間摸去。褚扉雖然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但猜想槍對鬼魂是沒有用的。在勃爾若兄弟已經(jīng)同時出現(xiàn)在診所門口,雷勝利半張著嘴,就要下命令時,他大喊了一聲:“不要動手!”
勃爾若左和勃爾若右已經(jīng)進了門,在桌子前并排坐下。褚扉伸出一只手示意特安主管保持鎮(zhèn)靜,同時飛快地轉(zhuǎn)著腦子,試圖將自己從逐漸下陷的流沙中拔出來。他注意到那兩個人都沒有看對方,他們抬起可憐巴巴的眼睛望著褚扉,同時開了口。
“醫(yī)生,很高興看見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有人說我的兄弟沒有死。”
“醫(yī)生,很高興你提早見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有人說看見了我兄弟的鬼魂。”
“等一下。”褚扉說,“往旁邊看看,坐在你身邊的是誰。”
勃爾若兄弟各自轉(zhuǎn)頭看了看左右。
“醫(yī)生,你怎么了?我旁邊誰也沒有。”
褚扉撓了撓頭,求助地轉(zhuǎn)頭看向雷勝利。雷勝利悄悄伸出兩根指頭示意,他也看見了兩個人。
他們壓根兒就看不見對方。褚扉震驚地想。
“好了,我們現(xiàn)在這樣。”
褚扉讓其中一人舉起一支筆,然后問另一個人。
“你看見這支被舉起來的筆了嗎?”
“我沒看見什么筆,醫(yī)生。”
褚扉又讓另一個人移動杯子,然后問先前的那個人。
同樣地,他的兄弟回答說:“我沒有看見什么杯子,醫(yī)生。”
他們不但互相看不見對方,連對方移動的東西也看不見。
褚扉吩咐其中一個勃爾若:“你去把燈關(guān)上。”
但另一個勃爾若對突然暗下來的室內(nèi)毫無感覺。
“燈好好地在那兒,醫(yī)生,沒有滅。”
褚扉一再提示,他才承認此時的光線比剛才弱了一點。
如此看來,凡是對方做出的改變世界的小動作,他們即便不是完全看不見,至少也是很難注意到。
這肯定不是視力的問題,因為其他不相關(guān)的事情在他們眼里一切正常。例如他們都準確地說出房間里還有另外三個人:褚扉、禮拜六,以及坐在角落里的雷勝利,他們兩人都管他叫角落里的禿頭男。
褚扉的額頭上流下汗珠,決定繼續(xù)進行一些實驗。
他翻出一架一次性相機,這種復古相機在玩具商的帶動下,在太空站重新流行了一陣子。而那個玩具商,褚扉不無遺憾地想,在被捕之前,是他這里最模范的病人。
褚扉招呼勃爾若兄弟說:“請看這里!”
他按下快門,照片吐了出來。
拍得不好,兩個人各有不同程度的模糊,但完全看得出來那就是他們,蜷曲的頭發(fā)耷拉在額頭上,除去陰郁的表情,倒也不失英俊。
這一次,兄弟二人久久地凝視照片里的影像,臉上都露出疑惑的神情。
“我看見了,是兩個人,醫(yī)生。”
褚扉松了一口氣。
這回他們總要承認了吧。
勃爾若兄弟開始疑惑地打量自己的身旁,好像在打量虛空。
“醫(yī)生,他們說照片可以拍出鬼魂,我還不太相信。看來是真的。”
雷勝利清了清嗓子。不用他提醒,褚扉也知道事情正在走向反面,世界正在滑向唯心主義和虛無主義的旋渦。必須馬上扭轉(zhuǎn)局面。
“絕對不可能,世界上不存在鬼。”褚扉氣勢洶洶地說,“你們中間有一個冒充者在玩我們,他裝成了你的樣子,我還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等我們發(fā)現(xiàn)了就會立刻逮捕他。”
兩個人都無辜地說:“醫(yī)生,但我真的看不見他。”
“這要么說明你們是同伙,要么患有嚴重的心理疾病。”儲扉生氣了,“我需要更多的見證者,你們看著,我要用現(xiàn)實徹底擊敗臆想。”
門外喬裝的安全部門成員被叫了進來,雷勝利先讓他們說說自己看見了幾個人,沒問題,答案都是二。這讓他們增添了勝利的信心。
儲扉命令兩名病人站起來,一個靠東,另一個靠西,然后用粉筆在他們之間畫出一條直線。
現(xiàn)在他們兩人各自占據(jù)直線的一個端點,面對面站立。
“能看見腳下的直線嗎?”
“能看見,醫(yī)生。”他們異口同聲。
褚扉滿意地點點頭,一聲令下,讓他們一起往前走。
兩點之間只能連成一條直線,這是數(shù)學上顛撲不破的真理。只要順著一條直線前進,他們一定會劈面相撞。那時候,他們就無法狡辯看不見對方了。
勃爾若兄弟望著腳下的直線,廠礦工人的紀律性讓他們堅決地遵照命令行動。他們邁著大步相對而行,這一幕帶著一股神秘氣息,就像是一個男人正要朝鏡子里鉆進去,而他必然會撞碎玻璃。
禮拜六開始準備急救藥包、止血劑和繃帶,就連坐在角落里的禿頭男都緊張得發(fā)顫。再過一秒,他們就會面對面相撞,撞破鼻子……
然而,駭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勃爾若兄弟倆毫無障礙地從對方身體中穿了過去,就仿佛前面空無一物。
難道兩個人中間真的有一個是鬼魂?
褚扉抓住桌角穩(wěn)住身子。坐在屋子角落的雷勝利抬起胳膊抹了抹額頭,光禿禿的腦門兒上都是汗。
雖然和預想的不一樣,但褚扉的專業(yè)精神戰(zhàn)勝了他內(nèi)心尖叫的那個自我,他繼續(xù)做了更多的實驗,也將這些更詳細的反應全都記錄了下來。
其他實驗者分別和兩人接觸,都不會有“穿過”這種情況發(fā)生,兄弟倆觸摸起來,是完全正常的溫暖、柔軟的實體。
只有兩兄弟看不見對方,也摸不到對方,不但如此,和對方產(chǎn)生過交互的物品仿佛也都不存在。例如褚扉讓兄弟倆拿起來的辦公用品、讓他們搬動的家具、讓他們開關(guān)的門窗,只要其中一個人移動過這些物品,另一個人就沒法再看見它,要被儲扉一再提醒,過了好一會兒,才會突然意識到它確實在那里。
儲扉發(fā)現(xiàn),兄弟倆接觸過的那些有生命的東西,不會被對方無視。例如他讓勃爾若左將自己舉起,勃爾若右這次承認看見了儲扉騰空而起,但他依然拒絕認為這是兄弟完成的舉動。在他眼里,眼前的人是自己懸浮在空中的。
他們眼里仿佛存在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和已死去的兄弟毫無關(guān)聯(lián)。
形勢陷入了僵局。
此時,扮演戀人之一的那位年輕女警,指出兄弟之一看上去有點模糊,在她的啟發(fā)下,其他人也或多或少覺得某個人有點模糊,但他們指認的模糊對象各不相同。而且這種模糊只是一種主觀感覺,無法用儀器測量出來,也無法被其他觀察者證實。到了這里,觀察又出現(xiàn)了分岔。
雷勝利將儲扉拉到一邊,用威脅的口吻說:“我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死亡證明要在一周內(nèi)開出來,由你來決定是誰。”
窗外那個不斷旋轉(zhuǎn)的太空,仿佛片刻不停地嘲諷著褚扉:哈哈,現(xiàn)在你要怎么辦?
褚扉決定從外圍入手,他要去拜訪病人的家人。
很快,他就找到了勃爾若左的家。
它非常靠近深空之門的旋轉(zhuǎn)軸心,靠近那臺巨大的行星級發(fā)動機,也就是說,靠近垃圾洞附近。
在褚扉看來,這里根本就不適宜居住,但出人意料的是,這里卻有不少簡陋低矮的平房。
勃爾若左的家擠在一堆雜亂無章的建筑物中,小得像個耳朵眼,但有個狹窄的院子可以曬到從垃圾洞照過來的熊熊烈焰之光。
褚扉看見一位臉色紅撲撲的婦女正在院子里晾曬衣服,身邊圍繞著四個孩子,最大的已經(jīng)可以幫媽媽拉晾衣服的繩子了,最小的還掛在媽媽的身上啃手指。
褚扉敲了敲門,婦女隔著白色的床單喊道:“是誰?勃爾若,是你在外面嗎?”
“抱歉,是我。”褚扉表明身份,“我是勃爾若左的心理醫(yī)生。”
婦女撩開床單開了門,不好意思地笑著,“勃爾若左去上班了。”
褚扉吃了一驚,“這么快就回去上班了?”
婦女在圍裙上擦著通紅的手,有點困窘地解釋:“我知道,發(fā)生的事很可怕,但家里還有四張口呢,我們可沒法歇著,我也拼命地工作,但是我能拿到的工錢很少,這個家還得靠他。”
儲扉點了點頭,他們晾曬的衣服遠遠超出了一個六口之家的衣服量,看來媽媽還在幫鄰居洗衣服貼補家用。院子角落里還有什么在動,再一細看,是兩三只瘦不拉幾的兔子,所以他們還違反規(guī)定偷偷飼養(yǎng)家畜,但是兔子的狀態(tài)堪憂,儲扉還是第一次看見瘦得跳不動的兔子,它們正用顫巍巍的鼻子在塵土里找草葉。
婦女的身后圍上來四個小孩,探頭看著褚扉。四個小孩的臉上都有一種不健康的紅色,畢竟住在這塵土飛揚、灼熱不堪的垃圾洞附近,火氣小不了。
門外好像傳來什么聲音,孩子們飛快地跑到門那邊去查看了。
婦女抱歉地說:“食物有時候不夠,他們都在等待父親下班,因為他偶爾能從礦上的食堂里帶出一些饅頭或花卷,都是剩下的。”
婦女希望請醫(yī)生到屋子里坐一坐,但屋子里太狹窄了,就只放得下兩張床,一張小的是夫婦倆的,另一張大的是四個孩子的。
除此之外,就是兩個浸泡衣服的大桶,冒著濕漉漉的熱氣,五花八門的空衣架掛在斜拉著的繩索上,有廉價的鋼絲衣架,有塑料衣架,有木頭衣架。這些形狀、顏色、大小各不相同的衣架,讓整個屋子看起來像菜市場那樣擁擠喧鬧。
床和床之間的間隙里堆滿雜物,有折得很整齊的紙箱子、洗衣袋、洗衣筐和大衣刷子,靠墻的架子上則放著一盒一盒各種牌子的洗衣粉、柔順劑、漂白液、肥皂,還有大量購買洗衣粉時送的免費贈品,大部分是小袋包裝的新品洗衣粉,孩子們的玩具則散落其中。在一些敞口的鐵盆里,白色的洗衣粉堆成山丘形狀,玩具火車在上面開出一條條隧道。隧道蜿蜒,如果從火車上眺望的話,白色的群山之外,天際線是那些摞得很高的空食物鐵盒、鍋碗瓢盆和其他兒童玩具。
空氣中洋溢著潔凈的泡沫,但是地面很潮濕,褚扉找不到能坐的地方。
婦女說這里條件有限,但也有令人開心的地方。例如暖暖的風會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她洗的衣物在兩小時內(nèi)就會干得像硬紙板一樣挺。例如在這里的太陽花總是長得很好,仙人球開的花也比其他地方的更大,晚上還能看見燃燒的螢火蟲。
她說勃爾若左回來后,喜歡躺在院子里喝上一杯啤酒。他們一起聽著垃圾洞傳來的轟隆隆聲響,好像在聽太空站心臟的跳動聲。
因為靠近太空站的旋轉(zhuǎn)中軸,這里的引力較低,洗好的衣服和床單在熱風里嗖嗖地往上飛,四處飄浮著肥皂泡。孩子們?nèi)绻€沒有睡著,就會在他身邊玩捉迷藏,偶爾喂躡手躡腳爬過來的兔子一片白菜葉,有時候會大聲朗讀幾本童話書。
每天挖十二個小時的礦石,加上深夜里的陣陣咳嗽聲,換來這樣的人生,一切都是那么順理成章,她十分滿足。生活永遠吵吵鬧鬧,但是這讓她安心。
“我別無所求,只希望能永遠這么生活下去。”
她這么說的時候,垃圾洞的火光給她臉頰上染上一點玫瑰紅。
“死的是他的弟弟,醫(yī)生,這是確鑿無疑的事情!”
儲扉又去找勃爾若右,勃爾若右的家更小,因為他們還沒有小孩。
首先躍入儲扉眼簾的是一張磨得發(fā)黑的大木頭工作臺,上面擺滿小鉆小錘和各種工具,勃爾若右同樣不在家,一位年輕姑娘正在工作臺前編織著什么。
屋子里很黑,姑娘卻沒有開燈。
她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對褚扉說:“我知道這么說很自私,但幸好回來的是他。如果沒有他,我該怎么辦?”
褚扉驚訝地發(fā)現(xiàn)勃爾若右的未婚妻是一位盲眼姑娘。她摸索著從桌子上抽取粗細不同的鐵絲,把它們編織成不同形狀的挎包,手法熟練又輕快。桌子周圍掛滿用細鋼絲繩編織成的挎包、籃子和籮筐。
“草編挎包是我們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太空站里沒有草,我只能用鐵絲來代替。”她介紹說,“這些籃子在市集上賣得很好。”
“不會重嗎?”褚扉問。
“只要鐵絲足夠細薄,它們就不重。”
褚扉提起一個做好的包,編織成的鐵網(wǎng)如同絲綢般輕柔透明,十分輕盈,幾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
“這可真是細功夫。”他贊嘆說,“有男式的我也可以買一個。”
“我知道你來訪的目的。”姑娘打斷了他,用一雙灰色的眼眸看著褚扉,“不用再試探了,我告訴你,活著回來的是勃爾若右。他是我的眼睛,也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如果你想宣布他死亡,你殺死的不僅僅是一個人。”
褚扉明知她看不見,還是尷尬地轉(zhuǎn)頭回避她滾燙的注視,結(jié)果看見頭頂上方有許多漂亮光滑的小人。它們銀光閃閃,站立在橫越房間的細鋼絲上,有木然行走的,有向高處躍起的,有雙手倒立的,有趾尖著地旋轉(zhuǎn)的,更多的是三個人的組合,兩個大人,一個小孩,手拉著手,互相嬉戲、跳動、旋轉(zhuǎn)。
它們也都是由帶金屬光澤的細絲線編成的,那些絲線細小得都看不清。
“真好看,這些是什么?”
“閑得沒事的時候,我就編這些東西。它們賣不掉,但我就是喜歡。”
褚扉想,到底是年輕啊,只有年輕才有活力去做沒用的事,但那些才是她真正的作品。
她用手揪住不同粗細的鐵絲,盤結(jié)、攀繞、牽纏、扭結(jié),穿過幾乎看不見的孔眼,編織成形。她的手指上布滿被鋼絲劃破開裂的口子,又深又紅,縱橫交錯,觸目驚心,但她對那些傷好像毫無感覺。
她就這么坐在黑暗的角落,慢慢地編啊編啊,好像在編織一個世界之外的世界,把她的期盼、把她的未來都編了進去。
門鈴鐺響了一下。
姑娘露出笑容,“勃爾若,是你嗎?”
她扔下工具臺上的工作,繞過桌椅,絲毫不受阻礙地穿過凌亂的屋子,撲到來人的身上去了。
來人正是勃爾若右,他扶著姑娘愕然地問:“醫(yī)生,你怎么來了?”
姑娘跪下幫助勃爾若右脫掉沾滿污泥的靴子。兩只靴子一前一后掉在地上,姑娘把它們提到外面去了。
褚扉搶先問:“在班上看見你哥哥了嗎?”
“沒有。你忘了嗎,他已經(jīng)死了,醫(yī)生。”勃爾若右脫下沉重的工作服,往掛衣鉤上掛時停頓了一下,衣服上掉下無數(shù)細細碎碎的礦石渣子。
“這很有趣。”褚扉說,理論上這哥倆還在一個班,他們都去上班的話就應該會碰上。不知道他們班上的工友要怎么對待這兩個互相看不見的人。
“去看過你哥哥的家人嗎?”
“看了,但他們說我胡說,還說我是死人,把我趕出來了。”勃爾若右疲憊地搖頭,搓著自己臉上的胡子茬。
這倒是可以想象,褚扉想。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我會好好干活,替她治療眼睛,然后,我們會結(jié)婚。”
姑娘回來了,洗了手,摸索著替他們沏上了茶。
儲扉羨慕地發(fā)現(xiàn),就連這盲人姑娘倒茶都沒有濺到杯外。
“我從礦上給你帶回來一些東西。”勃爾若右的語氣變得很溫柔,他從衣服里掏出一點兒東西,放在姑娘手心里。那是從工地上拆下的綁扎用的廢鐵絲,都擦拭得干干凈凈,按粗細綁成一小捆一小捆的。
“還有。”勃爾若右說著,又小心翼翼地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里面裹著一根很長的超細鋼絲,細得就像頭發(fā)絲,又軟又韌。
姑娘用手捻了捻,臉上綻放出笑容,小心翼翼地捧著鐵絲回到工作臺上去了。
這里離垃圾洞也很近,當太空站的獨眼又吼叫起來時,暴烈的紅光透入窗戶,照射在那些垂吊著的金屬小人兒上,就好像一群人在起火的草原上全力奔跑。
褚扉悄悄地問:“她的眼睛?”
“她是超X級日耀斑事件的受害者。那一次,預報部門出現(xiàn)失誤,沒有發(fā)出氣象警告。有一艘從水星礦場到同步太空站的渡船正好遇上,整條船的人眼睛都瞎了。我遇到她時,她本想自殺,后來,我把她帶到了這里,這里離太陽有48天文單位,她覺得這里很安全。”
姑娘又悄無聲息地走了回來,將一個銀色的手鐲套在勃爾若右手腕上。
那是一個護身符,正是她用指頭都無法拈起、又細又軟又滑的超細鋼絲完成的。一排構(gòu)造奇異的亮閃閃的符文鑲嵌在手鐲上。
“有了這個護身符,你就不會死了。”她把手上還在流血的傷口藏了起來。編織這個手鐲,即便像她這樣的熟練匠人,也需要費很大的勁吧,“這是我們家鄉(xiāng)流傳了上千年的法符,擁有很強的法力。”
勃爾若右摸著手鐲上的符號,“醫(yī)生,我該怎么辦?我同情我的哥哥和家人,但我也不能死。她的家人只有我,我們互相需要。我每天要在礦上干十二小時,我拼命地干,可是回來只要看見她,我就不累了,就有了希望。”
在奔跑的草原大火下,她凝視著自己的愛人,雖然她什么都看不見,但臉上依然洋溢著幸福的光。
儲扉離開時又回頭看了看,窗戶外的太空廣袤無際,冰冷黑暗,好像一張無盡的黑色大幕向著他們壓過來,但他們手握著手,好像能對抗一切。
看到這個讓儲扉更難受,因為他心知肚明,人是無法對抗太空的。
儲扉踏上了回心理診所的路。他沿著輪輻小道往外圈走,沿著這條放射線前進時,邁出去的右腳會不自覺地打圈,這正是科里奧利力在發(fā)揮威力。巨大而寂寞的深藍色太空背景下,是垃圾洞不斷吞吐廢料,有節(jié)奏漲落的紅光。儲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后背被垃圾洞放射出的熱力烘烤得發(fā)燙,前胸卻像揣著塊冰那么涼。一邊是火熱的吵鬧,一邊是恬淡的平靜,無論對哪一家來說,今后的歲月還很漫長,也許他們還會找到其他的幸福模式……但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他能下什么決定呢?這不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如果能不顧醫(yī)生的職責,如果放任這鬼魂在見鬼的太空站繼續(xù)游蕩,為什么就不行呢?
儲扉根本沒機會說出自己的打算,因為新的狀況出現(xiàn)了,一輛閃著警燈的警車等在心理診療所門外。
雷勝利把雙手背在后面,正在診所里苦惱地轉(zhuǎn)著圈。
禮拜六給來客倒茶——這次它把茶壺蓋掉到了杯子里,杯子砸破了,茶水流了一桌子。
“先生們,我會把這些垃圾收拾干凈的。”它說。
多年來積累的不滿在此刻點燃了儲扉,他喊道:“滾開!一點兒用都沒有,你干嗎不把這里最大的垃圾——也就是你——收拾掉!”
禮拜六在儲扉的咆哮怒罵中逃走了。
冷眼旁觀的雷勝利似乎有些驚異,他咳嗽了一聲,“如果心理醫(yī)生失控了,會不會比普通人更難處理?”
“這事情我干不了!”儲扉說著,從口袋里抽出那張死亡證明書,揉成一團,當著雷勝利的面扔在地上。
雷勝利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威脅的光芒,但他沒有發(fā)火,反而采用了一種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這陣子大家都不好過,我找你,是請你看看這東西。”
雷勝利將一份監(jiān)控錄像播放給儲扉看。
畫面上,某個下班了的勃爾若正遞給值班員自己的工牌,然而值班員伸手去接時,那個工牌卻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彎腰在地上抓摸,卻怎么也無法抓起工牌,手指好像穿過霧氣一樣穿過工牌,然后他抬頭看著站在對面的勃爾若,顯露出驚恐的模樣。
即便在監(jiān)視器上,也能看到勃爾若呈現(xiàn)出某種模糊,值班員伸出手去想攔或者想抓住他,但手從他身體中穿了過去。
雷勝利頹然地掏出一塊手帕擦著光腦門上的汗,“我們部門那個小姑娘說得對,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是模糊的,不是她眼睛花了,是他們中間某個人和我們這個世界脫離了。”
“事情大條了。”儲扉喃喃自語。
“‘大條’這個詞,絕對是輕描淡寫了。”雷勝利瞪著儲扉說,“這還沒有完。隨后又有一名煙攤攤主跑來報案,說他煙攤上的玻璃罩、矮腳凳和一把打火機都被偷了。”
雷勝利派出調(diào)查員跟隨他前去,卻發(fā)現(xiàn)那些東西好端端地在煙攤里。煙攤攤主示意調(diào)查員去拿那些東西,結(jié)果調(diào)查員拿了一個空。那些東西徒然剩下一個虛幻的影像,卻無法觸碰。
煙攤攤主堅持說自己沒有報假警,一個東西物性的一部分消失了,讓它不可用,那它就是被偷了。
雷勝利說:“調(diào)查員檢查了監(jiān)控,猜猜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儲扉說,但他知道雷勝利接下來要說什么。
“前天晚上,勃爾若左或者勃爾若右,在煙攤前停留過,拉開玻璃罩買了一包煙,還用攤主的打火機點了煙。”雷勝利挺直身體,輕聲咒罵,“他付了錢,但他就是個小偷,從我這里偷走了太空站的安寧!”
“雖然是工作時間,高低得喝兩杯。”儲扉心想。
“禮拜六!給我們來兩杯最烈的酒!”儲扉喊,然而沒有回應。他一回頭,發(fā)現(xiàn)禮拜六不見了。
這個蠢蛋不會真的把自己扔進垃圾桶吧?它笨雖笨,執(zhí)行起命令還是一絲不茍的。儲扉急忙出門,看向通往太空站核心的小路,果然有個模糊的影子在移動。
雷勝利倒是很仗義,讓儲扉上了自己的警車,拉響警報,一路追了上去。
在距離垃圾洞一百多米的地方,地面就開始向火爐中心偏斜,像一口傾斜的大漏斗,鋪滿各地運來的垃圾雜物。漏斗的最中心是一圈絕壁,一圈細細的欄桿圍繞著懸崖之下的巨大火山口,火山口里藏著兩個大鉛輪,不斷碾碎掉落下去的垃圾,每當一批垃圾掉入火山口,火海中就發(fā)出可怕的吼叫聲,同時噴吐出上百尺高的火焰。
儲扉跳下車,踩著沒到膝蓋的垃圾雜物,朝著火山口一路滑了下去。他看見禮拜六的身影孤獨地站在懸崖邊緣,朝下望著。
“這家伙要跳下去!”儲扉驚慌地想。
雖然禮拜六捅了不少婁子,沒少給他添麻煩,但心理診所要再申請一個輔助機器人,恐怕得排隊到兩年后。
儲扉可不愿意禮拜六就這么報廢,他從斜坡上跳下,一路翻滾跌落,朝著禮拜六撲去,“別跳!”他大喊著抓住它的鐵胳膊,另一只手去抓立在懸崖邊的護欄以維持平衡,然而護欄像一陣煙霧,從他的掌心穿過。
儲扉失去重心,撞在禮拜六的身上。
這里的重力很低,兩人的相撞介于一次彈性碰撞和非彈性碰撞之間,儲扉翻滾著回到懸崖上,而那個機器人伸出三根長胳膊一陣亂舞,向下掉入火山口。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它松開始終捂住胸口的那只胳膊,抓住懸崖邊緣。
“禮拜六,你不要死!”儲扉伸手去夠它。
“堅持住,”雷勝利用喇叭在上面喊,“已經(jīng)通知了消防隊,馬上來救你們。我們還申請了心理干預專家……”喇叭里的聲音大概想起儲扉就是他們登記在冊的心理干預專家,閉了嘴。
儲扉努力回憶自殺干預手冊上列明了哪些禁忌對話,但手冊是否適用機器人,他心中完全無底。
“生活雖然很難,千萬不要放棄……”
不對,還是換個開頭……
“你死了不能解決任何問題,還有機會……”
不行,這句話更糟……
“要不,哭出來會好一些?”
吊掛在絕壁上的禮拜六終于明白過來儲扉在說什么。
“等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想自殺。”
“你說什么?沒有?”
“我正在調(diào)查鬼魂事件。”
“調(diào)查?”
“我也是心理診所的正式員工不是嗎?”
“不是,你是臨時工。不過這個問題我們稍后再談,你到底來這里干嗎?”儲扉正色問道。
“我在這里掃描一些證據(jù),驗證我的觀點。提出猜想,收集證據(jù),把獲得的全部線索用因果關(guān)系鏈聯(lián)結(jié)起來,找到這一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源頭,不就是完成推理邏輯鏈的完整過程嗎?”
儲扉驚訝地點點頭,“對。”他一直視為只會端茶倒水的愚蠢機器人,居然能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邏輯嚴整的這么一長段句子。也許是錯覺,儲扉覺得它頭上的蒸汽鍋爐此時咕嘟得更猛烈了。
“但是你來垃圾洞干什么?”
“我認為事件正在擴大化,發(fā)生變異的物體也許不局限在你們觀察到的視野范圍內(nèi),我們應該擴大搜索范圍,尋找每一件影像模糊的東西,也即受到鬼魂影響的物品,由此可以找到背后的邏輯。”
儲扉環(huán)顧四周,看到無數(shù)包含人類痕跡的物件。這里什么東西都有,層層疊疊的舊相框、玻璃器皿、詩集、布娃娃、廢舊桌子、漆盒、木頭陀螺、梳妝盒、破收音機正如同湍流向下滾動。
垃圾洞確實是最適合進行分類觀察的地方。
“我能對這些東西進行分子層面的掃描。”禮拜六驕傲地說。
“啊,你?”儲扉完全不信,但既然捂住胸口的手放開了,他也從禮拜六破裂的胸腔中看到不少古老而高級別的核心處理器。
禮拜六看出他的疑問,搖了搖梭形的頭:“我曾經(jīng)在帝國行星研究所待過一段時間,負責量子理論和弦理論統(tǒng)一的模型建構(gòu),在我的神志清醒指數(shù)出了一些問題之前,我的數(shù)學模型建構(gòu)能力頗受研究室主任的好評。”
儲扉警覺地問:“神志清醒指數(shù)是什么東西?”
大齒輪還在轟隆隆地旋轉(zhuǎn),碾碎一切承載愛和記憶的掉落物。
禮拜六揮揮胳膊,差一點兒讓自己掉下懸崖,“總之,都過去了,我的工作也丟了……還是聊聊我在這里找到的東西吧。”
雷勝利也滑了下來。他觀察了一下形勢,俯下身子,在禮拜六的手腕上挽了個繩套,繩子的末端系在遠處的警車上。
“先上去再說。”
在他的遠程指揮下,警車開始倒退,將禮拜六拖了上來。
在禮拜六的掃描數(shù)據(jù)面前,事情確實變得明顯了。出現(xiàn)消失癥候物品的名單被列了出來,雷勝利不斷地和對講機里的部下對話,經(jīng)過種種篩選、對比、驗證,他們最終確認:

現(xiàn)在人們開始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在變化,人們會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樣貌變淡了,穿過他們的身體可以看見另一邊的事物。就像禮拜六揭示的那樣,不僅僅是他們自己,連同他們身邊的一些事物也被幽靈化了,要么看不見消失,或者能看見但是無法觸碰。
起初是他們在礦上正在使用的工具,然后是用過的舊物,再然后是他們觸碰過的所有東西,最后,只是和他們有邏輯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都開始變化了。
例如某位勃爾若兄弟下班時走路的左邊,那么整條大路上為他照明的左邊一整排路燈都會消失,如果他走在右邊,那么就是右邊的一排路燈消失。好像圍繞著他們的身體,一圈巨大的漣漪正在擴散。
只不過這種事不會同時發(fā)生。
要么是勃爾若左,要么是勃爾若右。一個人相關(guān)的事物變成空幻的同時,另一個人的相關(guān)事物就又變回真實的,仿佛世界此時也在搖擺不定。
“回到我們的問題上來。”禮拜六說,捂住胸口的胳膊讓它像是在莊嚴發(fā)誓,“你們是否承認,現(xiàn)在的情況是,死去一個人確定無疑,但死了哪一個人,則不可知。”
此時,他們?nèi)硕家鸦氐搅诵睦碓\所,關(guān)著門,圍著小桌子坐著。
“我是從那個年輕女警的發(fā)現(xiàn)開始警醒的。實際上,我從你拍的照片上也發(fā)現(xiàn)了某種模糊的跡象,那不是手抖引起的。這讓我想起了量子力學中的不確定性原理,它揭示了宇宙走向的多種可能性。正如量子力學中的多世界解釋所提出的,每一次量子測量都可能導致宇宙分裂成多個版本,每一個版本代表著一種可能的結(jié)果。”禮拜六繼續(xù)說道,“所以你看,死去一個人確定無疑,但是死去的是哪一個人……”
雷勝利瞇起眼,“……在不同的世界里,有不同的選擇。”
“沒錯,在某一個世界里,勃爾若右死了,在另一個世界里,死的則是勃爾若左。”
儲扉反駁說:“那死者應該在另一個世界里,而我們現(xiàn)在看見的是兩個人。”
禮拜六晃晃它的熨斗腦袋,“我的主人,你還不明白嗎?拋棄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就是正確答案:兩個平行世界被黏合在一起了。你查過他們在(294456)2035TE4小行星上采掘的礦石資料嗎?”
“應該查嗎?”儲扉問,內(nèi)心對自己的文科文憑第一次產(chǎn)生了不自信,就算查了他也什么都不明白。
“那些礦石是高钖葉蠟石,它是火箭局進行蟲洞航行的關(guān)鍵原材料。我們都知道,钖是一種雙幻數(shù)元素,因為質(zhì)子太多了,圍繞原子核運動的電子速度接近光速,在如此高的速度下,電子變得具有相對論性,這是它能開啟索恩-莫里斯蟲洞的關(guān)鍵。我為此進行了多次運算,證實高速隕石的撞擊,有可能讓這些礦石顆粒自發(fā)形成負質(zhì)能密度物質(zhì),從而打開了連接兩個宇宙的史瓦西流形咽喉,進行了某種空間黏合,也就是說,兩個不同的平行宇宙相連了。”
儲扉目瞪口呆,“你還能計算這么復雜的東西?但你連怎么倒咖啡都算不準。”
禮拜六揮了揮三根胳膊,滿不屑地回答:“我經(jīng)常獨自在黑暗中探索最基本的大問題,這種小事不在我的關(guān)注范圍內(nèi)。”說話間,它又把半杯酒倒在了杯子外面,“總之,深空之門成為連接兩個平行世界的交合口,靠勃爾若兄弟這對錨點維系著。”
“這是天方夜譚。”儲扉說著伸手去抓酒杯,抓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抓不起來,隨后想起那只杯子正是被勃爾若左用過的。
儲扉生氣地瞪著眼前鞭長莫及的酒,“那你倒是說說,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
“這種黏合是有代價的。你要知道,每一個分支點都是一個新宇宙的起點,引導著整個世界走向不同的結(jié)局,這后面的力量,是你可以稱之為命運的東西。現(xiàn)在兩個宇宙雖然黏合在一起,但分歧會越來越大,蟲洞很快就會被撕裂,最終不同的命運會分道揚鑣,永不相見。”
“因為不是正常分離,它總會帶走一些東西,我們需要知道另一個宇宙撕裂時會帶走些什么。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勾連,我不得不說,這和勃爾若兄弟的意愿相關(guān)。”禮拜六悲哀地眨了眨自己的電子眼,“他緊緊地黏附在自己的生活里,他要努力帶走生活中所有相關(guān)的事物,我敢說,他們沒怎么按照安全條規(guī)的要求清潔衣服和身體就下班了。大量的礦石碎片隨著他們的腳步灑落一路,和他生活相關(guān)的物件里也能發(fā)現(xiàn)這些碎片。可是,這種鬼糾纏效應對生物不起效……”
“我們做的那些實驗……”褚扉也想起來了。
“他在努力,但他帶不走那些最重要的事物:他的家人!”禮拜六陰郁地說。
雷勝利揪著自己的胡子,看上去很疲勞,但依然充滿斗志,“我只想知道,你說的這些東西,會不會破壞唯物主義精神?”
對于雷勝利這樣的極端主義者來說,討論像“時間是否有長短”“宇宙是否有盡頭”這類問題都是非法的,宇宙有且只有一種存在方式,違背這一條的物質(zhì)是不存在的。
禮拜六狡猾地回答:“只要它結(jié)束了,就不違反你的原則。”
“這比承認有鬼好一點。”褚扉寬慰他說。
雷勝利點點頭,“先生們,病因已經(jīng)找到,你說應該怎么辦?”
縱然事實擺在眼前,儲扉依舊百般逃避。他不愿意說出自己的方法。
“要快啊,先生們,必須做出選擇,要快!等待得越久,另一個世界偷走的東西就會越多,甚至不需要涉及行星發(fā)動機和太空站的保護層,我們就會被撕裂。”禮拜六催促說。
最終不得不說出診療方式時,他的心也隨之撕裂了。
“我們必須選一個人,認定他已死亡。所有的人都不許再和他說話,不許再接觸他,看到他必須完全無視。”
儲扉看看左右,強迫自己說出更無情的話:“考慮到他的家人做不到這一點,我們要帶走他的家人,隔絕他們見面,這樣,他會覺得徹底被拋棄了,在我們的世界就會逐漸消失。”
“那就完成你的工作。”雷勝利說,把一張曾被揉皺的死亡證明書攤開在儲扉面前。
“我不能做,”儲扉驚慌失措地向后一躲,“這可不像拆炸彈,選擇剪紅線還是剪藍線。我見過他們,你要我怎么選?要讓誰的希望黯然死去,要讓誰直面痛苦?我不能決定這種事。”
雷勝利沉默了。褚扉知道他雖然胖大兇狠,其實心地并不像外表那么殘酷。
“無論如何都有一家人要面臨巨大的傷痛,”雷勝利寬慰他,“但是想想,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是團聚的、幸福的。我知道這不足以寬慰你的良心,對所有事都保持超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有權(quán)逼迫你干這破事,因為我也不想干。”
褚扉知道自己判斷錯了,雷勝利的心地就像外表那么殘酷。
垃圾洞中升騰的熱氣里夾雜著許多小粒子,凝結(jié)在上空,上升熱氣流和冷空氣交匯,形成小范圍的空氣對流,其中閃電陣陣,雷聲一直傳到診所。
儲扉覺得自己的筆無比沉重,但那又是拯救世界的唯一方法。
他一筆一畫地寫下死人的名字,在簽醫(yī)生的大名時,刻意避開外面那令人發(fā)瘋的電光。
雷勝利拿起證明書,檢查一遍,然后用通話器對手下發(fā)號施令。通話器里傳來滋滋靜電聲,還有無數(shù)的手下在回應他,他們在緊急行動。
儲扉疲憊地向后倒在椅子上,他知道一切都會恢復平靜。
一切也確實恢復了平靜——在幾個月后。
有一些東西回來了,但也有一些沒有回來。
反正從那天早上起,世界分裂了。有些東西再也無法一起出現(xiàn),例如三價鐵離子和氨水、熱烈的愛和穩(wěn)定理性、美好和永久、進步和桃花源,還有拯救世界和良心安定。
儲扉總?cè)滩蛔∠脒@都是他的錯,他們現(xiàn)在都是這個殘存世界的幸存者。
為了平復自己的內(nèi)疚,他到死者的家門前看過。那里如今空蕩蕩的,家屬已經(jīng)搬離了,門前長滿荒草。雷勝利的特安部門動起手來干凈徹底。
儲扉還是鬼使神差地推了一下門,門鈴響了一聲時,屋里似乎傳來一個孤零零的女聲:勃爾若,是你嗎?
儲扉覺得那是幻覺,他不敢等到真的有人開門就倉皇逃離,不敢回頭,直到永遠。
[作者創(chuàng)作談]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失去了寫短篇小說的能力。
每件事我都想得很多,它的起初,它如何作用到人和物,它對世界的影響,每個人我也想得很多,他的創(chuàng)傷,他的掙扎,他的突變和結(jié)局。這么一來,我就陷入了日漸龐大的迷宮無法自拔。我討厭新靈感,因為沒時間寫,只會讓自己覺得欠債更多。
幾年前我在寫一個西游故事(也很長),里面的沙僧得了失憶癥,因為他是一條魚,而互聯(lián)網(wǎng)上盛傳魚只有七秒記憶,所以他不得不去看心理醫(yī)生,但那名心理醫(yī)生是個惡棍加變態(tài)……因為是惡搞故事,他可以胡說八道……我突然覺得心理醫(yī)生這個職業(yè)的施展空間很大,過去許多因為沒法寫而抹去的靈感又回來了。
眨眼之間,“太空瘋?cè)嗽骸毕盗械念^三篇故事就冒了出來,在西游故事還沒寫完的時候,發(fā)表在未來局的公眾號上。
當然在這個系列里,褚扉既非惡棍也非騙子,他是一個天真、敏感又有些笨拙的人,而且我對心理學一竅不通,褚扉所有的治療方式都靠想象——幸好他面對的也都是些想象出來的癥狀。
褚扉的治療方式常顯得異想天開,甚至滑稽,我們也可以說他自己就不正常,但是因為在一個不正常的環(huán)境里,他的不正常可能也是一種正常。關(guān)于這種事,我也說不好。他頗有權(quán)力,意志總能貫徹,但即便如此,他對真正的問題也無能為力。
這和現(xiàn)實中的情況頗為類似,我們治療、抹平、偽裝,好像一切都恢復正常,但暗地里知道,一切都更糟了。這個世界沒有安全的地方,我們的心靈也不是。我這么想著,又寫了這里的四篇小說。寫完之后,我突然情怯,要是大家不喜歡它怎么辦,那不是證明我又脫離群眾了?稿子在手上壓了快一年,才鼓起勇氣發(fā)給編輯,感謝拉茲和橙子的鼓勵,讓我覺得自己又行了,而褚扉,也可以繼續(xù)他的狂野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