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年,全女酒吧、全女書店、全女民宿、全女健身房、全女共居社區……各式各樣的“全女空間”以超乎大眾想象的速度涌現。
一對初入社會的小情侶,也抓住這股“全女經濟”的浪潮開始創業,沒想到竟以極快的速度崩毀——
三角梅下的約定
2022年一個深秋的午后,沒課的周皓去學校后山溜達,忽然被一陣細碎的響動吸引。
石階旁的三角梅下,蹲著個穿米白色毛衣的女孩。她端著不銹鋼飯盒,正小心地把魚湯倒進地上的貓碗里。一只三花貓警惕地叼走一塊魚肉,草叢深處隱隱傳來幼貓細弱的叫聲。
“它叫花花,昨天剛生完崽。”陳萌萌轉過頭,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我叫周皓,生物工程專業的。需要幫忙嗎?”他蹲下身,視線越過花叢,看見三只閉著眼睛蠕動的小貓。陳萌萌從包里掏出幾件舊衣服,周皓和她一起給貓窩做了柔軟的墊子。
陽光透過三角梅濃密的花瓣,在地面織就一片斑駁的紅。她望著小貓笑著,側臉溫柔得像被風吹拂的水面。
周皓2001年出生于湖南懷化一個偏遠的山村,家境貧寒,靠助學貸款走進大學校園。與他同齡的陳萌萌是來自廣西南寧的城里姑娘。他們的關系,因這些流浪貓悄然靠近。
每個周末,陳萌萌都會提著自制的貓飯準時出現在后山。周皓則負責清理貓窩,用撿來的紙箱改造更保暖的產房。有次降溫,他特意跑到批發市場,花十五塊錢買了塊便宜的絨布。
“你看花花多信任你。”陳萌萌指著主動蹭周皓褲腿的三花貓,眼里滿是笑意。周皓心里暖烘烘的。
變故發生在一個雨夜。花花的一只幼崽上吐下瀉,陳萌萌急得眼圈發紅。周皓抱著小貓裹緊外套沖進雨里。寵物醫院在三站地外,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掛號、化驗、輸液,一連串流程走下來,賬單上的數字讓兩個學生倒吸口冷氣。“貓瘟,治療要三千多。”陳萌萌咬著唇,從背包里掏出張銀行卡,“這是我攢了半年的獎學金。”
深夜,寵物醫院的走廊空寂無聲。陳萌萌靠在周皓肩上打盹,周皓僵著身子不敢動,鼻尖縈繞著她洗發水的香味。“等畢業了,我們開家寵物咖啡館吧。”她迷迷糊糊地說,“就叫‘花花的家’,讓所有流浪貓都有地方去。”周皓把這句話刻在了心里,像在貧瘠的土地里埋下了一顆種子。
2023年畢業季,廣州的夏天悶熱得像口密不透風的蒸籠。陳萌萌靠著父母的關系進了一家國企做文職,朝九晚五,輕松穩定。
而周皓的求職路卻布滿荊棘。生物工程專業冷門,他又沒有像樣的實習經歷,每次面試都在“等通知”中不了了之。陳萌萌一直沒敢告訴家里自己戀愛了,父母對未來女婿的要求一直很高。
轉機出現在臘月二十八。那天,小區業主群里有人發了條緊急求助:“春節回老家,有沒有人能上門喂貓?一天兩百。”周皓幾乎是秒回消息,生怕慢了一步。
那個春節,周皓沒有回老家,他奔波在廣州城各個出租屋,給留守的貓貓狗狗喂食喂水。
2024年正月初六,周皓在高鐵站接到陳萌萌,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給她看:“7天,27單,四千兩百八十,我們能成。”
然而,節后的冷清像潮水般褪去所有熱氣,訂單量銳減,零零星星掙的錢連交房租都不夠。周皓變得格外焦躁,整天守著電腦刷新頁面。
“你看這個。”有次陳萌萌下班剛到家,周皓把她拉到電腦前。那是本地寵物論壇置頂三天的帖子,標題帶著明顯的焦慮:“女生獨居,臨時被安排下周出差,家里布偶剛做完絕育,實在不敢隨便找人上門喂貓怎么辦?”
點進去的瞬間,三十多條評論像炸開的煙花,每條都帶著相似的焦灼。?
“試過平臺接單,看到對方頭像是壯漢連夜取消了,凌晨三點蹲在貓砂盆前哭,怕自己走了貓砂盆會溢出來。”?
“坐標老小區,樓道沒有監控,上周鄰居說有陌生人在我家門口徘徊,現在連收快遞都要讓放驛站,更別說讓陌生人進門了。”?
鼠標滾輪繼續向下滑,最新一條評論是十分鐘前發的:“有沒有姐妹能幫忙啊?貴點也沒關系。”
光標在“獨居”“女生”這幾個詞上反復畫圈,周皓的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她們不是不愿意花錢,是沒找到能讓她們放心花錢的人!我們做女子團隊,一定有市場!”
粉色泡沫的膨脹
注冊“她寵上門”的賬號時,周皓堅持用陳萌萌抱著花花的照片做頭像。“你看這張多有親和力。”他放大照片里陳萌萌的笑臉,“客戶一看就覺得安全。”他更是精心設計了介紹語:“女生更懂女生,安全零焦慮。”
最初引流的日子,周皓像著了魔。他注冊了十幾個小號,在寵物群里發私信:“全女團隊,全程錄像,絕對安全,獨居姐妹放心選。”
陳萌萌質疑,他倆叫“全女團隊”是不是有點名不副實?周皓解釋說,上門服務的是女生就行。
“她寵上門”第一個月接了十八單。陳萌萌周末及下班后背著工具包穿梭全城,回來時腳踝都是腫的。周皓卻在盤算更長遠的事。他用不同顏色的筆在筆記本上標注客戶信息:“30歲獨居,公務員,對價格不敏感”“25歲白領,要求視頻互動,愛聊貓的飲食”……
“基礎喂貓漲到九十,洗護翻倍。”周皓分析說:“客戶復購率80%。我們賣的是安全感,這個價很合理。”陳萌萌猶豫,他忽然提高了聲音:“你以為還是在學校喂流浪貓嗎?我們要交房租,要生存!”
話一出口,兩人都愣住了。周皓很快緩和語氣,揉了揉她的頭發:“等賺了錢,你就可以名正言順把我介紹給你爸媽了。”
五一假期,訂單量猛漲,周皓招了兩個女大學生兼職。培訓小半天,講了講服務流程,兩個女孩匆匆上崗。陳萌萌提醒他該買些護具,他卻指著日歷說:“先熬過旺季再說,現在添置設備是浪費。”
兼職女孩被金毛咬傷那天,周皓正在核算五一營收。看到醫院收費單上的“狂犬疫苗880元”,他皺起了眉頭:“是她自己違規操作,沒扣工資算好的。”陳萌萌沒理會他,堅持給女孩轉了醫藥費。周皓發現后很不高興,說道:“我們是做生意,不是搞慈善!”
陳萌萌提議以后兩人一組上門,既能保證安全又能減少失誤。周皓卻搖搖頭:“加人就賠本。”看著他冷漠的臉,陳萌萌覺得好陌生。
那晚他輾轉反側,在心里細細算賬:如果每個兼職都要報銷醫藥費,還能有利潤嗎?直到凌晨他才想通——以后在兼職合同里寫上“違規操作后果自負”,就能把風險轉嫁出去。
這個發現讓他松了口氣,很快沉沉睡去,沒注意到身旁的陳萌萌也沒睡著。
2024年夏,“全女經濟”的概念突然爆火。周皓整天研究相關報道,全女健身房、全女咖啡廳、全女餐廳的成功案例被他標紅畫圈。
“我們要搶占先機,打造本地第一家全女寵物服務中心。”他把計劃書拍在桌上,“如果開實體店,能收會員費,銷售寵物糧、玩具、用具等周邊,這些都是高利潤。后期還可以舉辦客戶沙龍,增強用戶黏性,與寵物攝影、寵物醫院等合作。而且有實體店背書,對上門服務也有促進作用……”
“錢從哪里來?”陳萌萌翻著計劃書,手指停在預算表上。
“我助學貸款沒還完,銀行借不到錢。”周皓的聲音低了下去,“你之前說你爸媽給你存了一筆嫁妝……”
“那是我爸媽留給我應急的。”陳萌萌打斷他,語氣堅定,“我們現在挺好的,不用急著擴張。”
那天,兩人第一次分床睡。周皓躺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發呆。他覺得陳萌萌變了,以前她把獎學金都拿出來支持他,現在有錢都不借,分明是不信任他。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慘白的光影,像他此刻的心情。
一周后,周皓突然宣布找到了投資——他通過網貸平臺借了二十萬。錢到賬那天,他直接去簽了租房合同。
緊鑼密鼓地裝修后,“她寵之家”寵物服務中心很快開業。店鋪“她”元素十足,陳萌萌是主理人,玻璃門上貼滿粉色蝴蝶結,兼職女孩穿著統一的粉色圍裙。
周皓很少來店里,大部分時間都在出租屋做網上運營,對接客戶,研究數據。他偶爾出現,也只是催著她們多做訂單。背地里,兼職女孩叫周皓為“老板的老板”。
此處空留蝴蝶結
12月的廣州,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小雨。一個周日的下午,陳萌萌按周皓給的地址去給一只貓洗澡。客戶備注是獨居女生,可開門的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我妹臨時出差,讓我過來照看一下。”男人的眼神黏在陳萌萌身上,讓她很不舒服。她拿出手機想給客戶打個電話,男人卻笑著說:“貓在浴室呢,水溫我都調好了。”
浴室里水汽氤氳,陳萌萌剛把貓咪放進浴缸,男人突然從背后抱住她,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順著圍裙往下摸。陳萌萌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抓起淋浴噴頭往后砸去。
男人吃痛松手,她趁機推開浴室門,沖了出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她才發現工具包遺落在客戶家里,里面有她的工牌。
周皓趕到時,陳萌萌正蹲在花壇邊,頭發和衣服全濕透了。“報警!我們現在就報警!”她抓著周皓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
周皓卻抓住她的手機,臉色慘白:“如果讓人知道‘全女寵物店’的老板是男人,我們不僅生意完了,還會被網暴的!”
“可我被欺負了啊!”陳萌萌的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我知道!我都知道!”周皓抱住她,語氣近乎哀求,“萌萌,再信我一次,我以后接單一定更謹慎,絕對不會再發生這種事。”看著他焦急的臉,陳萌萌最終點了點頭。
驚魂未定的陳萌萌請了兩天假在家休息,沒想到竟然開始收到騷擾電話和短信。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不堪入目:“上門服務果然到位!”“什么時候也來我家?”她把手機調成靜音,卻擋不住那些像蒼蠅一樣的惡意。
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面。一天早上,陳萌萌剛到單位,同事悄悄發給她一個鏈接,外網的視頻網站上,赫然是她在浴室被猥褻的畫面。評論區里,她被人肉開盒,個人信息被標注得明明白白。陳萌萌驚恐萬分,不知所措。
周皓的日子也不好過。實體店生意遠不如預期,每月租金加上網貸利息,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隨著訂單的增多,網上的負面評價也越來越多:“上門的女生根本不會給貓喂藥。”“狗子洗澡后毛沒吹干,差點得了皮膚病。”最刺眼的一條是:“花高價買的不是服務,是噱頭。”
周皓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既要用大量小號在網上控評,又要研究促銷方案,還要制定獎懲措施督促兼職的女孩提高服務質量。
筋疲力盡的周皓沒有注意到陳萌萌的變化。她整夜失眠,眼圈黑得像熊貓,吃飯總是走神,有時會對著一個地方發呆很久。
2025年初,廣州迎來第一波寒潮。那天,陳萌萌外出給布偶貓“豆豆”洗護。給豆豆梳毛時,手機振動起來。陌生號碼發來一張照片,是她被猥褻的視頻截圖,她的臉清晰可見。她一下子慌了。
第二天,女客戶打來電話,聲音帶著哭腔:“豆豆丟了!”監控顯示,陳萌萌神思恍惚,離開時沒關好門,半小時后,豆豆溜了出去。
陳萌萌請假和客戶一起找了三天,卻一無所獲。女客戶哭得傷心欲絕:“豆豆是我抑郁癥時爸媽送我的,陪了我三年……”
陳萌萌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塊。她們商定的賠償款是兩萬二千元,其中買貓費用兩萬——客戶提供了購買豆豆的付款記錄,另兩千是找貓花掉的交通費和打印費。
周皓回家后,看到賠償協議瞬間炸了:“兩萬二?我們一單才收多少錢?你是瘋了嗎?”
“是我的錯,我應該賠。”陳萌萌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疲憊的堅定,“這個錢我自己付。”周皓沒再說話,算是默認了。
陳萌萌抬起頭,眼里滿是失望:“說好‘全女’,你把關不嚴接了男客戶的單;說好安全第一,你連意外險都不買;我被欺負,你讓我忍;現在貓丟了,你讓我自己賠。”
她越說越激動,抓起旁邊的貓食盆砸過去:“你太沒有擔當了,就不是個男人!”
長期被貸款和壓力逼得喘不過氣的周皓,像被點燃的炮仗,猛地掐住她的脖頸,“我為了誰?我還不是為了我們的未來!”他嘶吼著,眼睛紅得嚇人。
陳萌萌的掙扎越來越弱,等周皓回過神來,她已經癱軟在地,沒了氣息。
很快,周皓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廣州市番禺區公安分局逮捕。猥褻陳萌萌的男人被另案處理。
不久后,拖欠房租的“她寵之家”招牌被拆除,玻璃門上還留著粉色蝴蝶結的印痕。前臺抽屜里壓著一張陳萌萌摟著花花一家的照片,背后寫著:“真正的安全,從不是隔絕世界,而是有人愿意為你擋住風雨。”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以案說法]心理咨詢師劉玫分析說,“全女經濟”是安全需求與消費覺醒的共振,有其存在的社會土壤。
然而,有部分商家只是利用“全女”概念進行道德綁架式營銷,靠“女性專屬”等噱頭吸引流量,心思不是用在踏實經營上,其商業根基必然動搖。
“全女”的光環掩蓋不了經營過程中的種種問題,但也無須為所有過錯擔責。唯有將安全保障、服務質量與社會責任感融為一體,“全女經濟”才能從曇花一現的商業潮流,蛻變為推動性別平等的可持續力量。
編輯/李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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