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暇獨坐書房,漫無邊際想些前塵往事。忽然心中一動:兒時與我們朝夕共處、相依為命,同沐寸縷光陰的一應日常家用物件,不知何時已杳然不知所終。我生性戀舊,絕不會輕率摒棄曾經相濡以沫的那些貼心體己的粗鄙微小之物。記得成人后離家外出打拼,總是心心念念牽掛著老家那些富有年代辨識度、頗具紀念意義的舊物件;深沉睡夢里,也時時浮現它們的滄桑形影。經年之后,詢問弟妹親人們有關家中某些舊時物件的去向,皆茫然無以作答。那些舊物,它們靜如處子,不可能無翼而飛??墒?,半個多世紀的光陰如無痕之水悄然滑過,驀然回首,昔日物件無一例外已全部漶漫于云煙深處。我終于明白,是不可違逆的時光之手一點一點帶走了它們;當然,也一并帶走了我們那代人的少年和青春,帶走了當年父母兄妹清苦中相濡以沫、其樂融融的幸福片段,帶走了半個多世紀的花開花落、云卷云舒。時光在世間順理成章地做著這樣的事。將千般百樣的人和物一茬茬送來世界,賦予它們紛繁鮮活的生存過程;然后,又不動聲色地一件不落悉數帶走。就像在繪本上隨心所欲描畫一幅幅活色生香,倏爾又用橡皮擦將其痕跡拭擦殆盡,空留一紙蒼茫。
好在我的記憶里,至今還留存著一些舊日時光的家用老物件影像。我再次向它們投去深情回望的目光,并借助文字鐫刻銘記,以存永念。
土漆衣柜
在川西平原什邡縣一所極為簡陋的茅屋鄉村小學蝸居五年之后,我們六口之家終于得以遷居同樣位居偏僻鄉野的永興中學,學校由香火裊裊的古廟改建而成。憑借父母是資深教師的身份,我家分得兩間略為寬敞的屋舍,粉墻青瓦。屋舍前身是學?;锸硤F的豬圈,屋基夯在填埋的糞坑上。對我們家而言,這已經算是一份相當不錯的福利。它比起我們長年蝸居的那兩間逼仄又四壁透風的茅草屋來,已然天壤之別。喬遷新家那一日,母親的目光在兩間屋子角角落落掃來掃去,似乎心有不甘。是的,屋子家什太過簡陋單調了,顯得空空落落,黯然無光。況且,所有物件:一大二小三架木床、一張老式五屜寫字臺、兩張學生書桌,還有幾把竹圈椅、矮方凳,全是公家財物。每一件的腿腳醒目處,都標有“永中”字樣,后綴編號。
“搬新家了,我們給自家打一副像模像樣的家具,最好是有一臺衣柜,喏,就安放在這里?!蹦赣H站在主臥大床旁,往墻壁邊指點,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母親果然很有主見地付諸行動。她先利用熟絡周邊村院農家的優勢,東家進西家出。串一圈鄉鄰家門下來,七拼八湊,廉價淘回一堆長長短短的原木和板材。然后,送去二生產隊魏木匠家,請他幫忙打制一副衣柜。“要做成立式雙開門樣式,柜門上要嵌穿衣鏡”。母親比畫著描述她心中構想的美妙藍圖。魏木匠說這些木料有檀木香樟梧桐青岡,木質太雜了。母親說都曉得你手藝高超,保準有辦法讓它們嚴絲合縫拼成一副像模像樣的衣柜,完了不是還要上桐油刮土漆嗎,哪里看得出啥子破綻?魏木匠喜歡別人的奉承話,一咧嘴,就拍著胸脯打了包票。小半月過去,零零碎碎的木材果然被魏木匠一雙妙手點石成金。簇新的衣柜抬回家,安置在母親預設的位置。柜子線條輪廓精致,頂部繞一圍淺淺凸檐,連雙門扶手都鏤了花紋。土漆光潤錚亮,木質初樸的芬芳與生漆桐油的氣息交織成厚重的老式手工家具氣息,充溢屋宇每個角落,撲打著全家人的鼻息。這一副衣柜的生成,使我們的新家恍若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清貧的家境,似乎也被隨之往上拉高了一個層次。唯有二弟很無辜地為這件事付出了痛苦代價,父母沒料到他的體質會先天對土漆過敏。有整整一周時間,二弟一張臉浮腫得嚇人,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是遭遇了群蜂叮咬。多虧村鄰有懸壺濟世的老郎中,一劑偏方,幾服湯藥,方才護佑二弟化險為夷。
除了象征意義,衣柜還竭盡所能發揮出它的實用潛力。全家人的冬夏換季衣物被褥,它悉數收納吞吐;糧本、戶籍本、限量購物票證等重要證件,緊鎖在衣柜右側一個抽屜里;逢年過節配供的糖果花生之類,被父母放在柜頂一層,并以覆一沓報紙作遮掩,防范四個孩子貪嘴無節制。可惜父母低估了幾個孩子的機靈勁兒,一個個避開他們的目光,搭上板凳,互相幫襯,輕易就攻陷了形同虛設的布防。
衣柜鑲嵌的鏡面很清亮,有喜鵲鬧梅的點綴。早上,我看見母親對鏡梳妝。記事以來,我第一次看到妝鏡前的母親。她對著鏡面,一絲不茍地揉額、抻臉、梳頭,再別上細細的發夾。完了,母親嫣然一笑。那場景,讓我心中一暖,覺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美好。
那年,已在外成家立業的我回家探望尚且健在的雙親。老家剛隨學校集體從鄉野古廟搬遷到永興場鎮?;炷廖鍖訕怯?,我家住底樓,屋舍兩室一廳,外帶廚房衛生間。家中添置了組合擺柜、沙發、可折疊大圓桌之類新潮物件。眾物之中,那副土漆衣柜仍然堂皇佇立,穩居客廳C位。經歷數度寒來暑往的歲月摩挲,衣柜的漆色已由最早的紅里透黑,漸變為澄澈的通體橘紅。窗外陽光斜照進來,隱約可見土漆背后逸然走筆的木紋肌理。我輕輕用手掌拂拭柜面,神經末梢感觸到涼涼的絲綢質感。
毛邊生鐵鍋
一口毛邊生鐵鍋,一只大口徑鋁制飯鍋,一墩十二孔的蜂窩煤砂爐,構成一套組合,分工協作,為六口之家一日三餐的飲煮提供后勤保障。
我依稀記得,八九歲的時候曾見過家中一口已用到老氣橫秋的破舊生鐵鍋。它渾身由里向外透著油膩和煙熏氣息,母親無論怎樣用竹簽刷把絲瓜布摁住擦洗,永遠也除不盡鍋面的烏黑和鍋背苔蘚一樣的煙墨。一只鍋耳已不知去向,鍋底還鉚著一串北斗星子似的鐵皮補丁??瓷先?,它就像個傷痕累累的士兵。但它還在咬牙堅守,硬撐著不下火線。有一天,母親炒菜時,發現鍋底有密匝的猩紅光點閃爍,鍋里油水從光點滲出,在煤爐上滋滋騰起白色煙霧。母親明白,這口鍋終究是病入膏肓,大限已到,再也熬不下去了。母親把它從灶臺上端下來,往地上一放,鍋底咔嚓一聲,頹然碎為齏粉。
新鐵鍋是我陪母親去永興下場口鐵器社買回來的。我們守在鐵器社門口,隔著柵門等候新鍋生產加工出爐。工匠將生鐵在爐膛里熔熬成巖漿一樣的鐵水,用長柄勺子沿著縫隙緩緩傾入模具,靜待冷卻,然后拆模翻砂,一只弧斗形生鐵鍋脫穎而出??瓷先ュ侒w有些粗糲,一線沿口很毛糙,像細密鋸齒齜牙咧嘴。生鐵鍋通體透溢著閃亮的銀色質地,這樣的成色似乎又掩蓋了它粗糙的短板,烘托抬升了它生為一物的價值,讓人覺得它品相有些卓爾不凡。其實,它的實際售價極為低廉:人民幣一元二角。那天,我把新買的毛邊鐵鍋扣在頭上,像戴一頂斗笠,與母親步行三里路,把它背回家。
母親蹲在地上,摁住那口新生鐵鍋,用磨砂石在鍋里一圈又一圈反復打磨,又把毛糙的鍋邊耐心銼平。新鍋上灶,爐火熊熊,母親的鍋鏟熨帖地沿著鍋璧上下滑行翻飛,那些家常蔬菜:土豆塊、黃瓜片、蘿卜絲、青菜葉子,在鍋內歡快地縱躍、翻覆、鬧騰,發出興奮的尖叫。生鐵鍋里烹炒出來的熱菜,無論葷素,都能品咂出隱隱的一絲兒土腥味,那是鍋鏟、鍋壁、菜肴彼此摩挲,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生鐵特有的體香。煙霧彌漫的灶臺上,生鐵鍋或蒸或燉,或煎或炒,把一家人的日子烹出清苦中浸潤甘甜的滋味,彌漫著柔韌與溫煦。
針線笸籮
一只竹笸籮,是細篾絲編織的,圓圓豁豁,像個大號鳥窩。安安靜靜團在母親的床頭柜上。錚亮的長短鋼針、藍白黑紅粗細不一的線卷、銅質頂針指箍、小剪刀、木錐子、璣珠一樣的牛骨紐扣、伶仃的毛線織簽、五顏六色的碎布丁……它們一團和氣擠擠搡搡在一起。
笸籮是我們家的百寶箱。母親相機行事,將笸籮中的零碎信手拈來,巧妙組合,賦予它們靈光與活力。那些小零碎與母親的手指頭相互纏繞、親密交融,源源不斷編織生活經緯,為一大家人醞釀從頭到腳的溫暖與舒適。
縫衣針長不盈寸,它最黏母親的手指頭。母親教書的空余時間,常常把笸籮放到腿上,尖著大拇指和食指,從一團混沌中提出那纖細的一枚。再捋出一縷更為纖細的棉線,用嘴唇抿抿線梢。然后,瞇縫著眼睛,屏住氣息,將棉線從微小若無的針孔中穿過。引著這一針一線,母親為我們四兄妹縫補衣裳,釘綴掉落的紐扣,或是替換鏈齒錯位開了叉的拉鏈,接續被我們掙斷的褲腰帶。兒時的粗布衣總是不耐磨蹭,我們的衣褲時不時就會生出破綻。破口處,多半是在膝蓋頭、肘拐、屁股墩。母親盡量選擇色澤相宜的布塊,裁得方方正正,細細走一沿針線,讓那補丁熨帖地掩上破口,一點不礙眼。有時候,母親會為我們貼身比量后縫制一輪輪圈摳和邊襟,把我們的衣服袖口、衣擺和褲腿往長里抻出一段。這樣獨出心裁的衣衫拓展改制,既因勢利導順應我們野草一樣躥長的身個,又節約了換置新衣的一筆支銷。
與纖小縫衣針相比,織毛衣的竹針顯得格外修長。兩尺多的簽子,筐籮根本容不下,只能斜倚籮壁。簽身柔韌光潔,像是油脂透徹地浸潤過。兩頭尖利的竹針三五枚抱團成組,緊傍繡球似的絨毛線團,是竹笸里最顯眼的存在。但是,慢時光里,它們大多時候是默默蟄伏的。直到天氣秋涼,母親騰出手來,一朝將它們喚醒,攜帶它們大展身手,為我們編織或翻織御寒毛衣。
母親織毛衣的場景是一幅讓人賞心悅目的畫面:她一揚手,把幾根竹針架成三角形狀,分別纏繞上線頭。然后,雙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倏忽靈動,修長的竹針隨之靈魂附體,翩翩起舞。幾縷棉線齊頭并進,彼此穿梭、交織、連綴、拼疊。隨著母親手指蝴蝶般翻飛,毛線在竹針上被恣意點化,漸漸活泛。先是起了一個圈箍,看不出究竟。隨著針線漸漸展開,形狀一點浮現:雞心領口、圍脖、長袖、胸襟、衣擺……約莫十天,一件完整的毛衣便脫穎而出。母親從未為了織毛衣拜師學藝,她無師自通。手上的針織技巧花樣繁多。平腳針、圓寶針、水紋針、麻花針、緄邊針……母親編織時,毛線的另一端牽連在線團上,線團溫馴地躺臥在笸籮里。乍一看,恍若笸籮中養著神奇的蠶妞兒,在綿延不絕地吐著柔軟的蠶絲。
笸籮里的長鋼針、銅頂箍和木柄錐,是母親專事納鞋底用的。那時,一年大半時間,全家人幾乎腳上都蹬著一雙橫袢或圓口布鞋,那全是出自母親的手工。制一雙布鞋,工序極為煩瑣。母親先要從竹林里拾來筍殼,去毛,微火烘抻;再比量我們大小不同的腳板剪成鞋樣,夾于層疊的布殼中間(濾水隔濕)。布殼需要用舊布片抹上糨糊,一層層刷在木板上,置于陽光下暴曬而成。夜晚昏黃的燈光下,母親將剪疊成形的鞋底平置于墊了圍裙的膝腿之間,先用木柄錐在厚實的鞋底上穿刺扎孔,再用長鋼針引著麻線,指箍套在拇指上用力頂著針頭,一針一線鉚足了勁地穿梭游走。針尖滯頓了,就往發梢上抹一點頭油,直到鞋底納滿芝麻般的線結。如此扎實地用功,使得一雙鞋磨破底也不會散架。鞋幫還用木楦來定型,盡量講究式樣的美觀。做一雙手工鞋,光是納鞋底,就得在燈下熬三五個夜晚;從剪樣到納完最后一針,得耗費半個多月。新鞋子跟著我們的腳板穿出去,鄰居們看了無不稱道。那個時代,對一個家庭主婦手巧程度的評價,就包含在這樣的細枝末節中。
鄰人的夸贊是一碗甜醪糟,母親聽了很受用,臉上洇出微醺的淺淺紅暈。
量米竹筒
緊挨著灰砂煤爐一角,穩穩安放著一尊粗釉瓷壇,像一只大號陀螺。家中六口人的炊米,儲藏在它圓乎乎的肚皮里。它肚量有限,但吞納我家的口糧綽綽有余。那時國家配給城鎮戶口居民的定額口糧是低標準的,小孩大人每月幾公斤到十幾公斤不等。悉數登記在購糧簿上,每月只能在額定指標內去定點糧站買取,傾其全家所有,尚不滿缸。
揭開米缸蓋,一只竹筒醒目地蹲守在米粒表面,像一位忠誠的護糧衛士。切不可小看這簡陋之物,作為一個家用物件,它的出現恰逢其時,它的意義舉足輕重!一日三餐,母親正是完全信任并依靠它的計量,來衡定六口人鍋碗中的炊米。精打細算,毫厘不爽。
竹筒有一只小茶盅大小,取自某株楠竹的關節處。楠竹是故鄉川西原野的尋常之物。每個農家后院都有一片四時葳蕤的竹林。修竹三年成材,鄉人根據需要砍伐。將它們分別用于編制椅凳、涼席、竹簍、籮篼、筲箕、笸箕、禽籠……編織前,得先鋸掉根篼,再用篾刀順著成竹的筋絡從根部往尖梢游刃剖解,由粗至細,由厚至薄,撕剝成青篾、二黃篾、黃篾,最終,一根根竹子在篾匠和農人手中蝶變成形形色色的家常竹器。
母親的量米竹筒,是上街趕場時從永興竹器社廢棄的邊角余料中挑揀回來的。竹筒口面切割平整,竹節底部的隔層卻天然拱曲,像凝結的一弧波紋。母親當然早已反復衡量過,平滿一竹筒大米,重量剛好是二兩。早上熬煮紅薯或菜葉粥,量取大米四竹筒半;中午晚上煮干飯,量取八筒,再添抓一小把。這樣的精準計量把控,是母親長期操持家務歷練出來的當家本領。不僅如此,她還能巧妙掌握蜂窩煤爐的火候,適時管控風門和換煤時機,讓每個煤塊竭盡全力奉獻熱能。這樣,一日內全家耗用蜂窩煤就篤定不會超過三塊。她還要掂量炒一鍋菜用多少滴菜油,一家人隔多少天可以吃一頓回鍋肉打個牙祭。
母親殫精竭慮的細碎操持,讓那些捉襟見肘的配給物資——糧食、菜油、豬肉、燃煤,恍若全都添加了幾分張力,以近乎透支的方式,護佑我們全家人日常生活不絕如縷。我們雖然每餐飯肚子只能填七八分飽,因油水不足而口中成天嚼著寡淡。但是,依靠量米竹筒的嚴格把控,仰仗母親持之以恒的精打細算,即便在國家和民族集體陷入饑饉災荒的那段艱難歲月,我們家也從未困窘到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地步。
一只量米竹筒,助我家四時溪水長流,長年炊煙裊裊。
紅燈牌收音機
家中那臺五斗寫字桌,安放在大臥房臨窗位置。記憶里,斑駁的桌面上向來堆疊著父母帶回家批改的學生作業和自己的教科書、備課本,一紅一白兩個墨水瓶,一只插著蘸水筆的竹筆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非實用的裝飾品,連一只蓄養野草閑花的小玻璃瓶也沒有。
那年春節前夕,一臺玫瑰色紅燈牌座式收音機從天而降,奇跡般出現在那張寫字臺上。它堪稱我們家首臺“家用電器”,也可以說是那個窘迫年代尋常人家的奢侈品。陳舊的桌面瞬時幻化為舞臺,雜七雜八的課本書報墨水瓶之類紛紛靠邊挪后。紅燈牌收音機被眾星拱月般烘托在桌面正中央,明星一樣風姿綽約,光彩照人。
父母每月薪資合計103元,除了養活一家六口,還要幫襯遠鄉老家親戚,還得按月硬擠出5元存入儲蓄所以備不虞。按說家里是沒有條件享受任何超越基本生活保障的“奢侈”性消費的。然而,做夢也未曾想到,我家一夜之間峰回路轉,“雙喜”臨門!那一回,父母同時上調一級工資,家中每月增收12元,調資從三個月前補發。我們的家境因此忽一下平添幾分殷實,父母為之大喜過望。振奮之余,父親做主,從補發工資中抽出22元人民幣,托在縣城百貨公司上班的二嬢買回這臺簇新的收音機。
紅燈牌,地道北京產,晶體管收音機,很緊俏的名牌貨。現在,它夢幻一般展開翅膀,從縣城百貨大樓晶瑩剔透的貨架上輕盈飛翔幾十公里,飄然棲落在我家寫字臺上。收音機是長方形模塊,個頭不算大,但看上去卻敦實而精致。機身邊框和后機板是塑料材質,艷麗的玫瑰暖色洋溢著喜氣。前框罩著細密網眼狀的金屬面殼,隱約透出一輪圓弧,是喇叭口。機身上端有道條框,里面標注細密的調頻刻度和指針。兩個旋鈕嵌在機體右上側,一只音量開關,另一只是調頻控制器。三角天線伸縮自如,它高高支起時,收音機仿佛搖身一變幻化為諜戰老電影中地下組織的發報機。
紅燈牌,這家伙實在太神奇了,“報紙和新聞摘要”“故事會”“樣板戲”“廣播電影”“革命歌曲大家唱”“小喇叭之聲”……那么多五花八門的節目,它一股腦兒裝在肚皮里。從此,我們一有空就圍住它,旋開開關,讓種種美妙悅耳的聲波從喇叭口噴涌而出。我喜歡一點一點摸索著扭動調頻旋鈕,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四川臺、北京臺、西藏臺挨個兒亮嗓子,全國各家電臺排著隊任由我們選聽,那種滿足感真是難以言表。偶爾,隨著咝咝的電流嘯叫聲,會突然冒出幾句味道怪怪的漢語,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或是迸出一串我們聽不懂的外國語音?!巴德爺撑_!”我被這頂憑空砸下來的“大帽子”嚇一大跳,腦子一熱,背皮發麻,趕緊咔嚓先關掉機子。似乎這樣,那可怕的邪火就不會從喇叭口里竄出來釀成禍端了。
紅燈牌收音機,就這么日復一日,源源不斷地帶給我們精神上的愉悅享受,幫助我們足不出戶,用雙耳去感知天地的廣闊,了解世界的多彩與豐饒。
當然,一日之中,大多時候,我們的紅燈牌是偃旗息鼓的。它耗費干電池,父親招呼我們悠著點兒。況且,我們也得上學干正事。
收音機安靜休息時,身上覆蓋著一方白紗巾,那是母親專門為她用鉤針挑織的,有暗花疏影橫斜。披著紗巾的紅燈牌,看上去儼然一位羞澀的新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