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而過

一

這是他退休后，記不清多少次醉酒后的一個夜晚。

雨夾著雪使勁拍打著路兩旁高大的黃桷樹，王大梁縮緊脖子，頂著被風割得生疼的臉，搖搖晃晃地朝鳳凰小區走去。

身后昏黃的路燈，默默映照著他瘦小的身影。

其實，退休也不過半年而已。可在局里組織歡送晚宴時，他便敏銳地察覺到大家的眼里再也沒有了昔日的溫熱，內心多少有些失落。

雖然這半年里，外面有不少企業明里暗里想聘請他當顧問，但他想也沒想就一一婉拒了。他真的想好好放松一下。

可退休后的生活是真無趣，他讀大學時寫寫畫畫的愛好早就被工作磨滅得一干二凈。他是一個習慣晚睡早起的人，幾十年早已習慣把自己繃得像拉滿弦的弓。從工作崗位退下來后，他突然有些無所適從。這天，窗外飛來一只小烏，撲棱撲棱地拍打著窗戶。王大梁還沒靠近窗戶，鳥刺溜一下飛走了。這時，王大梁無意透過窗前看到疾馳過往的車輛和行色匆匆的行人，一時感慨萬千。上班時，無比羨慕退休的人。退休后，競反倒羨慕起上班的人。于是，他饒有興趣地搬來一條小凳子，端端正正地坐上去，認真地數起了過往的車輛和行人。

人啊，一旦習慣了熱鬧，便再難以忍受寂寞。到了晚上，他開始了徹夜失眠。他拿著手機，翻來覆去地看，看得兩眼發脹、酸痛。除了群消息里面的各種推銷廣告外，私發信息找他的人寥寥無幾。

失眠折磨得他頭發大把大把地掉落，原本不多的頭發這下更加稀疏了。他只得獨自一人，打車去往河東的小酒館喝酒。剛大學畢業時，他可是滴酒不沾，還有點過敏。工作后，特別是當了科室負責人后，有些應酬實在難以拒絕。甚至，有時連生病了都要強顏歡笑地一杯接一杯喝。久而久之，酒似乎與他達成了和解，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以至于后來，即便不參加應酬，他也會在家小酌幾杯。特別是此刻，好像唯有酒能解憂。

靠近小區時，他有些站不穩，便倚靠在門前停駐一會兒。

嗚嗚，嗚嗚……很低，很柔，和風雨夾雜在一起，斷斷續續，傳進他耳中。

王大梁心里一緊。他屏住呼吸，循著聲音向前走了幾步。

嗚嗚，嗚嗚……聲音近了，聽真切了。是從他們家樓底下角落里傳出來的。

王大梁快步走了過去，用力抖了抖身上的雨雪。借助樓梯間的光亮，他看清楚角落里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蜷縮著的狗。

狗一見他，便停止了吠叫，眼里流露出驚恐的神情。

他停下腳步，醉眼迷離地打量著這只狗（這要放在以前，他壓根沒功夫搭理）。狗不大，渾身濕漉漉的，泥巴里裹著黃色。他辨識不出是什么犬，只覺得那雙眼睛，賊亮賊亮，有些可憐。

他心微微一動，彎下腰，輕輕地撫摸它。狗的眼里頓時閃出希望的光，像遇到了救星似的。它抖了抖身子，趕緊將兩只耳朵緊緊地貼在頭上，用力搖擺著尾巴，還討好地伸出舌頭來舔舐他的手。一股久違的溫暖，瞬間彌漫了王大梁全身。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繼續往樓上走。狗試圖站起來，試了好幾次沒成功，就拖著一只腿，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王大梁聽著身后的聲音，沒有理睬。到了家門口，王大梁剛一打開門，狗就拼盡全力撲進去，生怕他反悔似的。

他來不及管它，自顧自回臥室睡覺了。

那一晚，他終于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梁就被一陣狗叫聲吵醒。他以為是自己昨夜喝醉忘記了關門，讓隔壁鄰居家的狗跑進來了。他起床一看，不是，是一只完全陌生的狗。狗看見他，后退了幾步，朝他討好地叫了兩聲。他揉了揉太陽穴，昨晚零碎的記憶片段慢慢浮現上來。

他有些懊悔，怎么把這只臟兮兮的狗帶進屋了。以前，他最討厭家里養狗。兒子10歲那年，哭嚷著非要買一只小狗。妻子拗不過兒子的苦苦哀求，終于買回來一只阿拉斯加犬。

從他記事起，他和狗相處得非常不友好。兒時所居的村野，狗多，經常出現小孩被狗咬的現象。雖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著狗，但有次放學回家，他還是被油菜花地里竄出來的一只野狗咬傷了。褲子被咬破了，咕咕的血直往外冒。他回家趕緊扯了塊布包扎好。忙完地里農活回家的父親不僅沒有關心他，還責怪他走路不看路，吃飽了沒事干去招惹狗。他幾次想辯解都被父親無情地打斷了。父親像拎著一只雞似的把他拎到鎮上衛生院打了狂犬疫苗。回去路上，黑漆漆一片，每路過一戶人家，總能傳來一陣狗吠。他下意識地躲在父親身后。父親一路黑著臉，完全不理會他的恐懼和委屈。后來，他處處小心躲著狗。雖然再也沒有被狗咬過，但對狗完全無好感。兒子給買回的阿拉斯加犬取名叫多多。多多看起來很憨厚，可他內心怎么也親近不起來，盡量和它躲得遠遠的。那段時間，他正處于事業的上升期間，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情。每天早上上班出門早，晚上下班回來晚。很多時候，回來兒子都已經睡了。雖然多多一直堅守在門口處等他歸來，可他沒功夫搭理它。

人到中年，著實有些無奈。有一次，王大梁正在接上級領導的電話時，多多不合時宜地狂吠起來。他走到哪兒多多跟到哪兒，惹得領導在電話那頭咆哮：“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有意見明說，不至于用一條狗來敷衍我。”不及聽他解釋，對方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那一刻，他恨不得立馬把多多攆出去，或者給它幾棒。

他也試圖把氣撒到妻子身上，責怪她不該如此嬌慣兒子，事事順著他。沒想到一向善解人意的妻子那天也和他鬧翻了，說他眼里根本沒有這個家，自己沒時間陪就算了，人家多多礙你眼啦？

后來，為了不影響工作，他回來得越來越晚。

汪汪汪……狗又叫了起來。王大梁仔細打量眼前這狗，臟，真太臟了，還瘸著一條腿，比兒子小時候養的多多差遠了。他把門打開，試圖把狗攆出去。可狗圍著他轉圈圈，就是不愿意離開。

他略一思索，便對狗說：“走，我帶你買狗糧。”

狗像聽懂了似的，喜滋滋地跟著他出了門。

二

他一下樓，便試圖避開狗。

可不管他走到哪，狗都緊跟其后。王大梁有些懊惱，自我解嘲道：“算了，也算是相識一場，就給它買一次狗糧吧。”王大梁帶著狗來到寵物店，給它受傷的腿包扎了一下，配足了一周的狗糧，還破天荒地讓寵物店的工作人員給它洗了一個澡。

洗完后，他帶著它往回走。回到小區，他徑直來到門衛室，告訴保安這是一條可憐的狗，受了傷，就讓它暫且在樓梯間住幾天，等痊愈了再放出去吧。然后把狗糧放在樓梯口，對狗說：“不要再跟著我了，我這輩子最討厭狗，我不想養你。”

狗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止住腳步，趴在了原地。

王大梁回到臥室，想再休息一會，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只好起床，把凳子搬到客廳窗戶邊，又開始數起了樓下過往的車輛和行人。外面正下著雨，灰蒙蒙一片。到了冬天，這座城市很少會遇到好天氣。可今天不知怎么的，他數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低頭一看，腳下竟然有狗毛。他拿來吸塵器，一邊打掃一邊抱怨。他非常不理解，當下怎么那么多人喜歡養狗，把狗當寶貝，就說兒子吧，對多多那么親熱．對自己卻冷冷的。

自從那次被領導摔了電話，他在家里大發一通脾氣后，他家的多多倒是溫順了不少。因為兒子每次見他回來，都會匆匆抱著它躲回臥室。但兒子讀初中住了校，一周才能回來一次。有次妻子半夜突發闌尾炎，他急匆匆地把妻子送到醫院。中途妻子幾次叮囑他回家看看狗，他都沒好氣地說，是狗重要還是人重要？等出院回到家，王大梁被眼前的景象氣炸了，家里一箱盒裝牛奶全部被咬破，灑得滿地都是白色的液體，散發出陣陣餿味，沙發和窗簾也都被咬得不堪入目。當他罵罵咧咧地收拾完，回到書房，發現筆記本電腦也被摔得四分五裂躺在地上，書柜里的書也被拖出來一本本咬碎了，幾份他沒有來得及處理的重要文件，也七零八落躺在地上，一片狼藉。他氣急敗壞，不顧妻子的再三阻攔，隨手抓起晾衣竿，就朝多多使勁砸去。轉天，他火速把多多送給了鄉下的遠房親戚。沒想到兒子周末回來，得知他把多多送走了時，直接用力把他推出門，說，你出去，我不想見到你。他趔趄了一下，隨即抽出右手，狠狠給了兒子一個耳光。

從那之后，兒子見了他，便如同陌生人一般。有好幾次，他試圖打破這個僵局，可兒子始終表情淡漠，對他不理不睬。后來，兒子更是沒征求他的意見，直接報考了省外的一所大學，幾年都不回家。畢業后，兒子把家也安置在了外省。前一陣，兒子要當爹了，妻子便去了兒子家，這個家便只留下了他一人。

他當初沒想到會造成如今這樣的局面。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不愿再想下去了。

王大梁想下樓，一個人走走。雨還在下，不過很小。街上的行人也少，來來往往的車輛卻很多。這么冷的天，在外面真是遭罪。轉了一會兒，他感覺冷得受不了。這幾年的天氣，真是冷熱反常。一熱起來，似要把世間所有的東西都融化掉。一冷起來，似要把世間所有的東西都凍住似的。

他濕漉漉地回到家。他擔心狗會跟過來，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好在有驚無險，沒見到狗的蹤影。

回來后，他結結實實地感冒了一場。但很快，日子又恢復如常。他照例喜歡一個人在酒吧里買醉，雖然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但他找不到更好的解悶方式。

這天，王大梁照例喝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下車后，又突然遇到暴雨。他來不及躲閃，只能冒雨往家跑。

在樓梯間，那只狗又冷不丁地出現在他眼前。這次狗沒有湊上前，只發出輕輕的呻吟聲。它病了還是怎么了？他想了想，還是不管了，繼續往樓上走。走了一層，他又折返回來。

在昏暗的燈光下，王大梁檢查了一下狗，發現它身上有未干的血跡。他有些自責，上次不該把它趕出去，不然也不至于再次受傷。他的惻隱之心又上來了，把它抱回了家，清洗了傷口，小心翼翼包扎好后，騰出來一個空箱子，鋪上一條浴巾，把狗放了進去。

第二天醒來后，狗居然拖著受傷的身體把拖鞋給他叼過來。這次，王大梁心軟了。他心想，等它好了再說，好了再說。

狗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恢復得很快。

妻子這時在家人群里發了語音和幾張照片。他點開一聽，得知兒媳婦生了，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七斤八兩。他把照片點開放大，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忍不住對狗傾訴這一喜訊：“我有孫子啦，我有孫子啦，這俊模樣真的跟小時候兒子一模一樣。

王大梁讓狗趴在沙發上，讓它乖乖配合，拍一張照片。他打算把照片分享到家人群里。可當他拍好并精心修圖后，想了想，最終還是放棄了。

三

狗的傷口好了后，他并沒有急著趕走它。

王大梁沒想到留下狗后，事情多了起來。狗不喜歡待在家里，老想著出門，每天早上天一亮，它便在臥室門口制造出各種動靜。王大梁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收拾出門，然后和狗沿著濱河路走上一大圈。狗的兩只耳朵很長，每次跑起來耳朵就快速扇動著，很是討人喜歡。偶爾興致好的時候，王大梁會和狗互動，拿一根木棍未來回回地朝草坪扔去，狗不厭其煩地把木棍反復銜回來交給他。

以前，他從來沒有早晨出門散步的習慣，也沒想到河邊會有這么多人健身。有人散步，有人跑步，有人打太極，有人跳廣場舞。特別是這兩年的地攤經濟火了，涪江三橋下還設置了臨時潮汐便民服務點。每次看到帶著泥土芬芳的蔬菜，王大梁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家鄉。想到在地里勞作了一輩子的父母，想到父親臨終時嘴里還念念不忘的土地。王大梁每次都忍不住買點回家，買回家便隨意擱置一旁，直至蔫了也沒想著把它們煮來吃。兩棵大黃桷樹下，有個年齡和他相仿的老人支了個簡易攤，牌子上面寫著理發3元。這個攤生意很好，每次路過都有顧客，看那流暢的動作就知道這個老師傅技術不賴。

狗不僅早上要出門，晚飯后也要出門。每次他不想出門時，狗總會用嘴銜住他的褲腿，使勁往門口拖。他有些受不了，但最終還是會陪著它一起出門。

這個周末，他如往常一樣，牽著狗出了門。狗一路在前面歡快地跑著，他緊跟其后。偶爾碰到幾個以前的熟人，大家都相互熱情地打著招呼。有幾個熟悉的人還一臉驚訝地說：“老領導，你現在氣色比以前上班還好。”

他自己也感覺走路好像比以前輕盈多了。自從養了狗，晚上獨自買醉的時候少了。

這天，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牽著一只羊從對面走過來。狗更歡快了，跑上前去試圖和羊親近一點。可羊根本不搭理他。王大梁滿眼驚喜，一路上遇見不少遛狗的，但在城里遛羊，他還是第一次見。

王大梁放低姿態，走上前去，試圖和小男孩打個招呼。可小男孩一臉驕，自顧自地往前走。

追著小男孩離開的背影，王大梁一臉不舍。這個小男孩皮膚黝黑，身形瘦削，整個人看起來很單薄，像極了小時候的兒子。

從那之后，每天傍晚，王大梁不等狗拉他褲腳，就主動牽起狗出門了。和男孩偶遇的機會并不多．他每次都主動朝男孩笑笑。但男孩只看他一眼，就牽起羊走了。

也好，能見一面也好。

這天，狗無意間闖進了兒子的房間。王大梁本能地把狗吼了出來。好多年沒踏進這間屋子了。在關門的瞬間，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兒子的小書柜里整整齊齊地堆滿了書。這些書，大多是故事書，都是兒子小時候纏著王大梁買的。兒子幾歲的時候，經常纏著王大梁給他講故事。他沒辦法做到每求必應，但偶爾還是會給兒子講故事。為了講好故事，他去書店買了不少書。那時工資不高，買了書后，一家人的生活就過得緊巴巴的。沒想到兒子競將這些書好好地保存著。

王大梁隨手打開一本書，讓狗坐在一旁，一句一頓地讀給它聽。狗聽得津津有味。

這一刻，他終于理解了兒子多年來對他的怨恨。思索良久，王大梁轉給了妻子一筆錢，叮囑她好好照料兒子一家。最后他說，抽空替我給兒子買一條阿拉斯加犬吧。

最近頭發長了，他想著得去理個發。王大梁第一個想法就是去河邊那個老師傅那里體驗一把。他牽上狗，徑直來到河邊。理發的時候，他和老師傅攀談起來，得知老師傅以前在鎮上理發，去年被兒子接到了城里。一個人閑得慌，就做起老本行來了。當問及怎么收費這么低時，老師傅呵呵一笑，說自己這個攤又不要攤位費，意思一下就行。

這時，王大梁突然有了一個新想法。

他回到家，把其中一部分書整理好，用口袋裝了起來。

傍晚，王大梁一手牽著狗，一手提著書出門了。如他所愿，他又遇到了小男孩。他彎下腰，走上前討好地說：“小朋友，喜歡看書不？爺爺借你一些書看。”小男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慌忙解釋道：“爺爺不是騙子，沒別的意思，這是我兒子以前讀的書，你如果喜歡的話，看完我家里還有。”

小男孩眼睛亮了一下，隨后搖了搖頭。王大梁急了，有些語無倫次：“小朋友，爺爺沒、沒惡意，你要是不喜歡，我拿回去就是。”小男孩猶豫了一陣，最終接過了他手中的書。他的心一下舒坦了。這時，小男孩的羊也主動上前和他的狗玩了起來。

他和小男孩漸漸成了朋友。他這才知道，小男孩有輕度的自閉癥，這只羊是小男孩媽媽怕他孤單，在網上給他買的，花了1000元。小男孩的爸爸媽媽都在西藏做生意，每年只有過年的時候會回來待一段時間，平常都是他和奶奶在一起。

讓王大梁意外的是，他和小男孩竟然住在同一個小區。

這下，王大梁每天又多了一份期待，期待小男孩放學，期待一起散步。這一老一少、一狗一羊競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遇到下雨的時候，小男孩會牽著羊到王大梁家。小男孩安靜地看著故事書，王大梁手忙腳亂地給他切水果，給他倒飲料。有時，小男孩還會帶著自己的作業來做，王大梁耐心地給他輔導。特別是作文這塊兒，他會教他積累詞語，教他觀察身邊的事物，怎么設置開頭，怎么精心結尾等等。以前，他在單位是大家公認的一支筆。當初，就是因為他文筆好，才從鄉鎮調到縣城，再從縣城調到市里，包括擁有后面的一切。

每次看到男孩認真看書的模樣，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兒子小時的模樣。

看著瘦小的男孩，想著明天是周末，王大梁想給男孩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在得到小男孩的同意后，他隨即又苦惱起來。以前妻子在家，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打理好，家務活完全不干。自從妻子去外地照顧懷孕的兒媳后，他把生活過得潦草起來，除了衣服是必須洗以外，其他都是能省則省。

此刻冒出這個念頭，王大梁自己都著實嚇了一跳。整個廚房空蕩蕩的，煮什么，怎么煮，真是個費腦的活。但他略加思索，很快便草擬了一個菜單：可樂雞翅、糖醋排骨、魚香肉絲。這三道菜是兒子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菜。有了方向，他主動撥通了妻子的電話，準備虛心地向她請教。

妻子接到他的電話，告訴他正在給孫子換尿不濕，得等幾分鐘。在漫長的等待中，妻子將電話回撥過來，耐心地教他方法，需要買什么菜、什么佐料之類的。

掛斷電話前，妻子忍不住問：“你煮給自己吃，還是煮給誰吃？”隨后頓了一下，“要不，你也過來吧。”

一想到兒子怨恨的眼神，王大梁打了個寒戰。他支吾著說：“后面，后面再說吧。”

妻子趕緊補充道，阿拉斯加犬已經買了，兒子很是意外。得知是他讓買的，也沒有明顯的抵觸。

他想這就夠了。兒子這些年回來得很少，但每年會給他寄些衣服和當地特產回來。當然，在兒子買房時，他把自己這些年存的錢交給妻子，讓她轉交給兒子。現在年輕人生活壓力大，想著這樣多少能減輕點兒子的負擔。

兩人的關系似乎有所好轉，又似乎沒有好轉。

四

一大早，王大梁牽著狗出了門。

他先后去了超市和菜市場，精心挑選了排骨、雞翅、肉絲以及所需的佐料，想給小男孩一個驚喜。回到家中，他笨手笨腳地洗菜、切菜、炒菜。遇到不懂的地方，就立即給妻子打視頻電話。屏幕那端，妻子一邊耐心哄著孫子，一邊耐心地給他指導。

汪汪，汪汪……妻子聽到視頻里似乎有狗叫的聲音，忍不住好奇地問：“大梁，家里來客人了？”

王大梁心里一慌，手顫抖了一下，一不小心把指頭切了，血一下子咕咕冒了出來。視頻另一側的妻子焦急萬分，連問：“不要緊吧？趕緊噴點酒精，弄張創可貼包上。”等他收拾好傷口后，妻子繼續不厭其煩地指導。在和諧的旋律中，他終于完成了一頓還算成功的飯。對于平日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過慣了的他，此刻才深刻體會到妻子平日的不易。

他有些懷念那些年妻子等他回家吃飯的情形，雖然偶爾會抱怨他回來得太晚，但每次都把他喜歡吃的菜放在他面前。看著身旁搖尾的狗，他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輕嘆了一口氣。

王大梁把菜一一端上桌。他滿懷期待地等待小男孩的到來。然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只留下他和狗相互對望。飯菜漸漸涼了，門外依然寂靜無聲。他一次次投向門口的目光，在期待與失落中不斷交織。

在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后，最終，他無奈地與狗分享了這些菜。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王大梁和狗依舊保持著早晚散步的習慣，只是少了小男孩的蹤影。他心中浮現出種種猜想：小男孩是不是回到了父母身邊？小男孩是不是生病了？這些念頭如藤蔓般纏繞在他心頭，讓他無心散步。就連一旁的狗，似乎也染上了主人的憂慮，一路無精打采的。

半個月后，他終于再次見到了小男孩。小男孩悶悶不樂地牽著羊，臉上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王大梁走上前，輕聲詢問怎么了。話音未落，小男孩畦的一聲哭了，說他最疼愛的奶奶走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悲痛，王大梁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只是緊緊將小男孩摟入懷中。

“那天早晨，一起床就發現奶奶躺在床上不動，怎么也喊不醒。我害怕極了，趕緊給媽媽打了電話。”小男孩回憶道，“這些日子，媽媽回來了。”

“那……你還能來我家，像以前那樣一起看書嗎？”王大梁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說出了心中的期盼。

“可以。”小男孩想了一下，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段時間，是王大梁比較愜意的日子。妻子時不時打電話給他匯報近況，說孫子開始會爬了，說兒子去遛狗了……

這天妻子匯報完后，吞吞吐吐地告訴他，阿拉斯加犬被送人了……王大梁追問半天，才得知最近孫子濕疹反復發作。一查過敏原，原來是對動物毛發過敏。兒子不得已把它送給了小區的一戶人家。

一晃眼，要過年了，預示著這漫長的冬季也即將過去。整個城市跟著熱鬧起來。妻子在電話里告知，兒子要帶著一家人回來過年。王大梁內心涌起莫名的興奮。一有空，他便投入到家中大掃除的忙碌中。

他想把家整理得干干凈凈。他系上圍裙，逐一拆洗被褥窗簾，拂拭每一盞燈具，擦亮所有玻璃，忙得不亦樂乎。

狗亦步亦趨，每天樂滋滋地伴其左右。在他精心呵護下，狗的毛發比之前光亮了很多。

只剩下幾扇窗戶沒有擦洗了。王大梁架起凳子，打來一盆水放在上面，一扇接一扇，樂此不疲地擦拭著。

他再無心看窗戶下過往的行人和車輛，小曲隨口哼著，一邊快活地擦著玻璃，一邊想象著一家人團聚時的幸福模樣。“真好！這樣真好！”他喃喃自語道，幸福的泡沫在心頭輕輕泛起。

僅剩廚房的最后一扇窗。擦拭完玻璃后，眼尖的他留意到最上面的角落里有一抹不起眼的蜘蛛網，便用力踮起腳尖，試圖把它擦掉時，頭突然有點暈，重心一偏，一頭栽了下來……

狗即刻察覺到這不尋常的動靜，飛奔過來，用盡力氣拽著衣襟，甚至嘗試用力拱主人的身體，試圖喚醒他。然而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王大梁一點反應也沒有。

狗急得在整個屋子來回奔竄。猛然間，它發現門是虛掩著的，便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那是剛剛王大梁收拾屋子時，整理了一袋垃圾放置門外，忘記了關門。

狗氣喘吁吁地跑到小男孩的家里，敲響了門。“多多，怎么就你來了？梁爺爺呢？”小男孩見只有狗，滿臉詫異。

狗嗚嗚地叫著，前爪緊拽小男孩的褲腿，拼命向外拖拽。小男孩的媽媽見狀，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緊隨著趕了過來。

王大梁恍恍惚惚地走進成片成片的草地。父親戴著一頂灰色的草帽，站在田埂中央，雙臂有力地揮舞著鋤頭，試圖對抗肆意生長的雜草。他遠遠地看著父親，父親的身影在刺目的陽光下模糊得很，怎么也看不真切。他緩緩靠近，想去勸說父親外面太熱了，該早點回家歇息了。

不料，還沒等他靠近，父親就察覺到了他，猛然抬頭，依舊是熟悉的語氣呵斥道：“馬上就要考試了，還不趕快回去念書！”

他遞上一壺薄荷水，父親的語氣隨之柔和下來，疲憊中夾雜著無奈：“這么熱的天，你跑出來做什么？趕緊回去，別中暑了，路上注意點。”

在回家的途中，路邊突然竄出來一只狗，王大梁下意識地躲避，那身影重疊著，時而像兒時懼怕的惡犬，時而像兒子小時養的多多，時而像樓下跑來家里的流浪狗。不斷交織，他不怕了，索性迎了上去。狗的眼神漸漸露出熟悉的溫情，往他身上一個勁地蹭。

正當他欲蹲下去抱它之際，卻發現狗不見了……

“大梁，大梁……”王大梁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

妻子緊緊抓住他的手，滿臉的擔憂與疲憊。他忙問：“我怎么住院了？”妻子說：“這次多虧狗救了你。你平常那么討厭狗，沒想到關鍵時刻還是狗救了你。”

狗救了我？王大梁更加困惑了。

妻子向他解釋道：“你突發腦梗，倒地不起，是狗一路跑出去，喊來一個小朋友，把你給救了。

王大梁追問狗的下落。

“你養狗了？”妻子一臉狐疑。

他點了點頭，向妻子講述了這條狗的由來。

狗呢？王大梁再次問道。

“放心吧，養在那個小男孩家里。”妻子告訴他。

住院期間，小男孩牽著狗來看望了他。小男孩告訴他，自己前不久參加全國創新作文大賽獲得了一等獎。小男孩還說，年后要跟媽媽到西藏那邊念書了，想把羊留給王大梁。

王大梁內心雖有萬般不舍，但還是含笑揮別。

這時，兒子抱著孫子進了病房。看到兒子進來，他趕緊將眼睛閉上。他聽見兒子說：“爸，那狗……”

他別過頭，眼角的淚水不爭氣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