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時光

我最早的記憶來自包扎室墻上的鐘表。當時，一歲半的我打翻了盛開水的茶壺，躺在燒傷科。從后來的敘述中得知，我穿著親戚寄來的小水手服被父母領進了公共廚房，一把抓住剛燒開、不知為何擺在凳子上的茶壺。父母（此時距離婚還有兩年多）不知是以我為榮，還是出于對新衣服或大方親戚的自豪，向鄰居炫耀我，而我卻堅定不移地靠近命中注定的茶壺，無人來阻止。

事實上，我當時是幸運的。沸水沒有淋到臉上，而是淋在了側身（“你側身是怎么回事？”朋友們在沙灘上問過我），我沒被毀容。我不記得是怎樣在廚房地板上疼得打滾的，飛馳而來的急救醫生又是怎樣無論如何都脫不下緊繃的水手服的，我甚至不記得醫院的繃帶。但鐘表，我卻記得。可能包扎的疼痛在我顫抖的記憶中化作了鐘表的形象：兩根黑色的指針還有外圈同是黑色的圓表盤。現在我有所醒悟，從一開始在我面前呈現的，就是亞當曾面臨的：時間與苦難，或者準確來說，是這樣一種苦難，它將我從無時間的狀態中引領而出，按下了個人歷史的計時器。

“處于時間之外”是天堂的性質，童年就是一個小小的私人天堂。人一離開它，就像失去了平衡，因為天堂擁有絕對的平衡與完備。離開天堂會遇見各種問題，如食物、性愛、房子、錢，但最重要的是時間。時間是有限性的同義詞，因為無限是不可數的。沉入時間并非一蹴而就，它有一段“時長”，這是為了讓人有緩沖的余地（盡管光是“長度”這一點就足以令討論立刻轉到時間的二維性）。一切漸次發生，就好比浸入冷水的過程。

亞當在被驅逐出天堂后還生活過一段時間，按照我們的尺度，那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930年。盡管如此，這段漫長的人生還是不足以與永恒相比。永恒已經丟失，它緩緩離開，賜予人類最后的光輝——先祖不可思議的長壽。盡管瑪士撒拉活得比亞當還要久些（969年），但總趨勢很明顯：每代人的壽命只減不增。當法老詢問先祖雅各的年齡時，雅各回答說125歲，并且認為自己的年歲又短又不幸，不及父親的人生。

個人的歷史在一定程度上重復了人類總的歷史，時間并非一開始就介入我們的人生。童年時光不同于成年后的時間，極為特殊。童年完全是別樣的時光，它是黏稠的，幾乎不流動的，甚至還未有時間的概念。它缺少時間重要的品質——不可逆性。

那時，四歲的我站在海水里，只露出一個額頭，瞧著娜佳將小桶里的濕沙子倒進水中。桶沙里埋著一把小鏟子。潮濕的沙子緩緩移動，鏟子也隨之緩緩移動。它們在下沉。我張開雙臂站在水中，盡力保持不動，仿佛緊緊抓住了水面。我擔心鏟子會和沙子一起掉落（從我記事起，預測未來的習慣就一直折磨著我）。我對此不敢肯定，因為缺乏經驗，這只是我純粹的推測。我擔心遭到嘲笑，因為也可能沙子落下去，鏟子留下來了，或者，鏟子落到一半發現自己在下墜，就又倒了回去，時間會倒退之類。娜佳這樣做，肯定有她的原因。也就是說，其中就包含某種意義。

但結果是，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在生活中常見的那樣。小桶里的一切都沉入海底，消失得無影無蹤。娜佳驚慌失措地看著海水。我為鏟子感到惋惜，覺得娜佳可憐，但最令人憂傷的是，事情依照邏輯規則，依照地心引力的邏輯結束了，而不是其他某些不那么嚴酷的法則。

這時我的表哥彼得出現了，他比我和娜佳大不少，在他眼里，我們算是小毛孩兒，但他同情娜佳的處境，不知疲倦地潛入水中，想要找到鏟子。他的舉動具有某種英雄史詩的意味。彼得翻開水下的一塊塊石頭，比畫著問我們：“這里？”那些均纏繞著褐色水草的石頭一個個亮出光禿禿的底面。“或者有可能在這里？”我甚至感覺到石頭在水面下沉悶的叩擊聲。娜佳暗啞地哭泣，關于鏟子去哪了的問題，她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兩年以后，娜佳成了我的初戀，但鏟子終究沒找到，這就是疏忽大意的代價。

我們走在堤岸上，我觀察表哥的涼鞋如何從鞋跟到鞋頭先后柔軟地貼在瀝青路面上。我也嘗試這樣走路，可并不成功。我的涼鞋不是塑料制的，它不會緩緩地貼合在地面上，它像所有國產童鞋一樣，不能彎曲。不過重要的是，此刻我們正走向沙灘，前方還有浴場，裝沙子的小桶和其他事正等著我們。

童年里無邊無際的不只是時間，還有空間。空間的無邊際在于，我居住的地方和我前往的濱海城市之間并無界線。人們二話不說就從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只消一晝夜的火車，你就能聞見大海腐爛的海草和魚腥味。每一處船頭下都漂浮著一層港口的遏物——瓶蓋、西瓜皮、報紙碎屑，簡直臟得連吐口唾沫都下不去嘴，要知道，從我嘴里吐出來的唾沫也得漂在這團污穢中。不過沒關系，照樣還是得吐。

這些事都難以和具體的年份聯系在一起。我之所以記得丟鏟子的時間（1968年），是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去海邊。論及印象的深刻程度，可以與燙傷之后的第一段記憶相提并論。但類似的情況就再未重復過了。重復的只有沙灘，奶奶在風中吸煙。一陣疾風吹落煙頭的灰燼，甚至還有火星，令人想起維蘇威火山。奶奶也在無風的時刻吸煙。煙灰不受外因影響，純粹在自身重力的影響下灑落。奶奶用粗糙的手抖落我們屁股墊子上的煙灰。在一旁吸煙的是水手薩沙叔叔。他先是深吸一口，接著吐出一部分煙霧，但這只是個把戲，好比貓捉老鼠，他接著猛地一吸，又把釋放出的煙霧卷入張得恰到好處的嘴巴里，不多一寸，不少半分。

他的許多故事總是以這樣一句話開場：“刮起了最可怕的東北風……”薩沙叔叔身材粗胖，肚子很大，特別是在沙灘上。但令我費解的是，薩沙叔叔居然是削瘦的娜佳和姐姐娜塔的父親。他也是奶奶的女伴娜塔莉亞·弗拉基米羅夫娜的兒子。關于他們之間的親屬關系，我當初一時間沒能理清。但對大多數人而言，列舉這些名字顯然并不重要。

還有段早些的記憶：我看著娜塔蕩秋千。她的腳幾乎快蹭到我。她勸我站遠點并向我解釋，腳蹭到臉上如何危險。她說：“腳是很粗魯的東西。”這是我最早記住的表達之一。腳，意味著粗魯。這個概括很全面。在我看來，娜塔比娜佳更理智，只是愛情不出于理智。

夏天我們去她們那兒，冬天她們來我們這兒。她們來之前，我懇求奶奶，如果床不夠睡（這的確有些麻煩），就讓娜佳和我一起睡吧。奶奶小心翼翼地問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變得吞吞吐吐。我喜歡與娜佳不經意間的碰觸（但這壓根兒就說不出口），而更棒的是，我們可以躲在桌子下，糊新年楓樹玩具，在燒暖和的房間里觀察暴風雪。兩方面的原因都有。

我把娜佳和娜塔叫作松鼠，我自己也忘記了為什么。后來的解釋是：奶奶給我讀過松鼠女孩兒與兔子男孩兒的故事。如果真是這樣，松鼠們應當叫我兔子，她們叫過嗎？我印象中似乎沒有，但這也已經無法求證：奶奶去世了。況且，“對等”并不是必需的，無論是名字，還是感情。它之前就不存在。

有一回，松鼠們來過新年。娜佳在某一天罵我：“傻瓜！”順帶一提的是，她的口吻甚至有可能是溫柔親昵的（的確存在這樣的情況，人有時不得不說些類似的話）。這是普普通的童言稚語，沒有惡意，也不惱人。我的心卻被擊碎了，我甚至哭了。“傻瓜！”當時我五六歲，我了解這個詞，有時也會用，可娜佳居然對我……與松鼠們的關系仍是仿若天堂的日子的一部分。但娜佳的這個詞不屬于天堂。準確來說，它恰似伊甸園里的那顆蘋果，顯然最好不要去碰它，但娜佳不知為何就把它摘了下來。

夏天，她們也會來玩。我們一起乘電氣火車去克拉季耶沃村過暑假。我對克拉季耶沃在世界上的位置不甚了解，卻準確地記得它前面的兩個站名：基切耶沃和涅梅沙耶沃。盡管當時我沒有機會單獨旅行，但無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只要中途出現了基切耶沃和涅梅沙耶沃，我一定可以信心滿滿地報出它們的下一站。

克拉季耶沃也是一個濱海村落，它留給我的印象很豐富，我無法準確地一一區分開。我最早的記憶片段似乎是跨越干涸的，甚至對當時的我來說也不算深的排水溝。帶我跨越它的是松鼠姐妹，她們喜歡這樣的游戲。她們年齡比我稍長，所以我成了她們成人式關懷的對象。這一點也令我感到欣喜，我喜歡這種突如其來的關注。松鼠姐妹初獲成功后，就拉著我一路不停地跨越溝渠、路牙子、小徑。她們從兩邊牽著我的手，有點跳芭蕾的感覺。

克拉季耶沃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之一是瑪利亞夫人，盡管這已經是我稍微長大一些時候的記憶了。她是波蘭人，而她的姓，好巧不巧，是波利亞科夫斯卡婭（姓氏中包含了單詞“波蘭人”。——譯注）。上天賦予她在克拉季耶沃的角色不平凡，其他居民不能與她相提并論。她出生于一個修筑過西南鐵路的工程師的家庭，受到過良好的教育。在她的家里放著一臺鋼琴，她教材里的女孩子彈奏樂曲。“他們一家如何以及為什么留在了土里土氣的克拉季耶沃？”當時我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因為世上什么都可能發生——這也是童年的一個優點："一切在我看來都自然而然。如今我想知道為什么，"但也找不到答案。

有時，瑪麗亞夫人也為我們演奏。她在彈奏前會先戴上舊式的珠串項鏈與手鐲。她的手指因為與音樂無關的勞作而變得粗糙，現在正咚咚地敲擊在琴鍵上。就藝術的物理性質而言，這就好似第一排的觀眾聽見了芭蕾舞演員咚咚的落地聲。我們時不時還能聽見悅耳的叮當聲，這是瑪麗亞女士的手鐲碰上了琴鍵。她在演奏時一定要戴上才行。

她形容自己的父親——安東先生——“極具紳士風度”。鐵路協會曾委派安東先生前往彼得堡面見鐵道部部長克拉夫季·謝苗諾維奇·涅梅沙耶夫，去處理一件棘手的事。安東先生提醒部長，當初人們為了向他表示敬意命名了兩個車站——涅梅沙耶夫一號與涅梅沙耶夫二號（安東先生展開地圖，標出了車站位置）。司機們都糊涂了（他做出如何糊涂的手勢）。所以，尊貴的克拉夫季·謝苗諾維奇（他委婉客氣地詢問），能否將涅梅沙耶夫二號換作克拉季耶沃？也就是說，能不能將姓氏換成名字？結果，部長同意了。

在克拉季耶沃，我和娜佳躺在同一張吊床里。我們假裝正坐在一艘逃離追捕的小船上。娜佳搖槳，我躺著（或許是負傷了）。我們扮演逃亡者，孤零零地漂蕩在茫茫大海上。娜佳晃動雙腿，讓吊床蕩得老高，令人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的動作節奏和能量令我心潮澎湃。我們在幾年前已經離開了天堂般的日子。我將手掌放在她背心與裙子縫隙間裸露的皮膚上，但她沒有發覺。我羞怯地撫摸她的背，她沒有任何反對。很明顯，作為傷員，我有這個特權。

我記得克拉季耶沃的一些人名。我們從奧爾加·馬克西莫夫娜那兒租下了別墅。人沒能給我留下印象，我卻記住了她的名字。她不知是和前夫還是女婿平分了房屋和花園，她把他喊作怪物。平分是字面意義上的：屋子里豎起了隔板，院子里安上了柵欄。“怪物”從這道柵欄后招待我們吃櫻桃。我們沒見過他的臉，只見過一雙捧滿暗紅色漿果的手。他似乎害怕露出全貌，但在他可怖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善良的心——這樣的猜想得益于童話《小紅花》（由俄國作家謝·阿克薩科夫于1858年創作，故事情節與《美女與野獸》相仿。——譯注）。奧爾加·馬克西莫夫娜就從未猜到這一點。

我們繼續前往海邊。在那里，松鼠姐妹的屋子簡直就是一間裝滿奇珍異物的舶來品商店。木髓帽、非洲面具、海龜殼、鯊魚下顎、劍魚，更不用說四處可見的普通貝殼與海星了。所有從海里打撈上來的東西散發著淡淡的咸味，充滿了房間。她們還有一個極棒的私人圖書館，全是冒險小說。當時的我八到十歲，每到夏天去做客就一口氣讀上許多。這座圖書館里所有的冒險小說與房間里的裝飾、氣味一塊兒保存在記憶中。

長大以后，我同松鼠姐妹與其說是斷了聯系，不如說是不再視彼此為獨一無二的珍寶。我身邊出現了令我快樂的新朋友，她們自然也一樣。我童年主要的快樂源頭之一就是在院里小伙伴們的搖晃下醒來。那時我和奶奶住在一樓，朝向大院的門從不關上，伙伴們可以一大早就進屋喊我起床。我至今還記得那時起床的幸福感。

還有那句令人感到欣喜的“出來玩嗎？”一下就提起了我的勁頭。這不是呼喚，不是命令（“到院子里來！”），而是詢問，準確來說是帶命令的詢問。有人清晨喊醒我：“出來玩嗎？”當然出來，怎么能不出來？我們在院子里有自己的嬉戲方式，在某種意義上，甚至還有一片自己的汪洋大海：埋在地下的水管時不時會爆裂，為了找到它，人們會在地上掘出一個大坑。水瞬間就溢滿了大坑。人們抽走了水，卻沒有更換管道，只是做了修補。修補過后，大坑里又一次溢滿了水，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以后，水又被抽走了，人們又修補了管道。倘若大坑里不再滲水，經過一個月以后，人們會填上大坑并在路面上鋪好瀝青，直到下一次事故（沒過多久）發生。整件事不能說干得馬馬虎虎，但也沒有特別上心，而是抱著一種純粹的俄式宿命論的態度。而且院子里沒人對此表達過不滿，無論是大人們，還是（更不用說）孩子們。我們坐在土坑旁，雙腳來回攪和清涼的、摻著泥土的積水。夏日里炎熱的太陽灼烤我們的后背。你說不出其中有什么獨特的地方，卻讓人出乎意料地享受。

院子里的橄欖樹下擺著一張桌子，兩側分別放著長板凳。其中一張板凳上坐著老伊利亞，他背靠桌子，攤開雙手，胳膊肘撐在桌邊。一個怯生生的懷疑從記憶深處浮現，坐在這兒的也許是瓦夏叔叔，而不是老伊利亞？但無論如何，場景的組合是永恒不變的：橄欖樹，桌子和兩張長凳，一個人。后來這個人沒了。據說，伊利亞在冬天走過院子里的水池時滑倒了，一頭栽在冬天冒出來的冰牙子上，當場斃命。死掉的還真是伊利亞。可無論到底是誰攤開雙手坐在那兒，伊利亞或者瓦夏叔叔，我后來都十分想念他。

院里還長著一棵非常高的鉆天楊。奶奶說，樹是謝爾蓋栽下的，人早就去世了。我沒轉過彎來，怎么楊樹能活著，謝爾蓋卻死了？或者反過來：如果楊樹活著，謝爾蓋怎么能死了？謝爾蓋的名字在我和伙伴們的口中帶著靜靜的憂傷，我們非常喜歡。謝爾蓋似乎年輕又俊美。這是我與死亡最早的幾次接觸之一。更早的接觸是在院子的葬禮上，當時我爬上樓，進入死者家里久久地望著她。那時，死亡看來還不是普遍現象。我以為，無名死者的情況就和謝爾蓋一樣，只是他們個人的不走運。

橄欖樹下的長凳被一個戴頭巾的奶奶非常短暫地占據過。老奶奶是譏諷和懷疑的化身。我們每天放學回來時（書包的皮革味，文具盒里筆的哐當聲），她都用陌生但完全能聽懂的語言對我們說：“小學生……你們一毛錢不值，就像集市日里的戈比。”我不知道她如此殘忍的評價有幾分在理。也許，她說得對……老奶奶的消失十分突然，就像她當初出現一樣。

我的生活中還有一只松鼠——它是一只小貓的綽號。和海邊的松鼠們不同，這一只總是氣鼓鼓的，而且仇視人類。它對任何路人都發出嘶嘶的威脅聲，隨時可能撲向人家的腳跟。你要是站在爐灶或者椅子旁（這種動物喜歡待著歇息的地方），就得時刻小心了，因為松鼠會將身旁的一切舉動都視作侵犯并即刻發起反擊。至于想擼擼毛，甚至把它抱在懷里，簡直是癡心妄想。只有奶奶對松鼠來說是個例外。不過我遠非在困難面前退縮之輩。我曾戴上厚皮手套，幾次使它脫離了地面。而我現在明白，這件事的結果就算不至于去燒傷科，也極有可能是眼科。

但與此同時，松鼠備受重視。它很擅長抓老鼠，這對我們一家而言不可或缺。但盡管它十分在行，卻從不吃抓來的老鼠，它更喜歡奶奶獎勵給它的肉。等應付完屋里的老鼠，松鼠便開始從垃圾堆里抓老鼠回屋。有一天，鄰居愛德華在給廚房地板刷油漆（這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松鼠像往常一樣從院子里拖著老鼠走過。愛德華趕走了叼著老鼠的貓兒，重新粉刷了拖曳后形成的“道路”并關上了門。但愛德華一離開，松鼠便叼著戰利品爬進氣窗，依舊拖著老鼠穿過廚房來到奶奶的門前。

其實，當松鼠出現在我們家時，我差不多已在成年的邊緣。也許正是因此，它的輪廓失去了模糊感，每一處都很清晰。但同時，它的形象又蒙上了一層主要由我個人營造的史詩感的薄霧。我幻想過許多它的故事并且告訴了所有人，松鼠自己全不知情，否則的話（喵！），它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我的。

從十歲起，我的人生便開始嵌進共同的紀年表，個人歷史一點點地變成普遍歷史的一部分。一個個事件急劇地鋪展開來。我長大了，念完了中小學，考上了文學系，蓄起了胡子，接著又刮掉它，組建了家庭，我們四處旅游，我從文學研究者變成了文學家（準確來說，我把它們混合在了一塊兒），在妻子的建議下又蓄起了胡子——那種像是三天沒刮的短胡須，頭發變白并出人意料地獲得一副令人敬重的模樣：涅瓦大街上的小偷開始以我此前壓根不曾意料到的程度關注我（后來他們向警察解釋，以為我是外國人）。

我幾乎沒有與松鼠姐妹保持聯系。第一個消失的是娜佳。她結婚了，而且作為一個成熟獨立的人，將一切與新家庭生活無關的東西都送去見了鬼。隨著時間推移，娜塔也嫁給了一個留大胡子的、不知是干無線電技工還是水管工的半大小伙。問起他的閱讀喜好，他回答說比起所有的文學類型，他更喜歡技術文獻。當他們生下一個殘疾兒后，男人拋棄了娜塔。她后來以在幾個地方擦地板為生，而她的父親，薩沙叔叔，此時已經退伍，在街頭販賣報紙。那些年我去看望過他們，他們的屋子變得面目全非。那兒再沒有冒險小說圖書館，不僅藏書消失了，連家具也消失了。那里變成了流浪漢的容身之所，除了主人還住著一窩養來賣的小狗。但娜塔沒有丟失精神生活。除了擦地板，她還在當地報紙上發表詩歌。關于這個家庭后來的消息時斷時續，主要來自我的母親，她和娜塔保持通信。據說，賣報紙的薩沙叔叔在冬季里的一個大風天（“刮起了最可怕的東北風”，我不由得想起這句來）不慎滑倒并摔壞了骸骨。路人將他送回了家，但他并沒有上醫院。他的腿沒有愈合好，所以再也沒法走路。娜塔后來在信中說她患了肝癌，晚期。當我的親人嘗試聯系她時，那邊的電話已無人接聽。

我有時覺得，是時間毀掉了這個小小的濱海天堂。不是“改革年代”“困難年代”，不是“困難的時間”和諸如此類的時間，而是因為失去了“永恒的時間”。我甚至有過一種錯覺，只需要讓時間倒帶，娜塔的肝臟就會恢復如初，薩沙叔叔會從滑溜溜的人行道上站起來，冒險小說會回到書架上，松鼠姐妹會牽著我的手，帶我（大概是向后倒退著）越過水渠，小鏟子會從水中鉆出，倒陷進兒童小桶中，而沸騰的茶壺會緩慢冷卻。

（顏寬：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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