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來到海灣的岸邊時轉向右側,避開了風頭。十二月的寒風怒號,每一陣風都如同粗糙的手掌拂過面頰,暫時不用迎風前行的感覺好極了。人們有時會忘記康涅狄格州東南部的十二月會有多冷。當她決定把這次探險、游玩、遠足、旅游——不管這趟旅程屬于哪種類型——安排在圣誕假期時,她當然明白自己將要面對怎樣的寒冷。
目力所及的范圍之內,海灣都結了冰,她每走一步都踩進深及小腿的積雪,發出令人舒心的咯吱聲。她停下來喘氣,呼出的白汽一時模糊了視線,她抬頭凝望前方,并向右掃視,目光越過如棉簽一般墜著積雪的纖長香蒲和蘆葦,尋找一棟屋頂斜坡陡峭的二層房屋,它的側影曾以深灰色蝕刻在奇爾頓第一本詩集的封面上,早已烙在凱的記憶里。
“應該就在這附近。”她自己嘀咕完又開始跋涉。
興奮與尷尬的感覺互相沖突,這次出行可真蠢,朋友們知道的話一定會因此取笑她。造訪摯愛詩人已不再居住的房屋有何意義?在他不再踏足的海灣漫步有何意義?去自稱無神論者的故居朝圣有何意義?
我們深夜追憶——
空酒瓶在廚房的地板上叮當作響——“算了吧,弗雷迪”——
笑對種種回憶,聲如鬣狗——
“噢,我們那時風華正茂!”
此時有人點燃香煙,開始咳嗽。
透過煙霧,我們兩兩相顧
陶醉于組成對方的
正相互分離的
原子間的空虛
她為什么最喜歡這首詩?她也害怕一旦自己的音節消解為熵的聲音,原子間和群星間便只剩空虛。三十四歲的她就覺得,自己作為畫家的職業生涯已經結束,或者從未開啟。這說明什么?她自戀過度,還是自愛不足?
她艱難前行,一步,又一步。不見螢火蟲裝點的弗雷澤冷杉(奇爾頓在最后一首詩中的說法是“天然的裝飾”);不見明亮舷窗的倒影在綴滿月光水母的海中蕩漾;不見閃爍的浮標持續地召喚遠方的漁船;不見狀如沉默巨獸的核潛艇破浪潛行,時刻準備通過武力強制推行美式和平,亦無月光在魚鱗般的船體表面上閃爍——她在周圍沒見到F.R.Z.奇爾頓描寫的事物,在冰封的大海和覆雪的大地之間,她如同一個火柴人,在白色與白色的間隙中移動,在身后茫茫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延長的省略號,亦如波洛克(美國畫家,抽象表現主義運動的主要力量,以其創立的獨特的滴畫而著名。——譯注)在空白帆布上滴灑的顏料。
她透過漸暗的暮色凝望,晶瑩的雪花乘著陣陣狂風盤旋,更加模糊了她的視野。還是不見那棟房屋的蹤影,她擺弄手機,可是接收不到信號,她不知在地圖應用里身處何方,身上的裝備也不適合在冬季的海邊遠足,寒意鉆進衣領和袖子,這件外套本是從停車場到食品超市的穿著,抵抗不了寒冷。她步履沉重地踏過雪地,顫抖著想要走得更快。
她想象奇爾頓拋下紐約、法蘭克福、雅典和阿姆斯特丹的精致派對,每年夏天都回到這里,拋下各種語言、佳釀、獎項、羨慕、朋友、敵人和情人構成的喧囂,拋下爭奪他注意力、目光和認可的一切。她想象詩人躲在康涅狄格鄉下這個安靜的海邊庇護所,成為一名隱士,被荷馬與奧維德(他本人還翻譯了一部)、但丁與喬叟、濟慈與霍普金斯、艾略特與斯泰因、莎孚與斯賓塞的作品環繞,書寫后來組成《我來,我見》《旱季》《六十三次覺醒》的詩篇。在他的骨灰被撒進他摯愛的愛琴海之后很久,這些詩集還在流傳。他只有在早晚散步時出門,也許走的就是她此時艱難前行的同一塊狹長地帶。
他們的生活沒有一絲相似之處,她希望看到詩人的房屋,走過同樣的地方、呼吸同樣的空氣——縱使季節不同——之后收獲什么呢?一位作品只有不到五十人看過的女畫家能期望從作品被教授甚廣的過世詩人那里學到什么呢?造訪自己藝術偶像取得巨大成就的地方,到底是羨慕還是期待的驅使呢?
歸根到底,她能從奇爾頓那里學到什么?美好青年在愛琴海邊盡享陽光、潛鳥叫著消失在新英格蘭的湖面、跟謝默斯·希尼(愛爾蘭作家、詩人。——譯注)爭論盎格魯·薩克遜語法的微妙之處,她畫不出這些場景。能描繪的素材只有圍著細鐵鏈的逼仄后院里草色衰敗;沒有樹蔭的人行道上到處印著干涸的狗糞痕跡;面對食品超市長長的結賬隊列,她矛盾于想要他們增加還是減少排班;城市中奔波人群的各式面孔,忙碌、沮喪、沉醉和空洞,擔心掙不到更多的錢,害怕失去所剩無幾的愛,所以堅持守護,緊緊攢住,甚至明白這樣會扼殺這份愛。她嘗試描繪這些,然而似乎沒有辦法讓別人理解其中的愛情、漠然、驕傲和恐懼,所有這些,都沒人理解。
雖然她從來沒有體驗過奇爾頓的生活,但她能夠感受到詩人熾熱的渴望、刻骨銘心的喪失之痛、冷靜觀察產生的冷酷感覺、喜悅時刻帶來的暖意涌動。可是欣賞她畫作的觀眾沒看出她想要呈現的內容,就算有人提起她的作品,他們用到的說辭也是“尋常”“寫實主義畫家”“多愁善感”“不合時宜”“狹隘”“有限”。奇爾頓的詩歌被認為具有普適性,可她的繪畫卻沒有。造成這種差異的,是技法和天賦的懸殊,還是其他方面的差距——無法改善、難以名狀、不可動搖、缺乏公平、克服不了的某種東西?這個問題折磨著她——也許藏在這趟自己無法完全理解的旅途背后的,正是這個問題。
影子越來越長,呼吸越來越急。焦慮在她的內心增長,威脅著即將變成絕望。她回首觀望:腳印已經消失,她也許已經無法找到返回停車場的道路。
沮喪的情緒讓她想要尖叫,占用創作時間乘坐火車來這兒,再租一輛汽車,只為了能試著……在這里尋找鼓勵她繼續前進的靈感——結果卻失敗了。這一切太荒謬了,她的確是一位失敗者,她母親說得沒錯。作為一位畫家、藝術家、社會創作者,她是失敗的,還不如原地坐下,讓風暴刮走她,變成一株掛著雪花的香蒲,變成帕斯卡所謂的有思想的蘆葦。
一切歸于沉寂,她聽不見任何聲音。途經的公路上遙遠的車流聲,路邊購物中心停車場的圣誕歌聲,逃避了的最后時段的購物熱潮和促銷口號,甚至是狂風呼嘯的聲音,她都聽不見。周圍靜靜地下著大片的雪,她的外套、頭發和長長的睫毛都沾上了一些。
透過墜下的夜幕,南方遠處有什么東西開始發光。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瞇起眼睛透過雪觀望。
突然,天空被點亮,仿佛來到中午時分——不,比中午還亮。她猛然抬手,本能地遮住雙眼。折磨她一整天的寒冷空氣被溫暖的勁風取代,鞭打也變成了撫摸。
她小心翼翼地露出雙眼,冰雪不見了蹤影。她目瞪口呆地看著從腳下一直延伸到海灣沿岸的綠草、更遠處起伏的溫柔碧浪、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或許是舞動的水母在閃亮?她從沒見過的繁花異樹點綴在綠草之間,還有幾叢五顏六色的蘑菇像珠寶一樣閃閃發光。更遠的地方,樹木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葉子接連不斷地沙沙低語,用一種她希望自己能理解的朦朧語言持續訴說。
她驚奇地四處張望,顯然她已不再位于長島海峽,時間也不是圣誕前夜。
這時,她看見在地平線上方,一只巨大的生物拍動伸展的翅膀,從波浪的更遠處飛來,仿佛簾幕遮住了海天之間的缺口,它每次呼吸都在海平面形成風暴,壯觀得語言都無法形容。她不眨眼地盯著那只生物,貪婪地欣賞這一幕,哪怕是一秒鐘都不愿錯過。
漸漸地,那只生物接近了。它的身影遮蔽了半邊天,它的叫聲掩蓋了其他所有聲音。它似乎有一千只眼睛,又完全沒有眼睛,每次揮動翅膀都像是宇宙之肺——《道德經》中推進一切生命的永動囊俞——在呼吸。這是只完美的理想生物,所有知覺的最恰當體現。對此,凱毫無準備。
在那一個瞬間,她理解了自己曾經讀過的所有詩歌,領悟了曾經感到困惑的全部繪畫、雕塑和攝影作品;在每一條人行道的裂縫中,每一對疲憊低垂的肩膀上,每一張問著“這是怎么回事?”的疲憊面容中,她都看出了那種魅力。她徹底理解、看透和接受了。每個人都是自己故事中的英雄和主角,只有這個故事他們一清二楚——面對虛無仍然真實、堅定、快樂。一切都散發著光芒,一切都那樣美麗,她快樂得開始歡笑,直到發覺自己忘記了呼吸,越來越頭暈目眩。
“我正目睹一條龍!”她大聲疾呼,毫不在意誰會聽見,“一條龍!”
巨龍從頭頂掠過,消失在云中。她笑,她哭,她語無倫次,淚流滿面。
終于,她感知到周遭冰冷的黑暗。大雪紛飛,狂風刺骨,沉寂如同無底洞,吞沒了她快樂的呼喊聲。
再次回到平安夜,她重新置身于康涅狄格州東南部的海灘上,世界又恢復成尋常的樣子。
可這怎么可能?她看見了一條龍,一條龍!
她把奇爾頓的故居拋在腦后,靠著奢望的指引,跌跌撞撞地踏雪走回汽車。她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
#
繪畫。
她從各個角度畫龍:從上往下,仿佛透過軍事衛星的鏡頭或上帝之眼注視;從下往上,她記憶中的角度,一個凡人抬頭凝望超凡造物;以電影的方式從空中觀察,仿佛這張畫是超級英雄電影中的一幕;沒有固定視角,同時從各個方向呈現,那條巨龍被分裂成十二個視角,混合成一張絢麗的拼貼畫。
她在狂熱的狀態下繪畫,不睡覺,不吃飯,也不去食品超市上班。她癱倒在地,目光仍然聚在未完成的畫布上,即使對自己說只是閉上眼睛待一會兒,她也會陷入一場無夢的淺睡,然后在午夜驚醒,搖搖晃晃地走到冰箱旁,拿起僅有的食物,一顆皺縮的檸檬,一邊吮吸,一邊再次開始描繪,公寓里的每一盞燈都早已被點亮。
沒有一幅畫恰如其分,無論她往畫布上涂抹多少層顏料,筆刷下的巨龍看起來都顯得荒謬、虛假、不實,如同抄襲自游戲包裝或一元店銷售的折扣日歷:《獨角獸與龍》《你的魔法之年》《心中的德魯伊》。她畫的龍無法令人嘆為觀止,只是缺乏生氣的俗套樣子,沒有靈魂的軀殼,毫無風采,更談不上超凡脫俗。
她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名畫家的不足。她爬上床,緊攥著厚枕頭壓在后腦勺上,把自己封閉隔絕,認為自己再也無法面對世界。
她想起奇爾頓的一首詩,其中細致描寫了翻閱去世父親照片的體驗。
像一頭留胡子的橙色狗熊
徒步穿越斯瓦爾巴特群島;
年幼的妹妹和我被他一手抱起一個
補充說明了我們的親緣關系;
婚禮、畢業、例行攝影
哪怕是在即將起飛的客機艙內;
姿勢僵硬地跟要人們合影
仿佛一支印著標志的筆從咖啡杯里探出了頭;
我覺得我應該哭,可是我不,我不能,我不必,我不會哭
鞋盒里盛放七十又七歲的一生
鉛筆寫下的日期消退不見
如那龍鱗般,我永遠無法知曉……
返回后的第七天,她睡醒過來,重新投入畫布上的戰斗,她畫下自己在新英格蘭海岸邊的所見:不合時宜的綠草、不應出現的花朵、令人難以置信的蒼翠樹木開始消失。她畫下仍然波光粼粼的浪濤、依然艷麗的天空、還在抖動的空氣以及縷縷白云,它們都在懷念著已經消失的東西。她努力描繪的世界沒有那條飛龍,而是它經過之后的那個瞬間。
柏拉圖講述理想形態的舞動影像的寓言,莊子嘲諷僅用文字表達含義的想法,因為用線條、層次、顏色和形狀理解那條巨龍是白費力氣,所以她嘗試描繪那條巨龍留下的尾跡,叫聲在晃動的植物上方回蕩著的回聲,被劃破長空的翅膀攪亂后重新排布的漸漸延緩的云團,每一團濺起的泡沫,每一道飛逝的影子,每一個空氣分子都在吶喊:它曾在此!你看見沒有?看見沒有?
你怎么能看不見這世界的每個瞬間蘊含的美、每段經歷具有的普適性?巨龍真實存在,遠不止現身那么簡單,而是實現了那種可能。看見并分享那條巨龍——這是她的故事。沒有人能在看見巨龍后無動于衷。
筆刷從她的手中墜落,顏料濺了一地——她已經忙得沒空鋪報紙。押金保不住了,但是她不在乎。終于創作出無人能及的作品——而且它無條件地具有絕對的普適性。
#
凱把這幅畫提交給合作團體“藝時”的春季展覽,展品一共有四十六件。
在開幕式上,她跟別的藝術家一樣,站在自己的畫作旁邊。很少有觀賞者停留,偶有駐足者,她也避免跟他們對視,不過她努力聽到了他們對話中的只言片語。
“我看不懂,龍在哪兒?”
“角落里那個小東西是什么?那就是龍?”
“我覺得那是一棵樹。”
“邊緣畫著雪的話,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花兒?這真奇怪。”
“當代藝術都挺奇怪的。”
你們怎么就看不出龍?!她竭力忍住這句話,把下顎咬得直痛。藝術家渴望欣賞者,但也許不是所有的欣賞者都值得渴望。為了平心靜氣,她開始喝杯里的劣質紅酒。
最后,“最佳展品獎”給到阿蒙迪平鋪在白色背景中的植物標本攝影:乳草豆莢類似蓬起的綠鳥;一節連翹枝宛若一群蝴蝶;幾塊嫩仙人掌像綠毛蟲那樣互相輕輕纏繞;一簇蘑菇叢形似一只草原土撥鼠,蘑菇桿上還沾著泥土。這組作品名叫《植物動物園》。
食物被吃光,大多數人離去以后,藝術家們邊交談邊在展覽中走動,跟朋友敘舊,觀看別人的作品。
“春天愉快!”奧利維亞說,她大概是合作團體中最成功的成員,至少已經向親戚以外的人賣出了十幾幅畫。她看了一眼凱的畫作,“我看出你在圣誕假期去了一個漂亮的地方。你去哪兒了?哥斯達黎加?巴西?噢!”她聽到凱的回答時,懷疑得弓起了眉毛,“康涅狄格?哈。”
“可愛,你對色彩的選擇真有眼光!”薇薇說,她睜大的眼睛里充滿了喜悅和欣賞,凱迫切地想要相信她——結果卻回想起她曾對自己三歲女兒的萬圣節繪畫說出過同樣的贊揚,擺出過同樣的表情。
“我想起北海道的那個家伙,他使用熊從樹上扯下來的樹皮做雕塑。”用混合媒體嘗試實驗藝術的杰克說,“你應該了解一下他的作品,你會喜歡的。”“藝時”展出的作品總會讓他想起遠方其他藝術家的作品。她懷疑這是杰克避免給出意見的方法——這也是一種意見。
時間越來越晚,凱的心情酸澀起來。這些人跟她一起拼搏了幾年——公眾的無動于衷、缺乏認識以及“藝術市場”難以預測的風向,他們也都抱怨過,他們應該比別人更理解她,然而似乎沒有人明白她的創作。這幅畫,她如此為之驕傲的作品,并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跟別人產生聯結。
“《與龍邂逅》,”她最好的朋友索拉娜輕聲讀出作品名,然后斜瞟著畫作說,“是什么促使你突然轉向寓言風格?我以為你要繼續畫街頭肖像。”
“這不是寓言。”
“哦,”索拉娜說,她細致地凝視這幅畫,“我不十分擅長幻想作品,所以千萬別把我說的話當真。俗話說,鹽塊冰塊看著雖像但是不同——這個說法聽起來像是杰克會創作的作品,是不是?加鹽塊的雞尾酒挑戰你的味蕾。‘加冰的!不騙人!’抱歉,我太刻薄了,他沒有那么糟。”
“你可是要跟我說說對這幅畫的看法的。”凱提示道。
索拉娜頓住,凱能看出她在努力思考最合適的措辭,“我覺得熱帶森林周圍有雪不是很合乎情理。可我懂什么?有了魔法,一切皆有可能。”
“不,也沒有‘魔法’。”凱費勁地解釋著。
“魔法”這個詞似乎微不足道,過于近似一種把戲。幾周后她甚至不確定自己看見過什么。那是真的還是一場幻象?雖然那次事件的細節正在消退,但是記憶中那種超凡的感覺,世界終于說得通的感覺竟然變得越來越清晰。她知道那是真的,努力要長久保留。
可是一想到要給索拉娜講述自己在圣誕前夜的奇遇,她在心里就嚇得一哆嗦。那太荒謬了。索拉娜通過一臺顯微鏡給老電腦的芯片拍照,圖像放大到極致,蝕刻電路和元件仿佛城市景觀。索拉娜的日常工作是設計機器學習芯片,凱不明白,即使沒有出現獨角獸,但索拉娜要如何才能理解龍的存在呢。“這是……基于我的一段經歷,不過我沒有如實描繪,更傾向于刻畫那種感覺……”她的聲音越來越軟弱無力。
索拉娜稍微等了一下,“好吧,我覺得挺酷。如果你繼續發展這種畫風,可以考慮帶上作品參加科幻/奇幻大會。我打賭他們會欣賞的。坦率講,我覺得我們都可以嘗試多考慮考慮未開發的市場,到畫廊外面去展示——藝術也是商業,你說呢?”
凱想要說自己畫這幅畫不是為了迎合某些“未開發的市場”,不過她明白索拉娜也是出于好意,所以她點了點頭。
“看我的畫時你有什么感覺嗎?”她再次嘗試,盡力不讓聲音帶有懇求的絕望之感。
“風雪暴中的熱帶植物讓我感到溫暖舒適,”索拉娜說,“我能想象它掛在公司辦公室或酒店大堂的樣子。麗芙認識一位有意支持本地藝術家的開發商。”
突然,凱感到非常疲憊,世界似乎已經失去了顏色。“我想我得回去了。”
凱打開了索拉娜轉發給她的鏈接。
今夏慶祝我們喜愛的詩人百年誕辰!
馬上提交以奇爾頓為靈感的藝術作品!
“為什么發鏈接?”她發消息給索拉娜。
“以為你喜歡奇爾頓呢。”索拉娜回復說。
她撥打了電話,“我喜歡,可是我沒有任何畫作基于他的詩歌創作。”
“哦,別那么刻板。如果你仔細觀察,再寫一封打動人心的附函,那么任何事就都能成為另一件事的靈感。”
“可我為什么要參與?”
“你沒有讀完整頁信息,是嗎?奇爾頓協會從某個喜歡他詩歌的億萬富翁那獲得了一大筆捐款,所以他們要在他的住宅舉辦一場大規模慶祝活動,會有作家、音樂家、政治家、演員,各種各樣的大人物出席。如果你入圍這場藝術展,數千人,甚至數十萬人將會看見你的作品。麗芙會羨慕死。你能想象她發現你入圍時的表情嗎?”
凱思索了一下這個想法,她的目光掃過《與龍邂逅》,作品靠在角落的墻壁上,沐浴著午后金色的陽光。突如其來的激動心情取代了她最初的疑慮。藝術家渴望觀眾,對吧?她想象豪宅改建成的畫廊一整周都人頭攢動,人人在她的作品前駐足,敬佩地驚呼。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白日做夢,應該只相信內心的肯定,而不是外界的贊同。她明白尋求“市場”認可,渴望熱度,追求好評——都會引發瘋狂。自從她告訴高中藝術老師自己想成為一名畫家,這些規矩就烙在了她的思想里。
可她難以抗拒。
這是我最好的作品。
她借來阿蒙迪的相機,給自己的畫拍了一張照片,花時間在電腦上調整顏色,使其盡可能接近實物。她苦苦構思投稿郵件,最后略去了目睹巨龍的經歷,她知道講述這樣一個故事,會讓為展覽挑選作品的人無論如何都要把她排除在外。另外她還告訴自己,他們一定會從畫中親眼看出巨龍。他們怎么會錯過呢?
不,這幅畫與奇爾頓的任何一首詩都無關,然而她和奇爾頓都見過巨龍,當然不是字面意義的見過——她猜測奇爾頓沒有真正看過自己所見的那只,否則他會寫到的。然而在他的詩歌中,凱能夠覺察出同樣的光線感、不凡感以及自己看見那條巨龍時與世界的連接感。他們二人的作品背后存在某種共同的感覺——這大家一定能看出來的吧?
她精心講述自己的平安夜之旅,讓有心之人能夠從中讀出所謂的“靈感”。
親愛的百年誕辰委員會:
我到康涅狄格州沃特利去訪問奇爾頓避暑別墅時,獲得了這幅作品的靈感……
#
“那么,《與龍邂逅》的靈感來自奇爾頓的哪首詩?”頭發幾乎掉光的采訪者問道,他戴著粗框眼鏡,穿著慶典志愿者襯衫。上邊印的標語是“言語刺痛”。凱似乎記得他介紹自己是退休教授。
“其實,畫的靈感并非直接來源于他的任何一首詩歌。”
那個男人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她,他的眼睛似乎又大又黑,仿佛屬于自然紀錄片中的某種深海奇異生物。他指向他們所在帳篷的入口上方的標志:奇爾頓詩歌愛好者創作競賽。
獲勝的狂喜原來如此強烈。不,沒有幾百萬人蜂擁著看她的繪畫,甚至連幾萬都沒有。畢竟如果能夠參加自稱“奇爾頓頭號迷弟”基德·伊卡-拉斯的音樂會,誰會來看隨便哪個無名之輩的藝術作品呢?不過另一方面,根據電子標簽的記錄,至少1962名觀賞者曾進入展出藝術競賽入圍作品的帳篷——這比她曾參與的任何展出都多了一個數量級——他們甚至投票選出她的作品為“最佳展品”,這意味著她的畫將在奇爾頓協會的主陳列室展覽一個月。她以前從未贏得過任何藝術獎項,甚至在小學都沒得過。沒錯,她的確得自己承擔去那里的航班費和住宿費,不過獲獎是不爭的事實。
“訪問奇爾頓在康涅狄格州沃特利的故居時,我產生了關于這幅作品的想法,不過它并非基于詩人的任何一首作品。”她說,“我把這個信息寫進了投稿信。”
“所以你想撤回你的作品?”那個男人問道。他把鋼筆重新插入筆帽,合上筆記本,摘下眼鏡,折攏鏡腿后放在一旁,他的手機仍然在他們旁邊的折疊桌上錄著音,不過他馬上就要伸手去拿。
“不!”她脫口而出,“完全不是。”
那個男人又看了她一眼,摘下眼鏡以后,男人的眼睛看起來特別小,幾乎像是在瞇起眼睛看她。“這么跟你講吧,”他停頓了一下之后說,“告訴我你產生這幅畫的想法之前,最后想到的是哪首詩。”
記憶已經模糊,所以她回想了一下,才記起詩的題目,“《造訪》。”
“‘我們深夜追憶’?”
“沒錯,就是這首。”
男人戴上眼鏡,翻開筆記本,摘下鋼筆的筆帽。
她長出一口氣,這個折中的辦法似乎挺好,她要講出真相并告知自己完整的靈感。巨龍出現在天空之前,她正想到那首詩,哪怕二者沒有直接的聯系,可能還有某種討人歡心的魔法在發揮效力。當有人說一件事是另一件事的“靈感”時,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她能真確定,促使這幅畫誕生的連綿思緒與奇爾頓的詩歌沒有任何聯系嗎?索拉娜不是講過,人類藝術家與她的客戶所構建的機器學習網絡沒什么兩樣?無論是機械的還是生物的學習機制,都是像海綿一樣不斷吸收藝術樣例,最后用力一擠,生動的原創模仿大亂燉便誕生了。(她不確定自己理解得是否完全正確,索拉娜當時講得飛快。)她能真正確定奇爾頓的詩歌美學、她閱讀過無數次的那些詩歌的美學,沒有以某種難以言明的方式改變了她自己的風格嗎?難道不是所有藝術都是模仿,都是對其他各種作品的重述的暗指的致敬的模仿嗎?所有的藝術都是飯制[指“粉絲”(fans,狂熱愛好者,單數形式又音譯為“飯”)基于原作的二次創作。——譯注]作品。這種觀點她確信自己在大學時從某篇文章中讀到過。
“講一下《造訪》是如何成為你畫作的靈感的。”
藝術家渴望觀眾,她目睹了一條巨龍,想要跟全世界分享那個異象、那種感覺。這是我完成的最佳作品。有待開發的觀眾從沒有以其他方式看過她的作品,要把自己的作品呈現在他們面前,要取得這樣的突破,這幅畫是最好的契機。跟她一樣喜歡奇爾頓的人是最有可能在畫框之外看見那條巨龍的觀眾,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深吸一口氣,“當時是平安夜,非常寒冷。我身處康涅狄格州沃特利,是在朝圣,我覺得……”
凱困惑地看著自己的手機。這些人究竟是誰?
她剛剛結束兩個小時的散步回來,她喜歡沿著河邊長時間漫步,在那里,高架公路只是濕地保護區之上遙遠的嘈雜聲,海岸線上的道路充斥著自行車手、跑者、小孩和狗。這些人從她身旁經過時,她喜歡觀察他們戴著耳機與外界隔絕的面容,他們神情專注,思緒飄到了遠方。她想要描繪這些面容,這種身處一地卻又不在當下的感覺,有形又無形的感覺。既然已見過那條巨龍,她覺得自己終于能夠以該有的樣子呈現那些面容了,賦予令他們容光煥發的光影。在那些散步的時刻,她不帶手機,因為她想留在當下,留在眼前。
消息顯示出671條通知,她不確定自己能叫出那么多人的名字。
最近她散步時間越來越長,以這種方式遠離電腦。在奇爾頓百年誕辰紀念活動中贏得藝術競賽以來,她著了魔似的查看奇爾頓協會的論壇。她的采訪配合那幅畫的高清照片已經被發表在網上。
幾個帖子冒出來,討論她的繪畫。其中一個關于究竟是《造訪》的哪一段賦予了這幅畫靈感的討論(“左下角的蘑菇肯定表示‘組成對方的正互相分離的原子’”。“真沒有想象力!”“你能期待從一個中年模仿者的飯制作品中看到什么呢?”“如今為了博取一點關注,人們什么都做。”)逐漸發展成政治激辯,結果管理員把帖子關閉了。在另一個帖子里,帖主在她的畫中尋找地中海植物,追憶在歐洲度過的假期。第三個帖子用了各種梗來嘲笑她和她的繪畫。第四個帖子發出來是為了回應第三個,所以充斥著顯得積極的信息:“她肯定畫得非常辛苦,瞧瞧每一朵花上有多少細節!”“頗具創造性!我讀過很多次《造訪》,但是從沒有把它理解成天使降臨。”“糟糕的飯制作品會把奇爾頓的法國舊友來訪這一幕用模仿諾曼·洛克威爾(美國20世紀早期的重要畫家及插畫家,作品橫跨商業宣傳與美國文化。——譯注)的風格來呈現。然而創作《與龍邂逅》的天才畫家把它描繪成一個超現實的神秘夢境,郁郁蔥蔥的植物在冰雪王國中間綻放花朵——仿佛身處冥界的珀耳塞福涅。畫作完美地呈現出奇爾頓杰作的情感基調,詩歌中表達彼此相互聯結的魔力,那種老友間的紐帶,把記憶編織成一座堡壘,以對抗人類逐漸逝去的寒光。”
即便是拿著手機,她也能看見更多的通知伴著提示音涌入,從頂部向下滾動。應用圖標一角的標記數字飆升。她不愿意打開。她本能地以為消息通知與她那幅畫有關。但是她不知道為什么以及怎么會這樣。在此之前,她不得不找尋有關自己的評論——她母親對此的評價是自尋煩惱。哪里變了呢?
她覺得論壇上的第四個帖子會讓自己高興,其實她已經把帖子打印出來,這樣就能品味別人是如何贊賞她的了。可是這個帖子比那個滿是嘲諷梗的更讓她沮喪,他們表揚她刻苦努力和全情投入,以及用自己的創造熱情慶祝奇爾頓的詩歌。這幅畫的妙處皆來自奇爾頓的審美,反過來說,不符合他們品味的都被歸在了凱的名下。
她了解到,擁有觀眾有可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這幅畫不是飯制作品——她覺得自己已經在采訪中明確表示過,可是似乎沒有人讀她在采訪中說過的話——或者他們即使讀過,也只是在她的表達中提取自己想聽的話。他們只是看中她的畫作是以奇爾頓詩作為“靈感”的藝術展上的獲獎作品,以及畫這幅畫之前她想到的最后一首詩剛好是《造訪》。她曾認為“靈感”明顯是一個復雜的概念,是程度、深淺、類型和關聯度的問題,而他們卻把她微妙的回應貶低為“飯制作品”。
這比嘲諷更傷人,比為她的生活編造的“事實”更傷人,比對她外表、著裝和技法的評價更傷人。靈感、影響和原創性的微妙之處無人在乎,她的想法也無關緊要,這幅畫不再屬于她。作品的背景蓋過了作品本身。
痛苦在她胸中燃燒,卷走每個想法中的樂趣,讓她早晨起床都變得困難。這種痛苦是,正因為是她自己選擇進入繪畫領域,選擇致敬奇爾頓,選擇追求觀眾,所以她要為自己的失落負責。
她甚至無法再讀奇爾頓,這些粉絲讓她覺得自己最喜歡的詩人的文字已經變了味。她知道這不公平,但她也無法自控。沒有哪位藝術家愿意被另一位涵蓋,哪怕是被他崇拜的對象。
最糟的是,沒人談論巨龍,他們看不出來。
她的手機又發出嗡嗡聲,在她手里振動,持續不斷,不止不休,真像一只小惡魔。
“永遠不要閱讀評論,”索拉娜對她說,“永遠不要閱讀網絡評論。”
她明白索拉娜說得對,但這沒有幫助,她已經感覺糟透了,她需要同情、理解和體諒,而不是她哪里做錯了的說教。
“去畫點兒別的,”索拉娜說,“木已成舟,別再糾結了,下次你會創作出更好的作品。”
凱想起索拉娜也沒有看出巨龍。這就是我最好的作品!
就連她最好的朋友都不理解,并不真的理解。
通知標志上的計數以十、二十的速度上漲。他們是誰?想要干什么?
她已經被奇爾頓的粉絲奪走了畫作,與此相比還有什么能更糟呢?
于是她打定主意,點擊消息應用的圖標。
#
著迷地研究了幾天之后——無論想法有多么不現實,但只有這樣她才會覺得她在慢慢奪回自己的生活——她盡可能了解了事情經過:
一群南美洲的社會活動家正設法保護一處山谷免遭商業開發,由于缺少一種魅力鳥類或者哺乳動物甚至花草來擔任大使,他們最終看上了一種名為“杰出士兵”的漂亮蘑菇。它屬于傘菌目,具有引人注目的紫色菌柄和深紅色菌蓋,極度瀕危,只能在那處山谷存活。他們把這種蘑菇設計成吉祥物,制作明信片和當地手工藝品,用羊駝毛編織出具有大眼睛和抗議標語(拒絕槍支;禁止槍支)的毛絨人偶(“杰出小士兵”),然后努力讓名人在社交媒體發布帶有人偶的照片。
他們沒怎么成功,讓人們愛上一種蘑菇很難,哪怕是可愛人偶形式的蘑菇,沒有名人承接他們的使命。實際上,凱從來沒聽說過的一位流行歌手在自己演唱會現場被拍攝到言語輕蔑地談論社會活動家塞到她眼前的超大號毛絨蘑菇。這個顯然可以獲得流量的時刻在社交媒體上掀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然后就被人們遺忘了。
阿倫·H.,一位落魄寫手,專門為一家靠“蹭流量”存活的網站寫作。他在瀏覽器上隨意點擊的時候偶然看到了《與龍邂逅》前不久他剛剛寫了一篇文章,介紹歌手咒罵蘑菇派社會活動家的小騷動,所以他的神經網絡像是定格在演唱會上那個時刻的手機照片上了,時刻準備著認出那種菌類。他在這幅畫的角落注意到那種極度瀕危的蘑菇。
“這畫的是著名詩人的詩歌?”
他又到了要交稿的時間,沒空深入研究,他需要在接下來的三十分鐘里寫出五百字并在網站上發表,才能獲得十五美元的報酬。他開始打字:“著名詩人支持當地居民對山谷的主張。”
這篇文章宣稱的內容過于荒謬——作者似乎既沒有讀過那首詩歌,又沒意識到奇爾頓已經在上個世紀去世——結果它居然火了,因為它完美契合了某種群體敘事,這類人總在尋求更多肯定。過世詩人最喜歡的主題是高雅文化體驗,他因為繼承了不止一個兩個,而是三個華爾街最古老家族的財產才得以獲得那樣的體驗,有人指出,把這樣一位詩人拖入當代去殖民化爭議非常荒唐,就好像奇爾頓真能對這個話題言之有物似的。還有人指出這篇特別文章重觀點輕事實,展現出“進步人士”的全部錯誤,除了自身的正義性,他們一無所知。
按照互聯網令人費解的邏輯,奇爾頓很快被遺忘,但是那種蘑菇成為社交媒體上最新的熱門話題。名流爭先恐后站隊,毛絨玩偶在線上已經賣到數百美元一個,擁有那座山谷管轄權的南美洲政府宣布暫停開發計劃,等待進一步的調查研究(一周后又悄悄地重啟開發工作),社會活動家慶祝勝利,但也警告說工作尚未完成。
專家和網絡噴子繼續把這次大討論攪動得沸反盈天。
“我們要用蘑菇壓倒就業?”“當地人民的聲音一定要被聽見。”“資本主義需要自我批評。”“哦,對了,乘坐私人飛機的美國名流絕對應該對‘全球南方’的政策指手畫腳。真是太有道理了。”“生活在山谷里的當地人支持開發計劃。”“你們真的認為存在單獨一個整體的‘地方性’呼聲?”……跟你想的一模一樣,討論就按照你見過無數次的同一部無聊劇本繼續上演,最終淪落為一場喧嘩與騷動。
隨著阿倫·H.的原始文章在網上被分享、贊揚、標記、傳播、流行,《與龍邂逅》自始至終一直都是這個故事的影像主角,代表著席卷注意力經濟的最新一場怒火颶風。
有人贊揚《與龍邂逅》背后的畫家是一位天才,她對奇爾頓的詩歌大膽再詮釋,為備受推崇的美國文學高雅文化形象添加了政治色彩,從而迫使保守的美國精英直面全球化和商業帝國的惡果。還有人譴責她是極具操縱欲的三流鼓吹者,通過竊取當地居民的事業和運動來增加自己的聲望。她是臥底、是被利用的白癡的指控,引來陰謀論和錯誤意識的反指控,每個人都爭先恐后地占據道德制高點,不可避免的反噬一波接一波地隨之而來。在文化戰爭中因過度使用而貶值稀釋的流行術語,仿佛一把攥緊的珍珠被拋撒得到處都是。在這場沒有結果的爭論中,隨著國內生產總值的微微增長(畢竟支付給阿倫·H.的十五美元要被計算在內),鍵盤咔咔作響,電子急速飛馳,服務器過熱又被冷卻,我們人類進一步擴展了自己在宇宙中的碳足跡,以及對熵增的貢獻。
收件箱里的未讀消息,凱已經數不過來。靠各種恐懼和憤怒維持熱度的網站寫手對她發難。有人誘惑她,要為她提供機會講述自己的故事。還有人試圖粗暴地指控她,希望她會想跟他們爭辯。
“你以為自己故意更改一首經典詩歌的關鍵元素時,人們會蠢得發現不了?”
“說實話,把‘杰出士兵’畫進奇爾頓的詩歌時,你是要挑釁左派?”
“你為什么要把當地居民比作歐洲奇幻故事中的生物來嘲笑他們守護自己土地的抗爭呢?”
“作為有色人種女性和二代移民,你認同受壓迫的‘蘑菇人民’的抗爭嗎?”
她努力講述自己的故事,完整的故事。她講述平安夜尋找奇爾頓的故居,世界永久為她改變的那個時刻。她畫下那種蘑菇,因為看見巨龍之時它們就在地上,跟所有奇妙的花朵、灌木、樹木、波浪、云彩和光芒在一起,散發出絢爛充沛的光芒。蘑菇不是一個符號,而是那個超凡景象的一部分——不過當她被困在一個自己不愿參與的故事之中時,與當下宇宙相關的那種感覺難以回想,更別說準確記憶了。
她甚至厭惡自己被迫以這樣的方式講述。這樣,重點都被放在了個人身上,把她的藝術減損為傳記、報道,而她真正感到自豪的卻是搞懂了如何畫出不可描繪之物。她不清楚奇爾頓是否得解釋如何創作《說吧,你做了什么?》這首詩,想知道羅丹是否得解釋《地獄之門》符不符合某份報紙的陰謀論,還好奇塞尚是否得解釋他為什么選擇畫蘋果而不是梨。為什么有些藝術家得為自己的作品解釋、證明和辯護,而其他一些又不用呢?這又是關于在大眾看來誰更普世而誰不是的問題嗎?她討厭這種猜疑和苦澀的感覺,然而被他們問到這些問題時,她又怎么可能不那樣呢?!
是的,沒錯,他們的手不耐煩地懸在鍵盤上。可是蘑菇怎么了?蘑菇又怎么了呢?
凱不耐煩地告訴他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看見那些蘑菇,她還看見其他許許多多了不起的存在;她也不確定自己在平安夜的異象之前,在何時何地是否曾經見過“杰出士兵”的影像。被逼急了,她承認自己無法排除在某個八卦網站的某個頁面可能見過那種玩偶,也許就與那位著名的歌手有關。
甚至在講述的時候,她都能從對談者感到厭倦的眼神中看出他們沒有在聽。他們對她的故事不感興趣,對這個奇怪、笨拙、瘋狂的女人不感興趣,對這個聲稱看見一條巨龍的女人不感興趣。他們已經有了各自想要講述的故事,已經有了需要她扮演的角色。她只需要給出適當關鍵詞,他們就會抓住不放,給她貼上現成的標簽。沒人在乎那條巨龍,他們只想談論蘑菇。為什么,為什么,噢,她究竟為什么要畫那些蘑菇?
她不再解釋,不過沒關系,離了她話題也還在繼續。
“失敗藝術家如何以政治仆從身份重啟職業生涯。”
“蘑菇與龍:如何做一名有道德的藝術家兼社會活動家。”
“‘蘑菇女士’把謊言歸咎于異象。”
“一幅畫告訴你有關差勁藝術的一切。”
“她甚至畫錯了比例,蘑菇頭大得過分。”
“她需要學習基礎繪畫課程,這些蘑菇看似出自醉酒的三歲兒童。如今誰都能自稱‘藝術家’,這可真讓人傷心。”
“你們覺得那個部落可以告她盜用商標或侵權嗎?”
“她試圖創作的東西L.G.博恩也畫過,而且畫得比她好。可是你們懂的,正宗的藝術家兼社會活動家從來沒有獲得過冒牌貨得到的關注。”
藝術家渴望觀眾和讀者,如此看來她終于實現了所有藝術家的夢想——到處都在談論她的作品,就連對藝術一無所知、十年沒有購買新手機的母親,都在她們每月的例行通話中祝賀她。她掛斷電話后,喝光了家里能找到的每一滴酒。
她的經歷絲毫沒有幫她做好應對這一切的準備。如果他們要批評她畫龍的嘗試那也可以,她能接受。對于技法、風格、原創性和呈現的嚴厲批評,她并不感到陌生。
合作團體中某些有抱負的藝術家之間流行這種風潮,也就是構思措辭盡可能嚴厲的批評,他們相信自己在幫助接受批評的人,因為“厚臉皮”對藝術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不過她從沒有真正理解他們的邏輯,因為臉皮薄、易受傷、捕捉現實中細微差別的敏銳度——感知巨龍的一種準備——對于看見世界的美妙,對于感受宇宙結構中蘊藏的激情是必不可少的,而那種激情正是所有藝術的基礎。
可是他們甚至沒有談論那條巨龍。在他們眼中,她的畫只是關于蘑菇的。蘑菇,蘑菇,蘑菇。
這幅畫是她最好的作品,因為它是她故事的核心,她設法借此無比清楚地表達出獨特事物——他們甚至沒有看見它——的普遍性。她經歷了一個超凡脫俗的時刻,并嘗試將其與世界分享,然后世界的回應給了她重重一擊。他們,他們的這種視而不見真讓人難以忍受。
#
凱無法再畫畫,她向合作團體尋求支持。
“如果是我,我會趁人們仍在關注,盡可能多地接受采訪。”奧利維亞說,“你終于取得了突破,要趁熱打鐵啊!你不必談論自己的飯制作品,利用這個機會夾帶一些其他作品。擺起托缽,爭取一些資助人!”
意識到奧利維亞其實是在羨慕她,她無言以對。奧利維亞發消息向她詢問聯系她的那些博主信息,她終于在這時屏蔽了奧利維亞。
“我的鄰居今天早晨問我認不認識你。”
薇薇說。她睜大了眼睛,仿佛在分享一次贊美。“他的思想非常進步,認為你幫助人們了解了為蘑菇抗爭的那些人。”
凱張開嘴,卻發覺自己無話可說。至少回應什么都沒用。于是她閉上嘴,轉身離開。
“我的建議是別太擔心給出信息。”杰克說,“你知道嗎?你讓我想起有一次他們問鮑勃·迪倫他的歌是什么意思。‘保持清醒,隨身帶個燈泡。’加油,安迪·沃霍爾。注冊‘與蘑菇邂逅’的品牌,銷售自己的貼紙。”
該死,這與某種“信息”無關!而是在說不要被當成別人故事里的道具。在說要相信宇宙中存在意義,你可以看到一條巨龍并為人們講述,而且不會被他們反過來指控你糟蹋了蘑菇。當然,這些話她都沒說。跟杰克交談讓她覺得自己在嘗試跟一只鴿子對話。你以為自己取得了進展,直到鴿子飛走,在你的野餐桌上留下一坨濕漉漉的屎。
“你得排除噪聲。”索拉娜告訴她。她們吃過晚餐后一起喝茶,索拉娜的丈夫TJ在刷碗。嘩嘩的流水聲,碰撞的餐具聲,每個洗干凈的盤子被插進瀝水架時發出的咯吱聲。一切都擺放整齊,家務勞動經過時間的打磨變得順暢無比,就連垃圾處理器的深沉嗡鳴,都如同偶然唱響的男低音,這一切都讓她的抑郁狀態顯得不真實。她好奇從來都踏實可靠的TJ會不會覺得她嘰嘰歪歪,會不會覺得她閑得無聊、不明事理。
“你必須得關注當下,關注你能控制的事情。”索拉娜說。
這正是問題所在,不是嗎?藝術,特別是像她這類人創造的藝術,總被認為無聊和多余,是一種放縱。即使她在經受折磨,經受超出她能想象的痛苦,作為一位藝術家,抱怨自己作品的接受程度從來不會被認為值得同情。對于那些身處“真實世界”的人來說,藝術家的痛苦都虛幻無力,是個笑話。
“每當我展示自己的照片,有些家伙總會過來告訴我在我的藝術家陳述中哪些技術細節用得不對。”索拉娜繼續說,“在發現我以什么為生之后他們仍然不會閉嘴。這個世界從不缺少蠢貨。”
這應該讓人感到安慰,可是凱沒有得到慰藉的感覺。不同于索拉娜的微芯片城市景觀,《與龍邂逅》不是技術性作品,她沒有任何一種客觀存在的專長可以依靠。她沒法把喋喋不休的說法當作白癡的噪聲來驅散,在內心深處,她忍不住覺得那些批評似乎……挺恰當。的確是她自己犯了錯,真希望畫得更好一些,真希望用其他的名字,真希望把自己的故事講得更好、更早、更動人,真希望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真希望,真希望。
“只要給它十五分鐘,颶風般的眾怒就會過去。從來都是如此。”
索拉娜說得既對又不對。沒錯,大多數人只對凱關注和思考十五分鐘,甚至十五秒鐘,足夠他們掃過幾張用她那幅畫制作的梗圖,并對《與龍邂逅》咂舌,嘲笑她對網紅蘑菇的描繪有多差勁。然后他們就會被推送列表里的下一段開眼視頻吸引走。
不過雖然互聯網不會有持續的關注,但是它也從來不會忘記。凱被困在這十五秒的時間里,被困在梗圖、討論貼和咆哮的微博中。每當有人搜索她的名字或者《與龍邂逅》,排名靠前的結果永遠都是那十五秒的快照,它們化作一場永恒的暴風雨讓她無法擺脫。這幅令人誤解的畫,以及那些令她討厭的蘑菇,將會成為她藝術生涯的頂點、人們認識她的唯一原因。她就是那位“蘑菇女士”。
垃圾處理器的研磨聲震動著她的骨頭,變得無法忍受。她放下茶杯說:“我得走了。”
#
她停止搜索自己的名字,不再去合作團體,而是聚焦于自己的工作。在食品超市沒人知道她畫畫,沒人把她同“蘑菇女士”聯系起來(或者他們即便有所聯想,也沒有對她說過)。她可以只是一名雇員,扮演一個角色,她的故事別人不了解,就像別人的故事她也不了解。他們不知道她如溺水般感到窒息,這居然可以讓人莫名感到安慰。
她給自己找了些有趣的事做:記住商品條形碼的位置,這樣掃描的時候就不會翻來翻去;設計出在臺面上滑動每種商品的方法,讓動作順暢、高效、有節奏;挑戰自己,盡可能少用塑料袋;想象TJ在水池邊專心刷碗,不在意其他一切,把這當作理想的精神境界;學會安穩自己的心神,讓工作顯得像舞蹈,像是由收銀臺的嘀嗒聲和掃碼器閃爍的激光構成的詩歌。她在忙碌中尋求安慰,把藝術拋在腦后。
索拉娜來看她,凱覺得尷尬。她一直在躲避自己的朋友,索拉娜格外努力地安慰她,可這不起作用,凱為此感到難過——就仿佛凱會讓自己的朋友失望似的。
索拉娜給她講了“藝時”合作團體最近的八卦,講了跟TJ的爭吵和對孩子們的憂慮,還講了自己正在開展的一個新項目:老舊視頻游戲手柄的內部放大照片,密集的集成電路、漏液的電容器和被腐蝕的觸點,像一座廢墟城市里被拋棄的房屋和街道,濃縮我們青春集體記憶的迷失的阿瓦隆,曾經的夢想在其中漫游。
直到今天早晨,她才承認自己感到多么孤獨,這才是抑郁的問題所在,它在你周圍慢慢滲出,直到所有的顏色都被耗盡,你還以為這很正常,以為世界一直都是那樣。可是后來朋友出現,提醒你世界其實不是那樣。
凱認真傾聽,被索拉娜的聲音撫慰,被日常聊天的聽覺模式和意象模式撫慰,被她朋友穩固的存在撫慰。這種相互聯系,這種相互支持——我們也許都在溺水,但我們不必獨自被淹沒。
索拉娜說完,走到倒靠在墻上的那幅畫前,把它翻轉過來,讓它再次沐浴在從窗戶射入的陽光里。她專心致志地注視那幅畫,端詳著。
“我看不見那條飛龍。”她說。
凱的心頭一顫,但是這種痛苦并不苦澀,而是一種劇烈的刺痛,帶有宣泄的效果。
“但是我看見有人在非常努力地分享美好事物,很遺憾我無法看見它。”索拉娜說,“請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你想讓我看見什么。”
于是凱為她講述。她告訴索拉娜遮天蔽日的翅膀,雪花飛舞的空氣中長久回蕩的叫聲,跟宇宙融為一體的強烈感覺,自己要描繪它的多次嘗試,柏拉圖和莊子,以及最后她如何畫出這幅畫,畫中呈現了不在場的存在、半影以及掉落的鱗片。她給索拉娜講了蘑菇、花朵、樹木和蘆葦以及波濤中的水母。索拉娜認真傾聽,不時提出問題——有價值的問題。
語言僅僅展示蹤跡、光影和回聲,從來都不可能是那條飛龍本身。可是追隨蹤跡,追尋影子,仔細傾聽回聲也能給人帶來安慰。她不再感到那么孤單,這對她起到了療愈的作用。
“我們都在努力講述自己的故事,”索拉娜說,“我們把其他人加入自己的故事,注定要把我們的故事交織在一起,去講述、傾聽并知道那些故事都是真的,那些故事很重要。我很高興你成為我故事的一分子,也很抱歉沒能以應有的方式傾聽你的故事。謝謝你。”
凱起身給兩人泡了一些茶。早春尚未過去,天氣微寒。不過一切都會好起來。
#
凱因為無法再繪畫,便開始閱讀。
有些藝術家的標志性作品被人誤解,被他們并不認同的故事征用,她對他們的經歷著迷。奧克塔維婭·巴特勒、蘭斯頓·休斯、佐拉·尼爾·赫斯頓,甚至是脾氣糟糕的羅伯特·弗羅斯特。她讀了一篇奇爾頓的采訪。奇爾頓!她絕對無法想象奇爾頓在未來千年會缺少熱愛并準確理解他本意的讀者。
“假如我在意被人理解,我會停止寫作。”
我在想我是否讀出了奇爾頓真正想為我展示的內容,凱心想,或許一直以來我只是在用他的詩歌適配我的生活,把他的語言納入我的故事,將他的龍鱗織入我的鎧甲。我永遠不會得知他寫下“此時有人點燃香煙,開始咳嗽”時,有何所見所感所指。我也沒有理解他,沒有完全理解。
生活是我們為了理解世界而對自己講述的故事,在尋求意義的過程中,我們把別人變成自己心靈沖突的參與者。有時候這樣做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后果,就比如我的遭遇。不過值得記住的是,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找尋自己的巨龍,發現他們故事的核心,然后以力所能及的方式講述:努力拯救山谷的社會活動家,慶祝摯愛詩人奇爾頓的粉絲,甚至阿倫·H.,甚至網上稱我是臥底和雇用畫家的鍵盤俠。
把公開的藝術作品當成自己故事的一部分,以自己想要、渴望、需要的方式解讀,這都可以——其實也不可避免。也許這才是唯一可能存在的普適性。
但是我們也應該嘗試記住,每位藝術家都有他們自己的故事。藝術家不僅渴求作品有受眾,而且渴求能夠聽進那個故事的受眾,能夠確認那個故事有價值的受眾。
人人都應該有這樣的受眾。
#
盡管凱不再畫畫,但她創建了一個網站,用來評論其他藝術家的作品。
她花了很多時間跟阿蒙迪在一起,聽她講述,然后再寫自己的評論文章。
凱寫到阿蒙迪熱愛相機鏡頭把世界二維化的能力、消解實質的能力,寫到她的畫面多么異想天開和活潑有趣,寫到她拍攝的每張照片在本質上充滿了樂趣。她寫到阿蒙迪的舊式信仰,即不朽的事物也是政治化的,或許比個人化程度更重。她寫到阿蒙迪對于“每張照片都是一個謊言”這種說法感到矛盾,對于每張黑白照片在她眼中反映出不同程度真相的細微差別感到矛盾。她沒提起阿蒙迪的家庭、背景、履歷——阿蒙迪憎惡自己的作品總是被歸結到自己的個人經歷中,討厭人們自以為理解她的作品,其實只是了解到關于她的幾點事實。凱努力傾聽,而且明白為什么有時候一個故事的內容不齊全反而更完整。
這篇評論沒有獲得太多點擊量,然而它卻成為阿蒙迪在個人網站鏈接的唯一評論。
凱跟隨在薇薇左右,觀察她創作,給自己和薇薇沏茶,還用坦率和同情心勸誘不愿談論個人作品的薇薇開口。
她寫到薇薇的水彩畫技巧:運用層次分明的顏料和涂層以及由復雜數學公式決定的形狀;寫到薇薇的畫筆為鬼魂和天使賦予生命,讓事物的內在活靈活現。凱沒有把薇薇的作品跟“東方”傳統進行老套的對比,沒有援引“非西方”的哲學,人們喜歡做這種事情,因為他們看見薇薇本人或她的名字,以為自己知道該給她打什么標簽。當然,毛筆畫對她有影響,可是她對星星的了解和對西南部的熱愛對她也有影響,那么薇薇自己的故事為什么要被納入別人眼中更容易講述的“宏大”敘事呢?凱試圖講述薇薇想要講述的故事——她明白自己絕不會百分之百正確,但那不意味著她不該努力。
薇薇讀到凱的評論文章時哭了。她的愛人問怎么回事但是薇薇搖搖頭,什么都沒說。她打印了一份凱的評論,放在自己的工作室,這樣每當她需要,就可以隨時看到。
凱寫到索拉娜的電路景觀,沒有把索拉娜的照片描述成對科技巨頭、監視國家、數字與實體融合的隱喻,她寫到探索的妙處、發現機械主義同自然主義沒有明確區分的感慨、欣賞人類無窮腦力外化成電子設備皮質層的贊嘆。她寫到索拉娜的探索性攝影中對于神圣感的向往,一種真正去聽去看才能理解的神秘主義。好友作品中的這種特質凱從沒見別人談論過,可它一直都存在。
“謝謝。”索拉娜讀完了評論說,接著她害羞地頓住——有些感覺無法通過語言充分表達,“我猜我也見過自己的龍了。”
她甚至寫到奧利維亞。奧利維亞經過一段時間才放下戒備,信任凱會傾聽自己的心聲。她繪畫作品中抽象的形式主義背后,現代主義的指涉和標志性的后現代主義重構背后,存在一種滿懷愛意的、前現代的對于藍色的原始頌揚。對,你無法認錯奧利維亞的畫,她已經發明了自己的視覺語言,跟她隨身佩戴一枚海玻璃護身符的行為一樣,顯得別具一格。她也許接受這種當代運動的標簽,接受自己的作品被貼上這種標簽,可是在商業化的妥協之外,她真的一直在努力訴諸情感,創作體現“浪漫”這個詞語本意的作品。
奧利維亞沒有感謝凱,甚至評論發布時都沒有什么表示。可是那天每個人都能看出她動作的輕快感,看到她努力抑制的笑容。
(凱沒有評論杰克,有些藝術家真的沒有想要講述的故事。這也沒關系。)
她并非喜歡自己評論的每件作品——誰能做到呢?——可她力求看見藝術家在努力展示的東西。這樣的舉動有多么稀有,答案讓人驚訝。
語言從來都不完備——藝術作品總是需要為自己代言。不過她評論過的藝術家都很感激凱能傾聽,能嘗試看見,能做他們所需要的觀眾,這種需要他們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她也很感激,因為她也為自己發現了一個新故事,這是老故事的延續和修訂,講的是看見每個人身上的光,故事建立聯系,助她生根,讓她快樂。
凱作為評論家和批評家沒有得到多大重視——她的評論被認為不夠諷刺,不夠嚴格,缺乏距離。可她不在乎,她不是為了別的批評家才寫評論,沒興趣博得他們的好感。(跟其他所有人一樣,批評家也在努力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也許他們也值得擁有自己富有同情心的讀者,只不過不是她。)
我們都在盡自己的努力看見那條龍,并記錄與它的邂逅。
#
凱撥開積雪,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旁邊沒有地方可以放下包好的畫,于是她緊緊抱著,放在她的手袋上。這里的節日已經來臨,每個人都裹著厚厚的外套。公共汽車特別擁擠,她擠不上去,已經拿著畫走了十個街區,還得再走十個才能回到家。最后時刻決定出門的顧客擠滿了街道,他們從她前方經過時,仿佛是從惰行列車上看到的香蒲。
索拉娜主動提出讓TJ載凱去取回那幅畫,因為凱不喜歡在冬天的城市里開車。不過凱拒絕了,說自己喜歡長途行走。現在她有點后悔這樣選擇。
特別倚仗鋒利的冰刀,
滑過但不會切割
我們對圣誕節隱約地承諾。
她笑著想象街道上沒有車輛,覆蓋著光滑的冰面,像一座凍結的池塘。此刻她多想滑著冰回家,她小時候常常那樣做,就像男孩時期的奇爾頓一樣。(漫長的停滯期過去之后,她又能夠欣賞奇爾頓了,并且為此感激不已。在她的生命中,奇爾頓的文字令她無比快樂,能重啟閱讀仿佛是療愈了一部分自己。)她感到有點傷心的是,自己永遠不會知道奇爾頓在試圖用那首詩講什么故事。如果詩人在那段采訪中的話可以相信,那么他不會介意別人把他的詩嵌入自己的故事,哪怕那些故事涉及詩人完全不了解的蘑菇、對峙和眾怒。或許這也是一種超然。
她注意到塑料包裝膜里,保護繪畫的紙夾板都散落了,她需要用膠帶重新粘好,于是摘下手套,展開塑料薄膜,拆下紙板,一邊拿著畫,一邊在包里尋找膠帶。雪已經停住,風力也有所減弱。情況不算太糟。
她不確定在剛剛閉幕的畫展上有多少人得以看到那幅畫。畫廊的規模不大(只是一家咖啡館的后室),主題——“不見”——也不怎么吸引人。然而凱不介意。她選擇這場展覽是因為喜歡在那里遇到的人。他們待人真誠,而且根本不認識她。(“藝時”合作團體仍有些人叫她“蘑菇女士”;她也仍然在努力忽略這些聲音。)她帶來《與龍邂逅》時沒人做出任何評論。或許他們根本沒有看見,或許他們不在乎。(索拉娜說得對,凱高估了網絡的重要性和影響力。)她希望至少能有幾個在畫展看到那幅畫的人會找到一種積極欣慰的方式,把它納入他們自己追尋幸福的旅途。
她找到了那卷膠帶,坐下來,墊著手包把畫放在身旁,以防它被雪打濕。她扯下幾塊新的膠帶,把它們粘在了背面的紙板上。
她停下來休息了一下,馬上準備把正面的紙板蓋好并用新的膠帶粘住,然后再用塑料薄膜纏好,鼓起勇氣加入疲倦的行人,沿著打滑的人行道往家走。他們每個人都裹在自己的外套和故事里,都準備前往此處之外的某個地方。
她呼出的水汽散去,一個男人停在她的面前。通過結著碎冰的胡子可以看出,他走了很久,雙頰跟頭上的格紋雷鋒帽一樣紅。惱火的行人仿佛遇到石頭的溪水,從他的兩側繞過。
他盯著凱手中的這幅畫。
凱緊張起來,路人認出了畫。凱為他要說的蠢話做好了準備。
“畫真美。”他說完長長呼出一口氣,凝結的水汽立即又在胡子上結成了霜。
凱什么都沒說,仍然不確定他要干什么。
“我們都經歷過這種……”他抬手示意他們周圍的世界時聲音顫抖,接著他又試著說,“然后發現宇宙中的這等存在,我們能夠欣賞真是相當走運。”
“在這幅畫里?”她問。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哦,抱歉。我……我太無禮了。”他的臉變得更紅了,“我是說,我看見某種宏大和美麗得難以想象的存在剛剛經過那里,這是我們能記住它的最佳方式。”
她的心跳加劇,“這幅畫名叫《與龍邂逅》。”
“噢。”他點點頭。
“你看見它了?”她不敢相信地問道。
“不,我從沒見過巨龍。”他說,“不過我曾經的確欣賞過最不可思議的音樂,星星的音樂。我的心弦被撥動,但是無論我嘗試重溫多少次,也一直都沒能再次聆聽,如今我只記得些微弱的回響。你的畫……它給了我同樣的感覺。你很了不起,這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作品。”
有一瞬間,她穿越回長島海峽的那個平安夜,短暫目睹那條巨龍。
“謝謝。”她對他說。這不足以表達她的全部心聲,可她只能想到這一句話。
“謝謝你,”他對她說,“請繼續描繪你想畫的圖景。”
“我會的。”她說,同時奮力克制,不再多發一言。這難以承受,她的眼睛開始刺痛。
“圣誕快樂。”他說完便離開了。凱目送他消失在人流中。
她不清楚自己將在何時再次開始畫畫,暫時還不清楚;不過她可以想象那種情形,這就已經讓她覺得很了不起了。
她包好畫,把它拿起,幾乎是沿著冰面滑行,開始走上漫長的回家之路。組成她的原子之間,有光將她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