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干?!眴讨巍つD固執地說。
他的語氣給人一種近乎任性的感覺,就像孩童受了逼迫,去做違背意愿之事。他已屆中年,其貌不揚,禿頂,日漸肥胖,身穿一套皺巴巴的正裝,腳踝處松垂著,像是腿上掛著兩只面袋子,肚腹處緊繃繃的,簡直能把紐扣撐開。他身處豪華公寓之中,佇立窗前,愁眉苦臉地盯著樓下中央公園白雪皚皚的草地。他從窗戶旁轉過身來,走到這間雅舍角落里裝備著的小酒吧,坐到高腳凳上,隔著吧臺對主人皺起眉頭,重復道:“我不想干?!?/p>
杰瑞·里德身材高挑,衣冠楚楚,面容精悍,唇上留兩撇細如發絲的八字胡,一頭近乎軍人的短發型。他沒有理會莫頓,繼續小心地量著杜松子酒和苦艾酒,倒入盛了冰的酒壺里,愈加小心地搖勻,慢慢傾斜,將酒水斟入一只高腳杯,臉上溢出笑容。這是一種略帶譏諷的冷笑。
“誰說你非得喜歡干?”杰瑞·里德給來客倒滿一杯啤酒,連同一瓶波旁威士忌一起推到吧臺對面,又添了一個兩盎司容量的烈酒杯?!斑@種活兒誰說你非得喜歡干?”
他拿起調制好的馬提尼雞尾酒,端到咖啡桌上,低身坐入安樂椅,小心翼翼地護著杯中物,抬眼望向吧臺前來客的臉,微微舉杯。
“干杯?!?/p>
“干杯?!蹦D給自己斟上一杯波旁威士忌,仰脖一飲而盡,飲罷,抿了一口啤酒。
“好了,好了,”杰瑞探身向前,把半空的杯子放在桌面杯墊上,輕快地說,“為什么不想干?”
“我從未殺過女人。”
杰瑞嘆息一聲,再次開口時,聲音里少了消遣興味,趨向平淡?!叭怂乐?,就不再分男女,就只是尸體,沒了性別差異,化作泥巴、塵埃。尸體你已見怪不怪。經你手變成的尸體也不知凡幾了。”
“可我從未襲擊過女人?!?/p>
“所以嘛,這次的目標就是個女的。女人怎么了,女人不會因為是女人就死得不那么徹底,也不會死得更徹底。”里德面無表情,靜靜地察言觀色,“你喜歡錢,對嗎?”
“錢誰不喜歡。”
“錢是好東西,你有大把鈔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老婆不會認為你手里的錢都是靠你所謂的記賬工作賺的吧?”
“我老婆不知道錢的事?!蹦D伸手去拿酒瓶,又給自己滿上一杯,“我甚至不把在事務所上班掙的錢全部拿出來。她以為我們缺錢、捉襟見肘,讓她盡管這么想好了?!彼穆曇敉钢淠八侵牢覀儗嶋H上有多少錢,我就一分鐘也別想安生了。不能告訴她等我退休之后再說吧。”
里德露出笑容。他樂見話題移開。任務的事可以等,等到莫頓的情緒調整好了,自然水到渠成?!八隳銠C靈。我總是說,女人嘛,要想讓女人安分,最好讓女人窮到連鞋都穿不上,讓女人什么都不知道,還要把女人肚子搞大?!?/p>
“珍妮的肚子永遠大不起來,”莫頓聳聳肩,茫然地說,“我不介意。反正我年紀一大把,受不了娃娃吵鬧。”
“你喝酒她管得嚴嗎?”
“這事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最好?!钡诙葡露牵謮褲h子的話語帶出些許蠻味。吧臺上,杯子第三次斟滿烈酒,放在大塊頭面前。杰瑞平心靜氣,目視對方。莫頓總是遵循同樣的模式:三杯酒下肚,敵意全消,恢復正常。長期的經驗使杰瑞·里德明白,酒不是用來壯膽的,酒中見到的是真性情。
莫頓是強手中的強手,喝酒只是習慣而已。
“我回家前嚼嚼口香糖,吮幾滴解酒滴劑?!眴讨谓忉屢痪?,便不再理會這一話題,重新回到里德令他眼下心情不悅的那個話題上,“不要說什么‘所謂的記賬工作’,我們雇的是會計師,不是記賬員。(標題原文直譯為“復式簿記”,是現代會計的基礎,對任何一個經濟業務,都必須以相等的金額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相互聯系的賬戶中進行登記,即“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譯注)我在那兒當辦公室副主任,干的是貨真價實的工作好不好。”
“你還是個職業殺手,”里德不緊不慢,提醒他,“為我干活?!彼θ莶粶p,繼續避談要求莫頓做掉的下一個襲擊對象,依舊等待著對方喝到位后情緒對頭。喝下第三杯就成。衣冠楚楚的精悍男人氣定神閑?!澳銇砘畹哪切﹤€午后,是怎么請下假來的?”
莫頓聳聳肩。“那地方是我大舅子開的。他沒準以為我溜出去找女人?!彼麚u搖頭,“他才不管哩,覺得我就這德行。我知道他才好這一口哩?!彼闷鹱詈笠槐?,一飲而盡。
“你從來不找女人?”
“有一說一,我不找?!比葡露?,酒勁上頭,莫頓滿臉苦笑,“一個女人就夠我煩了?!?/p>
他喝光啤酒,推開大小兩只酒杯,扭轉身體,與里德相向而坐。第三杯烈酒屢試不爽地起了作用,他看上去沉著、縝密,近乎超然。杰瑞好奇地盯著他。
“所以嘛,既然老婆使你不痛快,又不知道你匿錢的事,你干嗎不玩失蹤呢?紐約城大了去了,干脆來個就地失蹤算了,又不耽誤繼續為我做活兒?!?/p>
“哦,珍妮沒那么壞?!蹦D說,繼而不厭其煩地補充道,“再說,我告訴過你,我喜歡會計工作?,F在的辦公室主任老托馬森不會永遠當下去的。用不上兩三年,我準保接班上位?!?/p>
杰里·里德端詳起一頓肉乎乎的胖臉。真可謂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然而,他心里清楚,憑紐約之大,自然不乏職業殺手,不過,就身手而言,眾殺手沒有哪一個能望其項背。自然,也沒有哪個殺手像莫頓那樣,敢于開出那么高的價碼,而且保證馬到成功,將那價碼收入囊中。他無奈地聳聳肩。
“咱來聊聊襲擊目標吧——”
莫頓胸有成竹,靠著吧臺,鎮定自若?!笆悄囊粋€?”
“瑪西婭·柯林斯伍德?!?/p>
“什么?”莫頓一驚,坐直身子,“為什么——”他甫一開口即中斷了提問,只是出于驚訝,才忍不住要問的。問“為什么”不屬于他這個殺手的職責范圍?!澳莻€女影星?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城里。”
“她的確在城里,住貝爾維爾酒店,509號房間?!?/p>
莫頓不屑地哼了一聲?!柏悹柧S爾酒店?你開玩笑吧!那個如同跳蚤誘捕器般骯臟的地方?嫖暗娼,打快炮,設局搞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垃圾賭博——我了解那兒。不就是我上個月做掉昆萊文的地方嘛。還記得嗎?”
“記得?!崩锏虏粍勇暽胺凑妥∧莾?。隱姓埋名。”
莫頓思索了一番。“那又怎么樣,”他終于來了一句,“隱姓埋名。不過世上每個人似乎都知道她在哪里。”
“沒人知道她在哪里。你知,我知,再只有那個花大價錢雇你做活的主知道。”
“貝爾維爾酒店,嗯?”莫頓深思熟慮之后,緩緩點頭,“五樓……嗯,活兒應該不費事。戲什么時候開演?”
“明天傍晚,五點到六點之間?!崩锏抡f。
“五點到六點之間?”莫頓決然地搖頭反對,“我們今明兩天做年度審計。今天下午請假來見你,我告訴大舅子明晚加班補上。要是明天繼續請假,哪怕請一分鐘,他都會沖我大吵大叫,鬧得跟殺人似的。”他語氣里帶了責難,“我跟你講過,我擁有一份喜歡干的工作。恕我直言,我可不想被炒魷魚?!?/p>
“明天傍晚,”里德的嗓門一成不變,“五點到六點之間。她七點要和某人見面,喝雞尾酒,吃晚餐,之后預備乘坐午夜航班飛返西海岸。她是這么打算的,能否如愿可由不得她。她五點到六點之間會留在自己房間里,等候會客。”他沉著地端詳莫頓,“這次活干完,獎金少不了你的?!?/p>
胖子怏怏不樂,嘆息一聲?!拔抑坏弥e稱生病,這意味著我事后甚至不能回辦公室去。這意味著不僅要錯失辦公時間,還得趕七點鐘去新澤西的火車。這又意味著接下來要錯過公交車,要么等半個小時,要么步行。這冰天雪地的……”
“不容易。”里德四平八穩地說罷,站起身表示協商結束。他立在原地,待莫頓從高腳凳上爬下后,送他到玄關,靜候這身形沉重的大漢掙扎著穿上大衣。
“瑪西婭·柯林斯伍德。”里德說,“貝爾維爾酒店,509號房間。五點到六點之間?!彼麤]有說出目標登記入住用的化名,因為莫頓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實際上,這種重復只是習慣使然,他知道,喬治·莫頓已經把相關信息儲存進腦海里,絕不會遺忘。他友好地朝胖子笑笑?!耙悄阄妩c一過就完活,或許還能趕上平時的那班車。”
“不可能,”莫頓語帶悲切,打開公寓門,“想高峰時刻在貝爾維爾附近打到出租車?就算天氣好又怎么樣?就沒個指望?!彼麣怵H地搖搖頭,關門而去。
***
喬治·莫頓瞥一眼手表,點點頭。離貝爾維爾酒店一個街區遠之處,酒吧里煙霧繚繞。室外天寒地凍,室內則舒服到無以復加——事實上,酒吧里暖得發熱,因為他一只腳踩著欄桿站著時,身上還穿著棉大衣。不過,人家付他報酬不是給他找舒坦的。他撿起面前的找零,喝完啤酒,走向門口。
他出來時,外面已是雨雪交加,鋪天蓋地。莫頓微微一笑。天氣也肯成人之美!的確,事后去火車站要費些勁,但至少這種天氣里,人們頂著強勁的寒風,身體拱成一團,眼睛埋入大衣領子,一門心思專注于自己的不適,不會再注意陌生人的面孔。而且,貝爾維爾酒店比他所熟悉的別的旅館更適合做他要做的事。注重隱私向來是該店茍延殘喘得以續存的唯一原因,因此,這里安排得體——連同大堂和前臺,統統迫至一隅,獨獨讓出入口,任憑各色人等自由出入;內里,步行梯和自助電梯齊備,均可抵達各樓,足以避人耳目。
莫頓在入口處停下。寒風勁吹,仿佛帶了冰碴,吹得雨棚鼓脹,如巨鳥振翅,撲啦作響。莫頓站在雨棚下,透過旋轉門厚重的玻璃向內掃視。電梯左近空無一人;電梯間空間狹小,電動門開著,等候客人乘坐,光流斜射出來,疊加到走廊更為晦暗的照明上。
莫頓頗感欣慰,點點頭,擠進這片區域,例行公事般走進空電梯,按好通往六樓的按鈕。倘若有人認為小心為上,有必要走一層樓梯,喬治寧肯選擇下一層樓,絕不會選擇上一層樓。
電梯門滑動,徐徐關閉;電梯廂緩慢地哀鳴著往上爬。莫頓脫下手套,解開大衣紐扣,從夾克衫的一個口袋里掏出左輪手槍,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消聲器,小心擰動螺絲扣,把消聲器安裝到位,再把這套致命裝置塞進大衣口袋,戴好一只手套,裸著的一只手插進放槍的口袋里,遮住槍長出來的部分。大衣一側鼓起來,令人生疑,但他清楚,可能注意到的唯有一人,到時候,以此人的身體狀況,是沒有條件告官的。
電梯抵達六樓,停住,一番思量之后,滑動門痙攣般敞開。莫頓輕松地走出來,十拿九穩地穿過走廊。走廊里空無一人。大多數門里面,幾乎都是近乎警覺的沉寂,但他絲毫沒有讓這沉寂擾亂自己的心緒。有的房間里,廉價收音機在播放音樂,聲音透過房門投射出來,含混不清。
到了紅燈指示的樓梯口處,莫頓推開門,小步慢跑,下了沒有鋪地毯的樓梯,面容平靜自信。他在五樓樓梯口停下,透過開在門上部的小玻璃窗朝走廊內觀瞧。里面同樓上走廊一樣,空空蕩蕩。他并不感到特別出人意料,也不容許思想開小差耽擱正事。他點一下頭,推開走廊門,把握十足地走到標牌為509的那扇門前,輕聲敲門,節奏均勻,聲音夠大,又不太大,泰然自若。信心即一切。信心贏得信任,信任消除受騙者的疑心,待到其發現不對勁時,悔之晚矣;信心還能增加隱匿性,以免被人注意到。要自信,但不宜過于自信……
門開了。他立刻認出了所面對的女人,盡管見的是真人,沒有化妝,面容比宣傳照上老許多。他迅捷地開口,趁她尚未來得及從陌生面孔所引起的明白無誤的驚訝中緩過神來。
“柯林斯伍德小姐?我是《每日新聞報》記者。錢伯利是我的名字。我們聽說您——”
她臉上起先的驚訝之情,連同隨之而來的失望之情均不見了蹤跡,表情轉而冷酷起來?!澳銈兟犝f了什么?你來這里做什么?要是我想見記者,我就不會住在這個……這么個……”
她驟然咬緊牙關,抬手關門。門卻關不上一只沉重的鞋插進門口,猶如打入一根楔子。
喬治·莫頓深表歉意。務必要確保入室之前,別的房間和電梯里不出來人。
“您瞧,柯林斯伍德小姐,我們屬于一家報社,有個管我的編輯,能活生生把記者吃掉。有好料發生時……”
“把腳挪開。聽見了嗎?”她那張白皙的臉盯著他的臉,似乎看出了什么,當下做出抉擇?!澳阋遣怀鋈ィ揖痛螂娫捊o服務臺喊警察上來。你們膽敢發表半個字,走漏我在這里的消息,我就否認,起訴你們,讓報社得不償失。聽到了嗎?明白了嗎?”
那只腳依舊踏在門里。“您瞧,柯林斯伍德小姐……”
女人忍無可忍,轉身躲開不速之客的視線,大步走到床邊小桌前,伸手拿電話。莫頓抬腳跟進,迅疾帶上門。女人沒來得及拿起聽筒,他便開火了,子彈從女人后頸射入,女人的身體無可奈何地癱軟到床上。就在這癱倒的過程中,瞬息之間,他又補中一槍,比前一槍射得略高些?;罡傻脽o聲無息,唯有消聲器發出咳喘般的微嘆。
莫頓擰開消聲器,槍放入夾克的一個口袋,消聲器放入另一個口袋,走到門口,貼近薄木門板,側耳傾聽,甚至不屑于回頭看上一眼,聽不見說話聲,便直起身子,扣上大衣紐扣,套上另一只手套,從容地緩緩開門,走出去,不經意地隨手關門。電梯有人使用,指示器上數字在變換。他朝樓梯間方向走,來到門前,倒退著打開門,以馬匹小步跑的步態,邁下臺階。
他在最后一層樓梯的緩步臺轉過最后一道彎,觀察到酒店入口空無一人。他下到街面層,透過玻璃凝視,皺起眉頭。雨夾雪已經不再傾盆而下,街頭行人步履瞞跚,東倒西歪。行路難,險象環生,由此可見一斑。七點鐘的火車?要是能趕上八點鐘那班,就算幸運!
他拉起大衣領,蓋住耳朵,朝街上行進。一個瘦削的身影,臉罩在毛皮領子里,以門做掩護,蜷縮著,部分擋住他的去路。他側身擠過去,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哈嘍,喬治?!?/p>
他轉身凝視,驚愕之余,難以置信地笑了。無論什么原因使珍妮來到市內,瞧這時間選的,真巧,好到不能再好了。要知道,珍妮不管去哪里,總是開車去。老婆開著車來,管它道路怎么滑,坐車總要勝過步行。他的笑容卻突然暗淡起來。怎么會這么巧?珍妮怎么會出現在這種下三濫地方?
“珍妮!你來這兒做什么?”進而,另一個問題蹦出來,令他費解,心神不寧,“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兒?”
“大約一個月前,我到事務所找你,哥說你下午要出去,我就跟蹤你到這兒來了?!彼穆曇敉钢购蓿滞饪潭?,“你離開辦公室后,我一直跟著你。我今天又打電話找你,哥說你老是請假,找借口不上班,他受夠了。我清楚你在哪兒鬼混。明白嗎?我早就知道!”
她昂首瞪視他,面孔瘦削,卻像狼一樣兇狠?!拔抑肋@是一家什么樣的酒店。別拿我當傻瓜,我清楚這里面干什么齟齪勾當——”
“可你不懂,珍妮——”
她在手提袋中摸索,像是找手帕,等她抽出手,分明握著一把小手槍。莫頓盯著她,親眼所見,卻又難以置信。她鎮定地舉起武器。
“我說過——我清楚——這家旅館——干什么——齟齬勾當。”
她語音不高,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近乎哽咽,又有清脆的槍聲夾雜其間。莫頓看到武器后因驚愕瞪大的眼睛隨即閉合了。
兩顆出膛的子彈無情地、無可挽回地擊飛了他。他撞上酒店入口的厚玻璃門,仿佛因得到支撐而松了一口氣,頹下去,慢慢滑下矮門檻,斜身倒下,好似靠在門柱上休息,實則斷了生氣。
女人靠近他,俯身觀瞧他那具怪誕地張著嘴的僵直尸體,似乎全然沒有覺察被眼前景象嚇得如同冰雕泥塑般固立在人行道上的旁觀者構成的活人畫面,也全然沒有覺察到街角傳來的尖利哨聲以及一溜一滑地朝她跑來的警察身影。她似乎忘記了一切,只記得吞噬一切的滿心的痛苦,只能覺察到她作為女人的失敗。左輪手槍懸在手上,她同樣沒有覺察。只見這把槍晃來晃去,像一根誡勉的手指,斥責著什么。
“你還喝酒了。”她數落著,突然大放悲聲。
(姜偉:江蘇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