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至今忘不了那冰涼又滑溜的觸感。四年前,在廣州寵物展會上,一條長達一米的蜥蜴攀上他的手臂。蜥蜴歪了歪頭,眼珠轉了轉,好像在打量他。
那一瞬間,深藍心里冒出一個念頭:這動物,好酷。
與貓狗的熱情不同,爬寵看上去總是“面無表情”,自帶一種高冷、神秘的酷感,形似小恐龍。偏偏它們又喜歡停在原地,像在發呆,透出一股反差萌。
回家后,深藍在網上搜了很久蜥蜴資料。他第一次知道“藍舌石龍子”這個名字。
年輕人,開始愛上爬行寵物
“冷冰冰”的爬行動物,這兩年正悄然在寵物圈走紅,成了不少年輕人的新寵。拿蜥蜴舉例,既有單價幾千元不等的藍舌蜥,也有不過百元就能擁有一只的守宮(屬壁虎科)。此外,還有各種烏龜、寵物蛇類和蛙類。
從生物學上講,人們刻板印象中被視為“冷血動物”的小家伙,其實更準確的名字是“變溫動物”,意指體溫隨環境而變。
和深藍一樣,24歲的新鄉人胡子部,也被那股“酷”勁吸引。三年前,他買下人生第一只爬寵——一只巴掌大的藍舌石龍子。那陣子,他幾乎每天都想帶它出門。小蜥蜴被裝進一個透明盒子,他提在手里,跟著去散步、逛商場,甚至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飯。
在一些人眼里,蜥蜴總帶著些陌生甚至恐懼感,可他卻對藍舌充滿熱情。在他身邊,幾乎沒人養爬寵,他有時只能去附近鄭州的線下爬寵店逛逛。他覺得,很多人并沒有真正了解過這種動物,而自己恰恰特別喜歡,也愿意投入時間和精力去研究、飼養。那種“別人不懂,只有自己明白”的感覺,成了他玩爬寵、探索這個物種的動力。
對不少年輕人來說,爬寵不僅是新奇寵物,也是一種個性表達。劉昆今年30歲,來自烏魯木齊,他是那種“看見爬寵就走不動道”的人。
“小時候喜歡恐龍,后來才發現它們早就滅絕了。可蜥蜴的樣子,和恐龍多多少少有些像。”他說。初中時,家里不讓養,他就用箱子把綠鬣蜥偷偷藏在床底。長大后,終于有了自己的獨立空間,他才重新把爬寵帶回家。
如今,他在書房里養著四只藍舌、四只守宮,還打算再迎接幾只新成員。為了給它們騰地方,擴大活動空間,他甚至購入一個地下室。不過地下室連不上網,無法在線監測生存溫度,只能作罷。
還有一些年輕人被爬寵的“佛系”氣質吸引。
很多爬寵喜歡一動不動地待在角落,既不叫,也不纏人。盯著它們看,讓人感到心里很平靜。有人形容那種感覺——就像家里放了一個安靜的生物擺件,偶爾動一動,提醒你它還活著。
此外,爬寵幾乎沒有情感需求,像是介于動物和植物之間的存在。
“如果貓狗是每天跟你勾肩搭背的朋友,我覺得爬行動物更像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深藍說。他喜歡這種不會帶來情感壓力的羈絆。還有人打趣說:“烏龜一冬眠,主人也跟著放寒假,多省心。”
這種“無負擔”的養寵方式,恰好戳中當下“低精力”年輕人。在快節奏、壓力大的工作、生活中,與爬寵互動,是一種難得的心靈喘息。
來自順德的小陳深有體會。他今年23歲,去年參加工作后,他迷上了盯龜缸。泡一壺茶,看烏龜在水里探頭、潛水、啃菜葉。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思維也跟著慢了下來。
旁人或許覺得無聊,但對小陳來說,那是難得的留白時刻。他在一家兒童康復醫院工作,每天需要極大的耐心,幫助剛入院的自閉癥孩子適應課程。“需要找到一個出口。”他說。
越來越多年輕人在養爬寵的過程中尋找安放情緒的方式。在寵物行業里,爬寵屬于“異寵”。據《2025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消費報告)》顯示,2024年,飼養異寵的人群持續上升,數量已超1700萬人。市場規模逼近百億元人民幣,飼養者多以“95后”為主。
玩家轉身
養爬寵,有人不只作為愛好,還從中窺見商業機會。
四年前,那只名叫“奶凍”的藍舌,陪伴深藍度過了考研、畢業的重要時刻,也無形中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那時,他正站在人生岔路口。考研失利后,他被不甘心推著二戰,卻越發感到迷茫。剛考入星海音樂學院時,他幻想過登上舞臺。然而四年過去,多數同學都轉行,留下來的,也大多選擇去培訓機構謀生。最好的人生出路,竟成了考公。
藝術的路越收越窄,反倒從爬寵行業里得到靈感。他發現,此前購入的爬寵價格一路上揚。他在抖音上刷直播時得知,藍舌養到兩歲就可以繁殖,一窩能產五到十只。如果繁殖成功,第一年就有可能回本。越養,回報率越高。
他沒再猶豫,做了轉行的決定。事實上,像深藍這樣從玩家轉型做商家,在爬寵圈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是養著養著,發現爬寵不僅保值,甚至還能升值。
不少爬寵玩家在養寵物的同時,開啟了副業之路。胡子部把家里一間房專門騰出來,裝上保溫設備,用來飼養和繁殖藍舌石龍子。從第一只藍舌到現在的五十多只,他只用了兩年時間。現在爬箱里活躍的,有不少是他親手喂養長大的藍舌產下的下一代,這讓他“特別有成就感”。
為了觀察藍舌生產狀況,他特意在飼養箱里裝了攝像頭。“藍舌懷孕時會表現出明顯焦慮,會爬墻、折疊身體,很難受。”生產那天,他從監控中留意到這些征兆,立刻折返回家,守在一旁觀察,不時給藍舌喂食補充體力。
喜歡養爬寵的人多了,逐步聚集形成產業。90后小明來自廣東茂名沙瑯鎮,這里被譽為中國養龜第一鎮。20世紀80年代,村民們就在自家天臺養烏龜,當地人相信烏龜能鎮宅、延年。
1992年,小明的父親做房屋設計生意,買來幾只烏龜討吉利。養著養著,烏龜開始生蛋、孵化、破殼,數量多起來,價格還一路走高,后來就慢慢成了家里的主業。
小明記得,小時候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丟下書包跑去喂烏龜。那些烏龜陪伴他長大,最老的已經活了四十個年頭。即使混在龜群中,他也能認出來。
烏龜品種繁多,習性各異,對溫度、水陸環境和陽光的需求也都不同。為此,小明修建了一座四層“龜樓”,采用成本較高的滿堂筏基工藝來鋪設地基,架空樓層并設天窗,讓陽光直射到一樓。樓內還建了數十個溫室,滿足不同烏龜的生長需求。
烏龜一代代繁育,養殖區不斷擴建,目前已有四個養殖場,占地上萬平方米。十年前,小明辭去廣州銀行的工作,回鄉接手家里的龜場。在當地,淡水龜產業一度年產值超10億元,帶動超10萬人就業。
爬寵創業潮迅速升溫。有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超七成爬寵相關企業成立于近三年,其中成立年限在1年內的相關企業最多,超過三分之一。
“冷門生意”不再小眾
不過,人群循著利潤蜂擁而至,也把行業推向新的困境。價格最先受沖擊。大量商家涌入,供需波動,行情大起大落。以藍舌為例,今年售價回落約三成。
行業內,“劣幣驅逐良幣”時有發生。“一些人只盯著眼前收益,就想著把行業價值榨干,趕緊跑路。”深藍感嘆。
比如藍舌,野生養殖和人工養殖差異極大。前者不僅不合規,且個體健康狀況不穩定,也不宜飼養,但價格低幾倍。
一個灰色地帶逐漸成形:走私商從印尼一批批進貨在野外生長的藍舌,單條成本大約三四百元人民幣。漫長的海運過程中,藍舌們被混裝在一起。高溫、打斗、死亡,甚至尸體腐爛成“肉泥”。等“貨物”抵達國內,商家從中把幸存者挑出來,再統一飼養、出售。
野生品種還可能被包裝成CH(Captive Hatched,即野外受孕、人工孵化)或者直接謊稱人工養殖。有了嶄新的出身,售價就能翻倍,利潤可觀。
更隱蔽的是,走私商會挑出狀態相對較好的藍舌供給一級代理,而把狀態差、瀕死的個體,低價甩給小代理。這些小代理里,甚至不乏初中、高中生,他們通過各種網絡平臺發布售賣信息,試圖撈一單是一單,卻基本拿不到任何售后支持。
這種極端逐利行為帶來的后果,最終將全部由消費者買單。這些藍舌體質差,壽命普遍極其短暫。
劉昆養的第一只,就是從印尼捕獲的野外藍舌。2023年秋天,妻子花了八百塊買下。結果一周后,這只藍舌就懨懨地、趴著萎靡不振。他找到賣家,對方也不知所措,他只好上網求助。他給幾個爬寵博主發去私信,只有深藍仔細地告訴他做哪些檢查、買什么藥、用多少劑量。
后來,那只藍舌挺了過來,目前已經養了兩年。他是幸運的。“野外捕撈的藍舌體質特別差,很有可能到家之后就是幫它們收尸的。”深藍說。
類似的例子,在爬寵圈屢見不鮮。由于缺乏統一定價體系,不少人把爬寵當成短線套利的籌碼。行情看漲時就瘋狂繁殖,行情下跌時又集體拋售,這不僅加劇了行業里的信任危機,也讓爬寵們的生存質量得不到保證。
“如果只把爬寵視作商品,這個行業很難健康發展。”深藍很感慨。
利益驅動下的浪潮起伏,沒有人能幸免。烏龜的價格波動更劇烈。有些品種某一年突然走紅,單價能飆升到上萬元,但熱度又難以持續。
小明至今還記得,那一年“果凍”“焦糖”,巴西龜的變異品種,價格在短時間內斷崖式下跌。
幾年前,他以八九千元的單價進貨了價值三百萬元的龜苗。可一年后,這些龜苗還沒來得及繁殖,價格就暴跌到兩三百元,縮水超過95%。
小明靠在直播間捕捉市場動向,才熬過那段低谷。他堅持每天開播,留意到不少人依舊對那幾種龜感興趣。于是,他趁低價又買來一萬只龜苗。第二年,烏龜單價如他所料,回升到一千多元。他借抖音直播全部售出,凈賺上千萬元。
“直播間里的玩家給了我信心。你能看到他們并不是今天對某個品種感興趣,明天就不想要了,而是一直在惦記那只烏龜。”小明說。
從批發走向零售,抖音直播間為他打開了直面消費者的新窗口。當地政府也看到了電商與直播的潛力,計劃投入1.2億元,在今年八月啟動相關項目建設,其中包括電商孵化培訓基地。
在直播間,教人養一只“冷血動物”
在抖音爬寵直播間里,最常見的提問,幾乎都是一句話:“怎么養?”
越了解,越困惑。關于飼養爬寵,粉絲們的提問五花八門:“咬不咬人?”“有沒有毒?”“屎臭不臭?”深藍從最簡單的疑惑講起,一點點化解人們對爬寵的陌生感。同時,直播也讓他看到了新機會。深藍根據大家的需求,推出了給藍舌幼體吃的爬寵“貓條”。
早在2023年,爬寵類目還無法在抖音上掛商品鏈接時,深藍就已經開始做科普直播。他常說:“很多人以為爬寵很難養,但其實很簡單。只要溫度控制得好,很多品種幾乎不會生病。”
在爬寵界,有心的商家還負責科普。他們在直播間里做得最多的,除了展示各種爬寵,就是讀評論,答疑解惑。
小明的生活節奏因此變得高度規律——每天晚上九點準時開播,通常直播兩到三個小時。第二天中午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耐心回復粉絲群里堆積的各種問題。隨后準備當晚要出售的烏龜。零散時間里,他繼續解答粉絲們的疑問。
現在,他已經建了十幾個群聊,每個群都有上千人。為了幫助新粉絲更快找到所需答案,小明把過去大量的互動內容整理成系統化的視頻教程,先后制作了三個系列、上百條視頻,累計播放量有兩百多萬。
雖然“一對多”工作量不小,小明依然樂在其中,“他們問的問題,我基本都懂”。
除了做生意、科普,深藍還想做點什么。他希望更多人能看見藍舌,也希望爬寵愛好者擁有更好的飼養體驗。這兩年,他幾乎與每一位客戶都仔細溝通過。“可能有人會覺得我是在立人設,有點矯情,但我也想把這個人設立住。”他說。
用心去做一件事并不容易。去年,深藍的女朋友酸酸辭掉音樂機構的工作,成為他的助播。他們是大學同學。從養第一只藍舌開始,酸酸就看在眼里,深藍對這種動物有多熱愛。在直播間里,深藍負責出鏡講解,酸酸則在一旁,用手托起藍舌,近距離展示給鏡頭。
他們努力發聲,也經常接到求助。爬寵圈畢竟小眾,信息差難以彌合。身邊少有人養,新手多靠自己摸索,很容易踩坑。
一次,一個高中生找到深藍,打來視頻電話,哭訴自己買的野生藍舌病得很重。雖然那只藍舌并不是從深藍這里買的,但他仍盡力提供幫助,最終救回了那條小生命。
然而,幸運并不總是出現。前段時間,一對情侶專程到線下挑選了一只藍舌,臨走時還滿臉歡喜。沒想到回去給藍舌曬太陽時,因為氣溫太高,藍舌中暑了。男孩哭著打電話求救,“很久沒見過一個成年男性哭成那樣。”
那只藍舌最終還是沒能救回來。后來才知道,男孩當時有抑郁癥,剛好處在停藥期,那只藍舌成了他情感寄托的一部分。酸酸和深藍商量后,決定再送這對情侶一只藍舌。最近,酸酸在爬房里挑選,想找一只外形盡量和之前那只相似的藍舌。
“它們也能成為真正的家庭成員”
抵觸往往源于信息缺乏。深藍在抖音上做了大量科普,許多人才第一次了解這類寵物,也有了嘗試的契機。
隨著相處時間變長,爬寵逐漸融入養寵人的日常生活。劉昆會特意為它們備食:雞肉、牛肉、蔬菜煮熟搗碎,分裝冷凍。每周喂一兩次時,他取出凍糧,拌入狗糧和水,加熱后撒上益生菌和鈣維,攪勻放涼再喂。
雖然總有人說,爬寵沒什么智商。可小明不完全相信。他養了很多年的烏龜,即使幾年沒見,等他再次走近,那些烏龜還會探起腦袋,朝他的方向看去。他覺得,烏龜也記得自己。
也正是這些爬寵,讓他和許多人產生了聯系。那些看直播的人,有的人隔著幾千公里,也有人就在同一個城市。他說:“不論我走到哪個城市,總有人喊我出來吃頓飯。”他說這話時,語氣里帶著一點意外和驕傲。
粉絲們有高度黏性。在開通直播帶貨后,深藍嘗試在抖音售賣藍舌。年初,他第一次在直播間上鏈接,當天準備的五只藍舌很快售罄。此后幾天,同樣如此。
他們的連接沒有只停留在網上。劉昆遠在新疆,每年惦記著寄半只羊給深藍,深藍會從深圳回寄十只熏雞。他們隔著幾千公里,但不只是說“下次見”。有一年劉昆到珠海,深藍開車幾小時去見他。吃過飯,兩人就各自回去。對深藍來說,那已經不僅是網友,而是朋友。
“藍舌是媒介,我渴望能達到人性之間的交融。”深藍說。有那么多人,因為同樣喜歡這些靜悄悄的動物,而結交朋友,彼此愿意去付出、共鳴。他覺得,這是一件很珍貴的事。
有一次,深藍在直播間看到一個熟悉的昵稱,認出那是兩年前常來互動的老客戶。他脫口問:“查理怎么樣了?”對方非常驚訝,沒想到深藍竟然還記得查理——那只藍舌的名字。
借助直播間和短視頻傳播,爬寵的受眾持續低齡化。丸子在廣東佛山開了一家爬寵線下體驗店。她觀察到,許多父母在抖音直播間刷到爬寵,會預約來線下店體驗。察覺到風向變化,她把體驗店從花鳥市場搬到了市區商場。
連她8歲的女兒也養著一只守宮。喂食、換水都自己來。丸子覺得,這不僅是孩子的樂趣,也是一種責任感的培養。
爬寵圈的未來還會變成什么樣呢?
每個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深藍堅信,會有更多人真正接納爬寵。“爬寵不是一個擺件,它們也能成為真正的家庭成員。”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