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知音·海外版》2025年7月下半月版),我們讀到的是楊南生清貧窘迫的晚年生活。這段時期的經歷,讓張嚴平看到人生另一層緯度,那是一種美好的東西被衰老、疾病和生活的窘迫撕碎而產生的創傷。寒冷悲傷的背后,也有溫暖和感動。住房和醫療等生活困難好不容易獲得安排,楊南生已病重垂危。
楊南生的離去,給他摯愛的妻子帶來怎樣的影響,讓她對生死產生何種感悟?
接下來,讓我們開始今天的共讀吧。
最后的送別
2013年3月5日,農歷驚蟄,楊南生走了。
他在這世界上度過了92個春夏秋冬,對這個世界竭盡全部的激情、心血、智慧和愛。
我永遠忘不了最后一幕:他突然從昏迷中睜開眼睛,目光清澈明亮,仿佛初生的嬰兒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眼里有無限驚奇。他望向我,目光滿是溫柔。
一封封唁電從四面八方飛來,上面寫著:“是輪機是舵手指領中國固體火箭引擎起航,非院士非功勛奠定四院威懾導彈動力基礎。”“楊先生雖不是兩院院士,但他是我們心中的院士;楊先生未獲功勛,但他是我們心中品德高尚、功績卓著的科技大師!”
他的老戰友、老朋友、老部下,在他生命最后時刻陪伴過他的醫生、護士、護工,還有許多他不曾謀面的人,從天南地北趕來送行。
我強忍淚水,輕輕地最后親吻了他,在他上衣口袋里放下一張CD——他生前聽過無數遍的莫扎特的《安魂曲》。他曾經說過:“越到晚年越喜歡莫扎特,越能理解他在《安魂曲》中想要說的。”
楊南生生前說過,他希望自己死后把遺體捐獻給醫院,這最后的奉獻會讓他很高興。我不同意,他就偷偷跑去公證處做了遺體捐獻登記,“執行人”一欄寫著我的姓名。
我懂得他,他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自己被“利用”——才華、智慧、心血,乃至他一生的成果,都能對國家、對他人有用。
直到生命完結,依然希望自己的遺體對醫學有用。望著捐獻證書,我默默地點點頭。
可是,當我目睹了他令人痛徹心扉的離別后,再無力承受他的身軀繼續被“利用”的遺愿。我只想讓他歇一下,安靜地上路。
他曾說過,自己死后不要搞墓地,遺體送給醫院做解剖用,如果手續麻煩,就燒了,骨灰撒哪兒都行,撒樹下也行,撒到大海就更美了。
我想,楊南生是大海的兒子。92年前,他出生在遙遠的異國海鄉;25歲,他第一次踏海遠行,成為英國留學生;29歲,他再次穿越英吉利海峽,乘海歸來。
他喜歡聽德彪西的音樂交響詩歌《海》;他常說:“真想再有機會去看看海。”
所以我知道,大海亦是他向往的歸宿。
我在醫生的陪同下,登上一艘去往大海深處的輪船。我把他的骨灰和92朵紅玫瑰相伴相融,深深地親吻后,將他們撒入大海……
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我讀自己寫給他的詩歌《送別》,又把普希金的《致大海》送給他。
在痛失摯愛的日子里
送楊南生“回家”后,我一個人回到家,把他所有的相片都找了出來,擺滿屋子;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洗好晾干,掛在衣櫥;把他吃飯的碗筷和洗漱的牙具一一按原位擺好。
我以為,這樣他就永遠不會離開我。
什么是向死而生?我用七年時間讀懂了這四個字。
一個痛失摯愛的人,要以活著修補破碎的生命,太難了。記得楊南生去世后的第二天,單位一位老同志給我打來電話,沒有多言,只送我兩個字——“挺住!”
那段時間,我嚴重失眠、自閉,不想見人,包括熟人、同事、朋友。我渴望逃到無人的小島上獨自待著。早上醒來我會問自己:你為什么還要活著?
我內心的痛苦,不僅是因為失去了摯愛的愛人,更因為他在生前所遭受的創傷留給我的悲哀。
相濡以沫的27年,我看到了一個純粹、美好、高尚的靈魂。從小所受的教育告訴我,真善美理當收獲陽光鮮花,假惡丑必當人人唾棄。然而楊南生的一生,讓我知道了這一想法的幼稚。
失眠一年多后,我終于決定去看中醫。醫生看著我面容憔悴的樣子,溫和地問起我的工作、生活,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最近個人生活有什么變化嗎?”
我的心臟一下子被擊中,悲傷席卷而來,伏在桌上失聲慟哭……這是楊南生走后,我第一次在人前,并且是在陌生人面前痛哭。
直到我哭夠了,抬起頭來才發現這位醫生和同時在場的幾個研究生正安靜地看著我,他們此后沒再問一個字。
很久以后,醫生才告訴我,那天看到我,就感覺我不是一般的失眠,而是患有嚴重抑郁癥。怕我有壓力,就沒告知,但一直在給我慢慢調理。
我一輩子都感謝這位溫柔、沉靜、充滿人文關懷的王天芳醫生。在我瀕臨溺水之際,是她救起了我。
一個冬日的下午,我翻閱自己過去的讀書筆記,目光停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句話上:“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苦難應該是土壤,只要你愿意把自己內心的所有感受隱忍在這個土壤里面,很有可能會開出你想象不到的、燦爛的花朵。”
我做了一個決定——讓內心痛苦的深淵里開出花朵。
我開始用寫日記的形式,每天向去世的愛人傾訴心里的話。從那之后,日記成為我生命的呼吸。我通過寫日記,修補破碎的生命。
很想讓楊南生看到一個復活之后的更好的小平平,讓世界多一個有微光的生命。
痛苦最美的彼岸,是愛
在這個世界上痛失摯愛后,我孑然一身去到了西藏。這是我20多年奔波行走的記者生涯中最眷戀的地方。
在西藏高原上,我貪婪地走著,好像走在前世的故鄉。在壯麗奇幻的納木錯湖邊,潛伏心底的悲傷突然決堤,我放聲大哭,哭了很久,直至心中一片寧靜。
在那根拉山,我獻出一幅經幡,在上面寫上要說的話:親愛的南南,千山萬水,你永遠在我心間!
這次西藏之行讓我理解,痛苦最美的彼岸是愛。
那個冬天,我跟隨《楊南生傳》的作者,踏上楊南生在中國航天史上留下生命足跡的每一處地方,聽到了有關他的很多往事,目睹了固體火箭創業時期的蒼涼和簡陋。
這一路,我懷揣著他的照片,我想和他一起重溫他愛過、奮斗過、幸福過、傷痛過的每一片土地。
我在浸透著楊南生最艱難也是最輝煌的內蒙古,聽到當年基地的副院長、此時已90歲的劉世琨的動情之言:“楊南生這一輩子的功勞都到了別人頭上,可他從不為自己爭一句,了不起啊!”
我還去他當年留學的英國曼徹斯特,行走在這座古老而自由奔放的城市里,我竭力想象60多年前,一位叫楊南生的中國學生穿梭于校園中的身影。
我利用各種機會走向更多的地方,在時光隧道中尋找楊南生的路標,感受他深邃的心靈世界,也在此過程中看見了自己的淺薄與渺小。
而我成長的重要時刻,正是發生在失去摯愛的痛苦與孤獨之中。透過兩道生命裂痕,一道光照射進來。而光的源頭,正是楊南生。
他生命中所遭遇的種種,成為我內心永遠無法平復的傷痛,這也正是上帝特別贈予我的禮物。
楊南生離開后的七年里,我寫下76本日記。回望這些日記,就像一個登山者回望來時路,遙遠、艱難、有時身系懸崖,一旦失足將萬劫不復。
但我終究沒有跌落下去,依然在往更高處奮力攀爬。楊南生離開后的第七個年頭,我在日記中寫道:“南南,我告訴自己,我要做一個不被痛苦打倒的人,做一個在痛苦的荊棘上開出花朵的人,做一個在至暗中有光亮的人。我要做配得上被一個叫楊南生的人深愛過的女孩。只因為你來過,所以生命再不一樣。”
結 語:
到今天為止,《君生我未生》這本書已經共讀結束。
一本書,終會讀完,就像一個人,終將結束他在世間的旅程。但是他對國家所作出的卓越貢獻,將永不磨滅。他真摯而深切的愛,將永遠留在同樣愛他的人心間。
正如結語中寫道:“他給予我的歲月注定有限,而他給予我的愛永恒無限;他讓我懂得了幸福,也讓我感受到了痛苦,幸福滋養了我,痛苦照亮了我。”
讓我們期待下期的共讀吧。敬請關注《知音·海外版》2025年8月下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