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年詐騙3.8億：一個農村高中生對“精神危機”的營銷

被 騙

如果不是在網上看到新聞，周家軒已經忘記楊濤鳴這個人。

新聞顯示，2025年4月，楊某因犯詐騙罪一審被浙江省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沒收個人全部財產。法院認為，楊某及其團伙通過打造楊某的虛假人設，神話其能力，創(chuàng)設虛假的成功案例，利用被害人渴望改變現狀的迫切心理，使得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誤以為繳費上課就能輕松發(fā)財、覺得成功近在咫尺，進而交付財物。警方查證的楊某開設的吸引力公司，在2016年至2022年間騙取3.8億余元。

楊某就是楊濤鳴。2020年，處于低谷的周家軒在網絡上注意到楊濤鳴。對方是一名講述成功學的老師。在宣傳網頁和對外介紹里，楊濤鳴號稱出身于貧困農村家庭，曾經口齒不清，為人也沒有自信，后來經高人點化后，2012年開始從事培訓行業(yè)，25歲成為國家級實戰(zhàn)性講師，26歲幫助600多家公司倍增業(yè)績，27歲創(chuàng)立吸引力公司，28歲開上勞斯萊斯，在全國各地巡回演講數十場，場均人數超過1000人。

這些講述，很激勵周家軒。當時經歷了兩次高考失利的他，在廈門上大專，內心苦悶不堪，“看不到自己身上有一點閃光點”。周家軒起初只是免費看一些楊濤鳴幾分鐘時長的視頻切片，幾個月后，他開始充值298元的線上課，解鎖了30分鐘到60分鐘時長的大課。視頻里的楊濤鳴體型偏胖，總是穿著一身西裝，笑瞇瞇地戴著耳麥在舞臺上講話，雙手經常揮舞著做些手勢，帶著學員們在節(jié)奏強烈的音樂里大力鼓掌，讓他們握緊右拳大聲喊出“YES”。課程里，除了講述自己的經歷，楊濤鳴還會講述別人成功的案例。

在學校里，周家軒一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上課，上完專業(yè)課程，又接著上楊濤鳴的課，時長從一天一兩個小時，再到累積五六個小時，講到激動處上課期間也會拿著手機聽。周家軒說，楊濤鳴把取得成功說得特別輕巧容易，聽多了人會特別上癮，“像打游戲一樣”。有時候楊濤鳴會要求大家跟著他一起喊口號，大開大合地鼓掌，這時周家軒會找一個沒人的教室對著屏幕跟著他一起手舞足蹈，“現在想想好像真的被洗腦了。”

2021年7月份，在聽了半年線上課后，周家軒花2000元買了一張楊濤鳴線下入門課“超級說服力”的門票，課程的時間為3天，還是刷的花唄。周家軒記得上課第一天，現場有上百個學員，每個人進場都要和門口的兩個工作人員擊掌，等到會場里人坐滿了，伴隨著快節(jié)奏的音樂，楊濤鳴在四五個保鏢的圍擁下入場，他不斷對臺下?lián)]手致意，下面還有學員大聲尖叫著想沖上去握手，看上去就像一場明星的粉絲見面會。

三天的課程安排得很緊湊，10點左右開始上課，中午只有半小時吃飯時間，下午1點一直上到晚上七八點，有時晚上還有小組討論，主要是鞏固白天上課的內容，每組都有專門的工作人員陪著。現在想來，每天的音樂都是讓人振奮的，聲音也很大。周家軒說，現場人的情緒也會受音樂影響，變得很沖動。楊濤鳴會問“誰想繼續(xù)和他學習？”20多個學員就往上沖，周家軒也跟著往上沖，站在隊伍的最末尾。輪到周家軒時，楊濤鳴問他是做什么行業(yè)的，問他要不要報個5800元的課。

周家軒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愣在臺上，很快便被工作人員拉了下去，一群人問他要不要報課。周家軒坦誠自己是學生，沒那么多錢，工作人員立刻提出可以先報一個680元的課程。“當時真的感覺是要我必須報一個課，所有人都看著你，只是要報680元還是5800元的區(qū)別，二選一，一定要選一個。”周家軒說，花唄額度只剩1000元，他刷了680元，剩下留作回家的路費。

虛假的成功案例

程飛在2015年左右上過楊濤鳴的課程，給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屏幕上會輪換播放楊濤鳴和國際知名人士的照片合影，讓他的講述看起來尤為可信，“就覺得他非常有影響力，特別厲害，好像這些名人政要都是他的徒弟一樣。”

實際上，判決書里，一名證人提到，這些合影都是活動上安排的，其中楊濤鳴與聯(lián)合國前秘書長安南的合影，是其在一次企業(yè)家論壇上拍的，當時，楊濤鳴給過該證人100萬元用于支持一些項目的發(fā)展。與前政界名人合影，是給包括楊濤鳴在內的參會人員的福利。

法院判決書顯示，2009年以來，楊濤鳴先后成立了寧波江東吸引力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寧波市吸引力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等一系列以“吸引力”“渦輪”命名的公司（以下統(tǒng)稱吸引力公司）。企查查顯示，這些公司注冊資本從10萬元、50萬元到1000萬元不等，這些公司經營范圍既有社會經濟咨詢，又有會議及展覽服務。

楊濤鳴妻子徐淑婷供述稱，其實楊濤鳴和公司的整個課程就是在賣虛假的成功案例。上過楊濤鳴課的程飛告訴本刊，公司的課程有一套統(tǒng)一的敘述框架，“低谷”“逆襲”“成功”是這類案例的共同關鍵詞：只有初中學歷的學員原本到處打零工，收入微薄。在上了楊濤鳴的課一年多時間后，擁有了豪車豪宅；月入幾千元的小會計，上課之后年薪百萬。火車上賣牙膏牙刷的小姑娘也通過他的課程，學會了如何給人演講，就此翻身，買房買車。魏紅霞曾在吸引力公司工作三年時間，她對警方提到，課程流程設計的根本目的在于讓學員精神亢奮、喪失冷靜的判斷和思考，從而有利于騙取學費。

在吸引力公司有過5年工作經驗的梁文浩對本刊記者表示，楊濤鳴的單次入門課程費用，根據級別不同，依次有2000元、3300元、5800元、16800元幾檔，課程名頭各種各樣“超級說服力”“說服力演說班”“走火大會”等，它們在課程設置上有所區(qū)別，“走火大會”上會有所謂的開發(fā)潛能環(huán)節(jié)，演說班的結尾會有學員PK成交環(huán)節(jié)。除此之外，還可以加入會員，會員主要有三種級別，3萬元的年卡會員，14萬元的白金即終身會員，60萬元的鉆石會員，在終身學習基礎上還接受一對一輔導。

2013年夏天，趙永言曾作為銷售在楊濤鳴這里工作過一年。趙永言說他的主要工作是推廣楊濤鳴及其他講師的課程門票。作為銷售，趙永言一度覺得工作壓力比較大，沒有底薪全靠提成，不包吃也不包住。趙永言告訴本刊，一般對于楊濤鳴的下一次課程，核心員工要先承諾賣出多少張票，預先刷出這些票錢，之后再去銷售給別人。推廣有一套專門的流程，銷售從網絡上挖掘客戶，先在QQ或者微信公眾號上交流，通過話術獲取客戶的恐懼點或者想改變的地方，放大用戶興趣，拿到聯(lián)系方式后，再進行電話交流告訴他們無須害怕，一切都有解決辦法，然后一步步推進下定金，賣課程。

梁文浩說，開發(fā)的客戶第一次參加課程的門票費，公司稱為“前端”，員工可以拿走40%的提成，之后在課程中或課下再交的錢，屬于“后端”，員工可以提25%。白金會學員介紹新學員可以獲得前端50%、后端20%的提成，鉆石會員不分前后端，均是50%的提成。梁文浩稱，吸引力公司大約100多人，三分之二都是推課的業(yè)務員。從2019年開始在吸引力公司工作的劉芳均供述，“其實就是大家掏錢供養(yǎng)楊濤鳴，然后拉新學員給自己賺錢。”

一名來自李旭反傳防騙團隊的工作人員喬誠曾前往楊濤鳴的線下課程中“臥底”。她在2023年2月，參加了為期3天的培訓課程。根據喬誠的現場觀察，三天課程預計有400萬元到500萬元學費成交，最多的一名學員刷了72萬元。課程結束后，喬誠私下和另一名叫王金祥的老師交流，詢問想繼續(xù)上課但家里人不同意怎么辦。王金祥拿自己舉例，說他剛開始學的時候，家里人也不同意，他父親甚至都跪下來求他，讓他不要再聽了，但是他偷偷貸款交了學費，現在才變得這么成功。“他們就是在用案例暗示學員，只要你覺得這個課程不錯，就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來學習，哪怕去貸款。”喬誠說。

喬誠告訴本刊，以前自己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相信成功學言論，但當真正跟著整個流程走完，“覺得被洗腦也是情有可原。”喬誠說，大部分來楊濤鳴課堂上的學員都是現實中遇到了困境或瓶頸，現場的氛圍，音樂燈光相互配合，會讓人感覺很有活力和激情，這個氛圍會營造出成功很簡單的幻覺，只要聽老師的話，月入幾十萬元都不是問題。“那個環(huán)境下，你很難停下來思考求證。”

高中學歷的銷售

雖然吸引力公司活動的大本營在浙江寧波，但楊濤鳴的老家其實在河南。1982年6月，楊濤鳴出生于河南省杞縣。杞縣位于河南省東部，有耕地133萬畝，總人口120多萬，是開封市第一人口大縣。楊濤鳴生活的葛崗鎮(zhèn)楚東村在杞縣縣境西部。村民張鴻興對本刊記者表示，村子里的人一般以務農或外出打工謀生，一個家庭中外出打工的人越多，收入就越高。

在杞縣葛崗鎮(zhèn)楚東村，村民對楊濤鳴這個名字并不熟悉。他們只知道楊武成。這是楊濤鳴的真名。他的父母都是農民，家中5畝地，日常種植些小麥和玉米。了解楊家家庭環(huán)境的知情人士鄭立偉稱，楊濤鳴小時候家庭經濟條件不太好，有時候甚至需要借錢交學費。劉晨晨曾和楊濤鳴就讀同一所小學，劉晨晨說，楊濤鳴小時候不是特別能說會道的孩子，性格也算不上特別活潑，“很普通”，后來聽說他成了天天需要演講上課的老師，劉晨晨很是吃驚。

2001年高中畢業(yè)后，楊濤鳴外出打工。鄭立偉透露，2000年，楊濤鳴哥哥在村中幫別人蓋房子做工觸電不幸離世，留下一個兒子，家庭經濟困難，楊濤鳴沒有繼續(xù)念大學。這在村里也不奇怪——在許多村民的認知里，上個一般的大學再工作，可能還不如早早開始賺錢。

楊濤鳴從老家出來后開始做銷售，輾轉徐州、山東、江蘇以及上海多地工作，但因為不太會講話，人比較自卑，業(yè)績一直不好，運氣好的時候一個月能賺一兩萬，運氣差的時候收入經常掛零。

鄭立偉稱，大約在2004年，楊濤鳴接觸到了成功學的課程，時不時交費去參加培訓，想通過課程進一步提升自己的溝通能力。當時楊濤鳴接觸到的其中一名講師就是陳安之。陳安之號稱是“心靈潛能大師”，他的《超級成功學》曾在中國臺灣地區(qū)拿下暢銷書榜首。2001年，陳安之首次來大陸演講，他的口頭禪是“要成功先發(fā)瘋，頭腦簡單往前沖”，之后很快走紅，接連出書，上電視節(jié)目。

在做過銷售工作的于楊印象里，陳安之代表著頂級銷售的形象，一度是很多銷售人員的偶像。2008年，于楊剛剛大學畢業(yè)出來賣車，工資和業(yè)績掛鉤，一個月工資只有2500元左右，銷售不得章法，正趕上陳安之在上海有演講活動，他花了小半個月的工資在淘寶上買了一張門票，“對我當時來說確實太貴了，但畢竟是偶像，再貴也想去看看，至少學學頂級銷售是怎么說話的。”也是這次演講，讓于楊和楊濤鳴有了一面之緣。

當時，楊濤鳴聯(lián)系于楊去上海徐匯區(qū)一家肯德基門口線下取演講票。于楊記得，楊濤鳴騎著一個電瓶車，漆面都有幾處脫落。楊濤鳴穿著一身不太合體的西裝，操著一口外地口音講話，他自稱是陳安之課程的助教。因為楊濤鳴說話一直帶著笑容，于楊對他的印象還不錯。直到交接票后，楊濤鳴開始對于楊“一頓輸出”。“大致的意思就是說他會成為成功學機構的頂尖銷售，讓我和他一起賣課，說他以后會有奔馳和豪宅，只要跟著他，我也會有。大概講了有一刻鐘，我心里沒啥觸動，就想著你一個騎電瓶車的，快拉倒吧。”于楊說，楊濤鳴和陳安之的風格還不一樣，陳安之說話娓娓道來，楊濤鳴聲音特別大，從頭到尾火力全開，有點歇斯底里的，肯德基里的人總往外看，自己當時還挺尷尬的。

直到最近幾個月，于楊才在被判無期的新聞短視頻里再次注意到楊濤鳴。短視頻會截取他此前的演講視頻，畫面里的楊濤鳴像換了一個人，看起來氣派了不少，他反復介紹自己開的是勞斯萊斯。面對臺下的學員，他不避諱談論自己的過去，并將自己從草根人物到成功學大師的故事作為自己成功的證明，逆襲的劇本也幫助他吸引到不少學員。“但他說話的風格一直沒怎么變，還是‘火力全開’。”于楊說。

處于困境的學員

從事微商的蔣玉是在2017年接觸到楊濤鳴的課程。2016年，她投資了三萬塊銷售排毒酵素產品，賣得不好，遲遲沒有回本，正巧在朋友圈看到有人發(fā)楊濤鳴在北京辦活動的消息，蔣玉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去聽課，后來給楊濤鳴的課交了兩萬塊。“花錢也有點心疼，但更多是覺得上完課能把學費成倍賺回來，對未來很有信心。”蔣玉對本刊記者說。

2021年，福建當地的養(yǎng)殖戶康陽為了上楊濤鳴的課交了14萬元。康陽說自己養(yǎng)了多年的兔子，因為疫情銷售渠道受阻，生意頗受影響。他聽朋友勸說開了家實體店，幾個月后投資的20多萬元全虧在門店里。“實在沒有什么其他能擺脫困境的方法了，心里著急得不行，有點把這些課程當成唯一的稻草一樣。”康陽對本刊記者說，聽了幾次課后，收獲并不大，但他還是選擇繼續(xù)聽下去。“我本身是初中畢業(yè)，總覺得是不是我領悟不了人家的高度，說不定多聽幾次才能感悟明白。而且我聽說很多企業(yè)家都在上他的課，人家都在學習，我更應該繼續(xù)學下去。”

李旭從事近20年反傳防騙工作，在他看來，楊濤鳴的課程有部分內容符合精神傳銷培訓的特點。李旭指出，“精神傳銷”有害培訓主要有三個階段，先是以費用較低的課程引流，達到初步洗腦的目的；第二個階段開始封閉式培訓，連續(xù)多天的開會現場調動情緒讓人興奮起來；第三個階段，當學員對這套理論深信不疑，再去感召介紹其他人加入課程，“整個過程就是不停地成交，參加下一階段的課程。”

李旭指出，“精神傳銷”有害培訓在國內也經歷了不同的發(fā)展歷程。2000年左右，成功學開始在國內興起，其中較為典型的代表是以“要成功先發(fā)瘋”為口頭禪的陳安之，最初這類課程收費非常貴，名頭大多是“潛能培訓”“宇宙能量”，一般參加的都是中小企業(yè)家以及銷售白領，在行業(yè)發(fā)展或職場工作中遇到瓶頸，一線城市參與的人更多一些。這類成功學的課程對應了他們想要提升自我甚至改換賽道的心理。

李旭說，隨著媒體曝光和執(zhí)法機關的打擊活動增多，類似課程開始改頭換面，不再用成功學這類直白的稱呼，而以知識付費、財商課、家庭教育夏令營的面貌出現在大眾視野。而且，課程的受眾也開始轉向三、四線城市，聚焦陷入經濟困境急于想翻身的人。本刊采訪的大部分上過楊濤鳴課程的學員，都是如此。李旭稱，這類課程抓住了人們心理上的焦慮，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遭遇精神危機，或對自己生活現狀不滿，家庭事業(yè)發(fā)展不順，進而想提升自我實現自我價值，甚至夢想實現財富自由。

山西聚謙律師事務所律師羅超對本刊記者表示，這類課程層出不窮，也與其較難監(jiān)管有關。現在的精神培訓課程多在私域線上社群進行，在某些情況下具有一定隱蔽性，洗腦話術還會規(guī)避法律關鍵詞，導致傳統(tǒng)監(jiān)管手段難以識別其違規(guī)行為，使得很多不正規(guī)的機構和課程能夠輕易進入市場。而且這類課程讓學員在小范圍內不斷傾訴自己的困境或者遭遇的痛苦，不斷加深這些人的情緒。如果涉案金額并不高，或者學員本身認為金額可以負擔，自己不愿意把受騙經歷暴露在公共領域中，一般不會選擇報警。此外，此類課程其實很難去定性，不同案件具體情況不同，究竟只是虛假廣告范疇，還是屬于非法經營、詐騙，甚至是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定性起來都不容易。

現在周家軒再回憶4年前跟著楊濤鳴上課的心態(tài)，覺得自己太急于求成，“那時真的很想往上走，每天都想往前沖，怎么也沒想到跟著他們學習上課走的這條路，竟然是一條歪路。”看到楊濤鳴被判刑后，比起花出去的課程費，周家軒更心疼看這些課所浪費的時間。

（應受訪者要求，除李旭、羅超外，其余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