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春天,梁寒伊收到了夢校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它來自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系。“總共申請了11所,10所美國,1所英國。”梁寒伊剛從北京一所重點高校畢業,留學是她早就列在人生清單上的事,“父母一直鼓勵我去留學,其實我初中就想出去。”她告訴記者。
帶著父母的支持和對美國教育的認可,張靈宇用了6年時間讀完了本碩,2024年年底回到北京。“這幾年,我見證了中美關系逐漸惡化的過程,身邊的中國留學生越來越少,他們很難留下,有人為了一紙工簽委曲求全,不少人留學時出現了心理問題,過得并不快樂。”張靈宇告訴記者,很多留學生不再把留美當成“人生目標”,他身邊五六個同學回國后,反而生活得更加輕松自在。
隨著國際局勢、生活成本和留學政策的變動,中國留學生在選校、選專業和就業上出現了較大變化。
“近五年來,國際關系直接影響到海外留學,學生在選擇赴美留學時會更加謹慎。”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國際學院院長劉田苗告訴記者,他們學院選擇赴美留學的學生明顯減少。“紐約、倫敦等一線國際大都市的留學成本逐年遞增,在考慮安全因素、距離因素后,更多學生會選擇新加坡、中國香港和澳門的學校作為留學目的地。”
與此同時,英美作為老牌留學國家,雖然吸引著大量的中產家庭,但留學生不再執著于留在當地發展。不少受訪者向記者表示,出國留學更多是一個開闊眼界的過程,由于文化背景、生活習慣、安全因素等,回國發展可能是當下的最優解。“沒有留過學的同學,可以花一兩年在外面走走。不要太著急想要留下,可以做一個世界公民。”張靈宇說。
中產家庭仍青睞赴美留學
大三剛開學,梁寒伊就開始準備留學申請了。
“身邊同學很多大一就在卷實習,我已經算是晚的。”梁寒伊整個大三都在實習、申請、考語言。梁寒伊本科主修日語,輔修新聞,她申請的研究生項目基本集中在美國,“英國學制短,美國高校在課程設置和選課上,我更喜歡”。由于課程緊張,梁寒伊將項目資料收集、選校梯度設計等工作都交給了留學中介。
11所學校里,梁寒伊主要選了東亞研究、傳媒兩個大的專業方向。“寫前期的個人陳述(personal statement)等文書時,中介會跟我詳細溝通,一些文書我會先擬一個草稿,讓他們潤色或翻譯。”梁寒伊申請中介費總共花了七萬元,“申請美國會貴很多,比中國香港和英國貴”。
最后,她即便收到了喬治城大學、密歇根大學的二分之一獎學金,波士頓大學的三分之二獎學金的錄取通知書,依舊選擇了哥倫比亞大學。“哥大東亞研究對我來說屬于沖刺項目,最開始沒覺得能上。它有自己的實習渠道,選課靈活,在國內知名度更高。”梁寒伊分析。
“目前已經收到了學校簽發的I20文件,準備好了存款證明等材料。不過由于特朗普前段時間叫停國際生學生簽證,大使館暫時還未開放F1學簽申請位。”經過5月的留學生簽證動蕩,梁寒伊的心態已經逐步平穩,她準備9月前往美國,身邊下半年赴美留學的同學也基本很快拿到了簽證。“再不濟,我就打算先去英國讀一年,再去美國讀。”梁寒伊也有一份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的錄取通知書。
雖然美國政策波動導致其受歡迎程度有所下降,但其教育質量、教育理念等因素仍得到大部分留學家庭的青睞,赴美留學仍是高凈值家庭的首選。中國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2025年《出國留學藍皮書》(下稱《藍皮書》)提到,在中國留學生綜合評價中,英國排名第一,但整體數量上,美國仍為留學首選目的地。
劉瑞辰第一次赴美留學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從高一到碩士,他在美國讀了十余年書。作為六年前的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系畢業生,他估計一年的學費和生活成本起碼需要人民幣70萬元。
“當時受歐美文化影響挺深,是初二走的。”劉瑞辰稱,2010年前后,赴美讀高中的中國學生數量較少,留學中介很少觸及美高申請,劉瑞辰自己搜集資料申請到了一所美國弗吉尼亞州的高中。
“那是一所白人占比較多的當地高中。”劉瑞辰回憶,在本地人居多的學校,很難融入,“除非你特別小就來了美國”。后來,劉瑞辰轉學去了華盛頓特區一所較為多元的高中,人際交往情況整體改善不少。“當時托福接近滿分,很多美高也進不去。”劉瑞辰提到,那時候,學校考查的就不是成績了,“它的評價標準比申請大學高,一些家長會給頂級美國高中捐款。”
每年高考出分后,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國際學院院長劉田苗經常會帶隊前往各地中學做招生宣傳,該學院會把美國的高校、留學成本和安全因素等信息分享給學生家長,“一些中產家庭如果不是非指定赴美留學,他們或許會傾向于選擇澳大利亞或英國。”劉田苗說。
能在國內讀985,不必留學?
“早期留學以商科專業為主,那時,學生家長普遍以能獲得國外大學的學位為留學目的。隨著互聯網的發展,如今學生和家長對專業、排名有了更高、更細致的要求。”這是劉田苗深耕留學教育十三年后得出的結論。
《藍皮書》提到,62.5%的中國留學生選擇STEM專業(科學、技術、工程、數學),而商科占比從24.3%降至13.4%。超過七成的留學生對交叉學科表現出興趣,如管理+科技、金融+數據等“復合型能力”路徑受到青睞。
張靈宇畢業于北京八十中學國際部,高中時期就在美國待過半年。“我當時就一心想去美國讀高精尖項目,讀理工科,但要想在數學、物理專業領域有所建樹,起碼得把博士讀完。”索性,張靈宇就隨大流選了計算機科學(CS)。
選校時,張靈宇細致研究了美國計算機專業的高校排名:第一梯隊是斯坦福大學、卡內基梅隆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第二梯隊是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普渡大學、馬里蘭大學。
“當時也拿到了普渡大學的offer,但馬里蘭大學離華盛頓特區更近些,還是去了后者。”張靈宇說。
不過,理工科留學的趨勢在減弱。“這些年隨著制造業、人工智能的發展,市場對理工科有著更大的需求。”但劉田苗觀察發現,數理化成績好的學生,高考成績往往比較理想,大多選擇在國內升學。
劉田苗還提到一點是:“出國讀理工科其實對學生的挑戰較大,特別是在專業術語的習得上,語言要求甚至比文科專業的要求還高。高排名學校的理科專業申請時,需要提交相應的理科國際課程成績。”
張靈宇2018年入學馬里蘭大學時,他在一堂數學大課上能碰見十幾個中國學生,到了2022年本科末期,大課上只能看見零星幾個中國學生,“當時國內估分能上重本的同學都考慮留學,現在(2025年)在國內能上985,就不一定會出國了。”
劉瑞辰也認為,如果讀理工專業,或許在國內讀是更好的選擇。“中國高等教育的優勢是理科,它可以大量沉浸式刷題。美國高中、大學階段的理科教育相對基礎,老師不會督促學生做練習題,刷題全憑自學。”
本科就讀于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系的劉瑞辰發現,國內的政治學教學相對傳統,而“美國政治學很早就開始走定量分析,學統計、學編程,其實文理科相輔相成,沒有完全分開。”
拿到全額獎學金去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讀研時,他也認識了許多國內本科學社會科學出身的同學,“相比之下,他們的思辨思維要差一些。”
不出國“憑空多出七八百萬”
如果說通貨膨脹抬升了留學成本,中美關系下滑,或許是眾多美國留學生的滑鐵盧。
“在華盛頓上學,天然會對政治科學感興趣。”劉瑞辰在2015年從華盛頓到紐約讀本科,彼時中美關系剛結束奧巴馬政府的蜜月期,“所有人都覺得特朗普第一任期是在虛張聲勢,他最后還是要跟中國做生意。”
但隨著2017年第一輪貿易戰,美國政府對華“競爭”更加明顯。張靈宇本想去美國學航天專業,“但我知道這些敏感專業是不能學的。在這些專業會將美國人分一個班,美國盟友分一個班,其他國家分一個班。”張靈宇有些懷疑,特朗普第二任期是否會對敏感專業采取一刀切政策,不再招收中國留學生?
本科時,張靈宇曾在美國勞倫斯伯克利國家實驗室實習,“光背景調查就花了四五個月”。“所以學數理專業的同學在讀書這幾年,最好都不要離開美國。”
待到新冠疫情后,美國社會環境更為動蕩,頻發的亞裔歧視事件勸退了不少留學生。“身邊很多留學生同學是在疫情后回國的,他們剛好工簽也到期了。”劉瑞辰說。
最直觀的變化,是逐漸消失的就業崗位。張靈宇發現,馬里蘭大學CS專業的畢業生在2020年前還能進亞馬遜、微軟、蘋果等知名大廠,“但新冠疫情后崗位急劇收縮,2022年只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畢業生才能進大廠。”
“而到了2024年,這個數字幾乎為零。一些畢業生為了換到OPT(專業實習)工作許可,也會躋身于印度人開的勞務派遣公司做底薪的‘大廠外包’。”張靈宇聽聞,有畢業于美國計算機專業第一梯隊的同學,投了成百上千份簡歷,還沒有接到一個面試邀請。
有時候,張靈宇會與身邊美高美本的中國同學聊天,“如果我們當年沒有出國,而是在國內讀書,那境遇會有什么不同呢?”他們會回應:“唯一的區別是你會憑空多出七八百萬元。”
以往選擇初高中出國留學的,大多是中國高凈值家庭,而這些年低齡留學的人數明顯減少。張靈宇發現,“考慮到性價比,一些江浙老板也不再愿意把小孩很早就送到國外。”
如果追求常青藤、牛津、劍橋等頂級教育的家庭,會在新冠期間讓孩子選擇國內的重點高校,或前往新加坡、中國香港等華人生活空間居多、社會穩定的國家和地區。
“我沒有非要留下的執念”
留學,是不是一張留在留學目的國的船票?越來越多中國學生正在打一個問號。
“我沒有非要留下的執念。”梁寒伊坦言,“如果能在美國找到一個合適的實習崗位,就多待一段時間。找不到,回國發展也挺好。”
梁寒伊的高中是一所語言類中學,身邊不少同學在本科,甚至更早就前往海外求學。“當時學校會有跟日本早稻田大學等學校的合作項目,可以直接去讀政治經濟學、法學等。”她發現,一些本科就前往小語種國家讀書的同學,如德國學機械,相對更容易進入知名大企業工作。
早年間,出國留學之后不難“留下來”。
劉田苗提到,他見過英國校友會、澳洲校友會成員,“2004年到2007年那一撥,去悉尼、布里斯班讀書的中國學生,很多都順利留下來了,有的甚至進了當地公務員系統。”
現在,留學生畢業后留下來的難度都顯著提高。比如,澳大利亞入籍需要雅思分數達到“8888”。“現在留下來更多是‘能不能’的問題,而不是‘想不想’的問題。”
在美國求學十余年后,劉瑞辰最終也選擇回國。“剛出國那幾年會覺得‘留下’是目標,但你在那邊待得越久,會發現它也不過如此。”他一笑,“美國留學是一個花錢的祛魅過程。你以為你跨越了階層,但畢業后會發現,精英學校的同學里,有些人本來就是‘二代’,畢業后自然而然得到了機會,根本不靠這張文憑吃飯。”
在他看來,美國頂尖高校確實能提供優質教育資源,但并不意味著一定能收回成本、實現人生躍遷。據《經濟學人》研究院統計,2023年,美國拒簽了36%的中國留學生簽證,創下歷史新高。疫情之后,越來越多的學生在完成學業后選擇回國發展。據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2025年中國留學論壇公布,2023年超過八成留學生回國就業,回國的主力人群是碩士畢業生,集中在信息技術、金融與教育等行業,平均年薪約為24萬元。
但并不是所有留學生都甘于回國。從美國到加拿大、從英國到澳大利亞,不少人仍在嘗試“潤”向第二個目的地。張靈宇身邊的一些朋友開始轉向澳大利亞或英國,“美國工作簽證太難了,綠卡基本斷了路。若非要留美國,只能找個地方過渡。”
英國、澳大利亞等地雖然相對寬松,但也都有工簽薪資門檻或移民配額限制,真正實現“留得下”的人,仍是少數。
劉瑞辰看得很清楚:“美國的好,與你無關;它的不好,你一個都躲不掉。留學生如果留下作為第一代移民,融入主流社會比較難,第二代人也許才可能真正成為一部分。”他頓了頓,“第一代人就是用來打基礎的。”
而劉田苗很明確地點出:如今更多學生是“被推著走出去”的。他們并不是真想留學,而是無奈于高考的殘酷。“高考1300多萬人,復讀生占比較大,優質學位有限,家長花錢送孩子出國,也是給他們爭取個機會。”
“這些年來,留學意愿沒有之前強烈。”劉田苗說,“大家更多是把留學作為人生的一段旅程。先出去,再決定去向。”
(梁寒伊、張靈宇、劉瑞辰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