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不完全信息條件下,威脅認知、時間壓力及情景預見會導致主導國產生時間焦慮的情緒。在時間焦慮情緒驅使下,主導國對時間流逝、時間失控產生持續的恐懼,進而針對崛起國采取跨期策略調適。主導國會努力建構一個資源配置的期界結構,在時間維度上利用時間折現進行策略的速度及強度規劃,進而形塑針對崛起國的戰略節奏布局。如果戰略節奏均衡,主導國能較為順利地遏制崛起國;如果戰略節奏失衡,主導國將失之于冒進或失之于懈怠,并可能喪失主導地位。通過對德意志統一至一戰前英國對德國的策略和冷戰時期美國對蘇聯的策略這兩個案例進行分析,可以驗證上述假設。當前,中美戰略競爭日趨激烈,作為主導國的美國也刻意針對中國進行跨期策略調適及戰略節奏布局。對此,中國應辨識美國對華戰略節奏,實施有效的反制策略,以實現體系內和平崛起。
【關鍵詞】" 時間焦慮" 期界結構" 時間折現" 跨期決策" 戰略節奏
【作者簡介】" 孫志強,山東大學東北亞學院副教授(威海" 郵編:264209)
【中圖分類號】 D81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6-1568-(2025)05-0108-23
【DOI編號】 10.13851/j.cnki.gjzw.202505006
主導國與崛起國之間的遏制張力一直以來都是國際關系的核心關注主題。近年來,時間作為一種關鍵情境變量,逐漸成為分析該主題的重要視角。威脅認知、時間壓力及情景預見會導致主導國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并引發其針對崛起國進行跨期策略調適。主導國會在權衡收益時間性(長期收益/短期收益)、目標時間性(長期目標/短期目標)、崛起國威脅時間性(長期威脅/短期威脅)、國家滿足感時間性(延遲滿足/即刻滿足)等因素的基礎上,在不同時間點合理配置資源并選擇策略執行的速度及強度,然后在時間軸上按照期界分布獲取貼現收益流,進而形塑針對崛起國的戰略節奏布局。本文旨在建構一個整體解釋框架,闡述時間焦慮情緒如何驅動主導國針對崛起國進行跨期決策以及戰略節奏規劃,并解析主導國如何利用時間折現平衡當期及未來策略等。
一、時間焦慮的定義及形成機制
威脅認知、時間壓力和情景預見引發主導國產生時間焦慮情緒。時間焦慮情緒影響主導國的成本收益權衡、信息處理方式及風險評估偏好等,并導致其針對崛起國實施跨期策略調適。
(一)時間焦慮的定義與內涵
時間作為孕育國際事件的“原生質”,富含權力意志及情感價值,是觀念、制度及秩序演變的界限。[①] 時間提供了一個量化的標準,將國際政治中的離散元素或因果過程有機聯系起來,并產生連貫、有序、可識別的變化關系。[②] 國家行為體在時間軌跡中行動,并通過調整時間結構來競逐利益,譬如,對時間壓縮的工具性使用——極限施壓、穿梭外交;以及對時間擴展的工具性使用——拖延觀望、韜光養晦。另外,時間的節點、邊界、向度、順序、頻率、周期、初始狀態等要素均影響著國家決策的發展軌跡與路徑選擇。
基于時間特性可知,時間焦慮(time anxiety)是指國家意圖合理規劃時間、充分利用時間和不能浪費時間的緊張狀態,以及由此產生的外顯行為表現和內隱行為傾向。[③] 它是一種因認知沖突觸發國家本體性自我防御機制的情緒狀態,突出表現為對時間范圍、時間資源、時間框架的過度關注,本質上源于國家對現實及未來情境的認知與評估。
首先,時間焦慮是一種復雜的國家情緒表現。國家情緒(state emotions)是指國家對客觀環境和其他行為體認知評價變化的非臨時、非偶發、多系統的反應,也是國際社會中普遍存在的主體間元素。[④] 時間焦慮情緒的產生是一國在充滿不確定性的體系環境中,對外界的一種簡單、迅速與高效的應對方式。時間焦慮導致時間節奏的自主性喪失,使一國對一定時間范圍內成本和收益的敏感性大幅提升,并產生對時間流逝和時間失控的持續緊張感及壓力感。同時,時間焦慮還使國家將注意力過度集中在時間這一具有不可逆轉特性的稀缺資源上,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扭曲國家的理性認知能力。
其次,時間焦慮與客觀環境之間存在著相互調節作用。一國在形成時間焦慮情緒的過程中并不是封閉的,而是與外部客觀環境相適應的。客觀環境影響該國時間焦慮情緒形成過程中的價值判斷及風險判斷,而該國在受時間焦慮誘導與規約的情況下,也反向塑造著客觀環境,即客觀環境與主觀情緒之間存在著反向反饋互動以及交互性建構關系。
(二)時間焦慮的形成機制
第一,威脅認知是主導國產生時間焦慮情緒的邏輯基礎。威脅認知(threat perception)是指一國在對他國的意圖及能力進行邏輯判斷后,認為自身可能遭受損失或傷害的主觀心理推論。[⑤] 按照新古典現實主義的觀點,威脅認知是主導國基于既往經歷、價值取向和利益需求,通過對威脅信號的選擇性感知和判斷而建構出來的。其根源在于新的信息不斷突破原有預期的羈絆和約束輸入主導國,導致原有認知的修正和瓦解并形成新的威脅意象。而時間的稀缺性會使主導國對信息的加工更多依賴啟發式等“認知捷徑”,這樣雖節省了決策時間,卻也更容易導致主導國出現選擇性注意傾向及威脅認知偏差;加之主導國處理信息的能力有限,若無沖擊性事件,這種威脅認知偏差會被逐漸修正并轉化成穩定的威脅信念。[⑥]
當主導國對崛起國產生威脅認知后,會產生高度不安全感,并認為自身能力正相對崛起國迅速下降且未來可能遭受更大損失,在此基礎上,它會將前景框定為“損失域”,進而產生時間焦慮情緒。根據前景理論,如果一國認為自身處于“收益域”,會傾向于風險規避;如果一國認為自身處于“損失域”,會傾向于風險接受。[⑦] 同時,未來收益與未來損失具有非對稱性,相同程度的損失會比收益帶給國家更強烈的情感體驗。由此,當主導國在威脅認知的基礎上認定自身正處于“損失域”,它會在當期與未來之間不斷權衡不同策略的收益和成本。伴隨崛起國威脅信號的動態變化,主導國在時間軸上的參考點和決策權重也會隨之改變,而主導國又必須在有限時間內快速作出反應。在不完全信息條件下,這種“損失預期”驅使主導國產生“時間限制”和“時間不足”的設想,并使它認為所擁有的時間資源無法保證自身核心利益不受威脅,進而產生時間焦慮情緒。
第二,時間壓力是主導國產生時間焦慮情緒的直接動因。時間壓力(time pressure)是指在一定的時間限制下必須作出某項決策而引發的心理緊張感和行為緊迫性。作為一種外生情境變量,時間壓力使主導國對時間流逝的感知變快并導致主導國對時間資源的低效分配或過飽和使用。主導國認為,客觀時距的縮短使得可用時間無法滿足當前任務需求,進而產生時間焦慮情緒。
具體來看,首先,時間壓力縮短了威脅的時間距離。時間距離(temporal distance)指行為體感知到的當前時點與過去或未來事件之間的時間間隔。[⑧] 通常條件下,一國對他國的威脅感知存在時間距離,一些威脅顯得更為短期和確定,另一些威脅則更為長期和不確定。時間壓力會使主導國認為威脅迫在眉睫,從而對遙遠的未來威脅采取過度和魯莽的戰略行為。其次,時間壓力壓縮了主導國處理信息的時間。在承壓條件下,主導國會過度消耗認知資源,而且不得不在較短時間內進行信息的收集、傳遞、分析、轉換,引發信息加工負荷過載。此時,有限理性的主導國很容易產生武斷的短期決策或是久拖不決的長期決策,進而加重時間焦慮感。
第三,情景預見是主導國產生時間焦慮情緒的調控要素。情景預見(episodic foresight)是指國家基于事件的過去、現狀來推測其未來發展趨勢,并將自我投射到未來以預先體驗未來事件的心理建構。未來具有不確定性并不意味著國家對未來一無所知。早期事件會通過鎖定、耦合、滯后作用、自我強化、多重均衡等多種方式影響未來事件的可能結果。
情景預見基于戰略推演和模式匹配將環境刺激與前景預期有機結合,改變主導國對威脅概率的主觀估計,而威脅概率的變化又引發時間折現因子的動態調整,進而調控主導國的時間焦慮程度,并使主導國重新選擇策略方式。主導國對未來事件的預見會帶有不同的情緒效價,情緒效價會激活相應的情緒環路,從而影響主導國的主觀時距及收益偏好。當情緒效價為積極時,主導國傾向選擇延遲收益;當情緒效價為消極時,主導國傾向選擇即時收益。同時,情景預見還有助于緩釋主導國對未來不確定性的疑慮。在無政府的國際體系中,主導國往往對崛起國意圖以及未來情景顧慮重重,使其難以與崛起國協調行動。而情景預見通過模擬可能的結果為主導國跨期決策提供行動依據,讓主導國預設未來是“可知的”,進而實施戰略行為,幫助主導國在面對不確定性時對抗焦慮。
另外,主導國在面臨以上三種條件時,還具有認知局限性。一方面,主導國在面對國際事務的選擇性情境時往往會認為,其想要的結果更可能出現,而其不想要的結果不太可能出現,即產生動機偏見。另一方面,主導國先驗信念蘊含極高的主觀信度,其一旦形成就會呈現自我強化的傾向,使主導國更易于接受與其先驗信念相一致的信息。
綜上所述,威脅認知、時間壓力及情景預見引發主導國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在這種情緒驅使下,主導國持續處于時間緊張狀態,并認為自身的權勢和聲望正受到崛起國的挑戰,短期內若不對其進行遏制,崛起國必將在未來形成更大威脅。由此,主導國會系統性規劃跨期策略,以塑造針對崛起國的戰略節奏。
二、主導國針對崛起國的跨期策略調適
在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后,主導國會根據收益貼現、價值重構、程序設定、風險控制等需求,使目標、能力與戰略執行的速度和強度相匹配,并按照“最滿意原則”對崛起國進行跨期策略調適。
(一)時間焦慮引發主導國跨期決策的內在機理
時間焦慮屬于主導國的外在情緒壓力,而主導國的情緒承壓是有一定閾值的,一旦超過承壓極限,主導國為重構時間秩序、奪回時間掌控權,就會通過跨期策略調適的方式進行解壓。主導國會基于客觀約束條件,整體協調隨時間變化的戰略情境和戰略目標,以充分掌控結構感及安全感。又由于短期策略均衡決定長期戰略最優,主導國會通過短期策略變動來調整長期戰略的幅度及方向,再結合理性計算與想象預期來協調這種戰略包絡關系,抵消框定偏差和信息不對稱帶來的扭曲效應,以使短期策略逐漸逼近長期戰略并最終實現平滑過渡。
第一,時間焦慮改變主導國的時間偏好。時間偏好體現出國家對跨期決策中的時間秩序、時間競爭、時間價值、時間話語等的關注度,以及對當期與未來的重視程度。當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后,主導國會更加謹慎地評估滿足情境需要的時間資源,對未來事件傾向于高估損失概率、低估收益概率。由于主導國認為崛起國的威脅已迫在眉睫,它會迅速調整時間結構、構建參考坐標來協同近期與遠期目標,并為遏制崛起國進行情感上的調動與烘托。[⑨] 若時間充裕,主導國會不斷優化策略配置以尋求最優解;若時間不足,主導國則不得不尋求次優認知及簡單策略的使用。
第二,時間焦慮引發主導國按照序貫模式配置策略。在時間焦慮情緒驅使下,主導國會對不同時點的策略選項重新賦予不同權重,以期抓住時機在關鍵節點采取果斷行動。主導國會遵循序貫分析(sequential analysis)模式,將時間軸上冗長、復雜的決策過程,切分成一系列間斷、不連續的“微事件”。此時,時間成為一種排序劑,用不斷變化的事件和崛起國反應來分隔主導國的跨期決策。而主導國也會合理預見其與崛起國之間的博弈推演模式,并根據雙方互動的時序假設進行收益結果的迭代演算,以期在時間壓力下尋找策略的最優停止時點。[⑩]
第三,時間焦慮影響主導國的戰略耐心。戰略耐心(strategic patience)是指國家為完成戰略目標或獲取收益而愿意付出更多時間成本的傾向性。它是一國對外沖突意愿的私有信息。時間焦慮影響主導國對時間快慢、長短變化的感受,以及對外界環境刺激順序性的判斷,并扭曲主導國對當期與未來收益權重的感知,進而影響其戰略耐心程度。[11] 在此條件下,主導國會產生霸權護持的緊迫感,不得不通過跨期策略調整來專注于核心目標,以期規避戰略冒進或戰略拖延。
(二)主導國針對崛起國的跨期行為特點
主導國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后,會先建立一個時間偏好結構,然后根據時間錨點以及不同時間界限的因果模式進行策略安排。其跨期行為特點符合“輸入—過程—輸出”的邏輯框架。在此框架下,強度、速度各異的策略在時間軸上依次展開,在時間間隔下呈現有序交替分布的狀態。[12] 主導國會為不同時點的策略行為分配適當權重,以此塑造時間結構上的收益流,并在價值函數約束下尋求一個滿意解。[13] 這也說明主導國在跨期決策時,并非以效用最大化作為決策依據而是遵循“最滿意原則”。它會權衡當期收益與未來收益的效費比,并合理預判“機會窗口期”。
第一,在輸入階段,由于主導國具有認知偏差,其行為受到錨定效應的影響。錨定效應(anchoring effect)是指主導國在跨期決策時,容易錨定初始信息,并傾向于保持初始狀態的持續貫徹。假設國際社會是一個“交易市場”,由于該市場無法滿足“產權明晰、市場完全和交易成本為零”的理想化條件,因此,國家跨期策略的最終執行方式將依賴其初始配置狀況以及國際社會中各國之間的特殊關系。初始狀態往往具有黏性,若無重大沖擊性事件,主導國不會輕易放棄某種原有的狀態而進入新的狀態。
第二,在過程階段,主導國行為受到累積效應和事件順序的影響,呈現出路徑依賴的特點。首先,由于能力的有限性,真實的主導國跨期決策并不是“立竿見影”的,而是通過微小事件的持續積累,一個堆疊在另一個之上來產生影響。主導國通常會從現狀出發,采取一種不斷“次優化”以及漸進有限比較(limited comparisons)的方式來調整跨期策略,并適當糾偏。[14] 這也說明跨期決策是一個不間斷的動態修正過程,介于維持現狀與改進現狀之間。一些策略在初始階段時可能意義甚微,但伴隨壓力緩慢地累積,當達到某種臨界水平時,其狀態會在短期內快速變換并迅速呈現結果。其次,事件順序影響主導國跨期決策。事件順序(event sequences)是指一系列可見但不連續的步驟,每個步驟都依賴于之前的步驟,同時也隱含信息搜索與評價的動態序列過程。[15] 事件順序體現出時間的內在屬性。在主導國跨期決策過程中,一系列事件基于時間關聯構成事件鏈條。在事件鏈條中,各事件的相對次序會對事件的未來發展產生不同影響。[16] 譬如,早期發生的事件可能在正反饋作用下被不斷強化,而靠后發生的事件則可能直接被排除在主導國策略選擇集之外。
第三,在輸出階段,主導國跨期決策結果將呈現復雜系統[17] 迭代反饋特點。國際體系可視為一個極其復雜的巨系統,它是由相互交叉的多重因素、網絡式的反饋環路、涌現演生的結構與場、非線性的不可逆過程所構成的多層級嵌套體系。作為復雜系統,國際體系具有自組織能力,能夠通過反饋機制進行自我調整。而主導國作為國際體系內的一個單元,當其戰略行為跨越時間距離而經由系統彼此響應時,會偏離單一狀態的穩定序列而產生變體“熵”,并呈現出各種正反饋和負反饋交互影響的動態因果關系??缙跊Q策既可以通過負反饋調節縮小偏離趨勢,從而回到初始穩定狀態;也可以通過正反饋調節增大偏離趨勢,從而過渡到新的穩定狀態。另外,由上述主導國跨期行為的邏輯框架可知,主導國跨期策略之間還存在著復雜的糾纏關系。如同量子系統中存在時間疊加態、時間糾纏態一樣,主導國在某一時點的策略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其他時點的策略相互疊加、相互影響,共同塑造著主導國跨期決策發展軌跡。
總之,主導國跨期決策會在考慮自身能力和客觀環境的基礎上,根據崛起國情況因時制宜地進行調整。這也是主導國與崛起國不斷試探對方真實意圖和底線的互動過程。主導國經常面臨兩難困境,是在短期內制衡崛起國威脅,還是把制衡問題推遲到以后,但屆時威脅可能消失也可能變得更嚴重。同時,在不完全信息條件下,主導國經常面臨信息匱乏、信息模糊、信息冗余等情形,這就要求它必須采取信息優化策略,以確保及時以正確的形式獲取正確的信息。遵循貝葉斯理性(Bayes Rationality)[18] 的主導國,會通過既有的認知、信念以及不斷輸入的新信息,來估算崛起國可能的行為方式及行動概率,據此評估當期行動或未來行動的收益。主導國還會基于時間標志將長期目標拆解成一系列短期目標,再根據戰略總需求調節各短期目標的時、度、效。
值得注意的是,沖擊性事件或國際危機會扭曲主導國的時間視野,并對其跨期決策產生抵消、放大、偏轉、重塑等作用。這會促使主導國偏離初始認知,打破路徑依賴,重新對外部約束與內部能力進行匹配性評估,有效權衡自身戰略的可取性及可行性,并進一步強化跨期行為的協同韌性。
(三)跨期策略的期界優化與收益獲取
主導國針對崛起國的跨期決策是一個對戰略目標、時間安排和收益大小進行排列組合以及有效匹配的過程。本質上看,這是一個跨期稟賦的獲取過程,因此,需要對其進行期界優化。簡言之,主導國的跨期決策需遵循一個期界結構。期界是指時間長短,期界結構(horizon structure)是指基于時間長短搭配及轉換而形塑出不同的國家偏好和國家利益的整體架構。在期界優化過程中,主導國會基于時間約束、資源限制等條件,追求跨期收益的最滿意結果。[19]
一定程度上,主導國跨期決策就是塑造一個偏好集,并在不同時間情境下形塑各種偏好關系,以實現效用的全局優化。其實質類似于一種“投資”行為,即在對未來合理預期的基礎上追求一種收益的連續性效用。主導國將資源按照一定規則分配在時間軸上,形成一種動態收益結構,然后通過對未來的一個貼現流來“回收”利益(類似“現金流”的回流)。這其中就涉及時間折現(time discounting)的問題。所謂時間折現,是指國家會根據未來收益的延遲時間對其效用進行折扣,折扣后的效用小于原來的效用。換言之,等量的未來收益不如當期收益更有價值,因為等待未來收益的時間和耐心也是一種成本。
時間折現是將未來的不確定性納入一系列貼現流的價值中,從而使抽象的、不確定的“未來”被可操作的“現在”所取代。這其中的關鍵不在于將現在投射到未來,也不在于利用現在調動未來,而在于平衡現在和未來。時間折現并不力求對未來進行全面預測,而是在合理預見未來愿景的基礎上,根據時間距離進行貼現賦值。它側重考量被估值的策略在其生存周期內可能產生的成本和收益流,并通過折現因子將未來價值轉化為現在價值。[20] 而時間折現因子就是將未來值換算到現值的比率。[21] 按照收益折現邏輯,未來價值應以0到1之間的某個因子折現。[22] 由定義可知,時間折現因子約束國家跨期收益獲取序列,并體現出國家對未來不確定性的心理承受能力。[23] 折現因子越高,表示國家戰略耐心程度越高,更重視長期收益;折現因子越低,表示國家戰略耐心程度越低,更重視短期收益。[24]
綜上所述,主導國基于對未來愿景的預期,利用時間折現進行策略資源分配以及收益流量貼現。假定主導國跨期決策包括n個時期,而這n個時期通過預期效用聯系起來。此時,主導國會按照“最滿意原則”而非“收益最大化原則”來對n期折現后的總量收益和邊際收益進行約束性選擇。“收益最大化原則”要求對所有備選方案統一進行比較,從中選出最佳方案。而“最滿意原則”遵循序貫模式,按照一定目標從前至后比較各備選方案,一旦找到各屬性讓主導國都滿意的方案就會停止。這也意味著即使此后出現了更好的方案,主導國也不會選擇后面更好的方案。因此,“最滿意原則”類似一種搜尋規則,它規定主導國在哪些條件下開始搜尋,在哪些條件下停止搜尋。
(四)主導國對崛起國的戰略節奏布局
主導國的跨期策略調適最終導致其形成針對崛起國的戰略節奏布局。節奏是指重復的、有規律的節拍或有規律的連續進程。其通常表現為對比元素的有序交替,并通過元素的分組和間距,創造出一種周期性結構。[25] 而對于戰略節奏,徐進將其定義為決策者為達到戰略目標通過持續觀察外部戰略環境和運用自身戰略能力,在動態執行政策過程中形成的一種節律性活動。[26] 曹德軍將其定義為決策者依據國內外形勢動態調整發展軌跡的速度與波動性的動態過程。[27] 本文認為,戰略節奏就是國家決策者根據國際情境,節律性地進行跨期策略期界優化的行為過程。該過程既涉及戰略執行的快慢程度和波動幅度,也涉及決策者如何動態均衡地將策略行為映射到時間軸上。
根據定義,戰略節奏中的速度體現為戰略執行的快或慢,強度體現為戰略的收縮或擴張,二者有機組合使戰略節奏呈現出一種刻意的循環及有序的交替。作為一種協調共振的系統模式,戰略節奏需要國家綜合考量戰略的連續與間斷、慣性與彈性,以及周期性的重復、不規則的振蕩等。一國在不同發展階段通常會選擇不同的戰略節奏。譬如,在崛起階段戰略節奏較快,在守成階段戰略節奏較慢;在機遇期戰略節奏較快,在脆弱期戰略節奏較慢。
在充滿不確定性的國際體系中,主導國會依據體系環境采取快慢相宜、適時適勢的戰略節奏,使自身避免或因對外戰略過于強硬而陷于傾覆的危機,或因對外戰略過于疲弱而墮入衰頹的窘境。在跨期決策過程中,遵循貝葉斯理性的主導國會通過不斷輸入的新信息以及崛起國反應來判斷戰略目標的合理性、策略配置的連貫性、資源分配的均衡性、對外關系的穩定性、系統結構的協調性,并利用時間折現評估各關鍵時點的累積收益,以此評判戰略節奏是均衡還是失控。
總之,主導國針對崛起國的戰略節奏布局主要是通過調控時間結構來實現跨期決策的應勢而謀和張弛有道。在規劃戰略節奏過程中,主導國會交替采用戰略跟進和戰略遲滯等策略,并根據戰略周期相位評估最佳決策時機,然后依據階段性反饋結果調整戰略運行邏輯。同時,主導國還會建立彈性調控機制來強化承諾可信性,以防止時間估測偏差、信息代謝障礙、制度更新遲滯、激勵分配錯位等。如果戰略節奏“合拍”,主導國能較為順利地遏制崛起國;如果“錯拍”,主導國遏制崛起國策略可能失敗甚至誘發霸權戰爭。
面對主導國的戰略節奏,具有長遠視野的崛起國往往會借勢成長,并在保持耐心和果斷行事之間有效平衡,以避免或因過早采取挑釁行為引發與主導國的非本意沖突,或因等待太久而喪失“機會窗口”。但倘若崛起國是挑戰現狀的修正主義國家,那么它在崛起的初始階段,通常會刻意回避主導國“鋒芒”并專注于蓄勢聚能。但伴隨跨期收益的累積,它可能會盲目遵從戰略擴張慣性,為謀取權勢和地位,采取過于激進的戰略節奏,甚至主動卷入與主導國的沖突之中。
三、案例分析
主導國在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后,會針對崛起國進行跨期策略調適,進而形成對其的戰略節奏布局。下面以德意志統一至一戰前英國對德國的跨期決策以及冷戰時期美國對蘇聯的跨期決策為案例對此解釋框架進行驗證。這兩個案例是戰略史上主導國與崛起國戰略博弈的經典案例。它們均符合本文假定條件,并從正、反兩個角度對比分析主導國跨期策略演變的內生動力和外部沖擊,進一步增強本文論證的說服力。
(一)德意志統一及一戰前英國對德國跨期決策
德意志統一后,英國由于對德國威脅意圖的不確定以及對未來前景的負向預期,逐漸產生時間焦慮情緒,由此展開針對德國的跨期策略調適。
第一,英國時間焦慮情緒的產生。19世紀,英國在歐洲諸強中擁有突出優勢地位。這主要源于它將制海權、遠洋貿易、海外殖民地和聯盟外交巧妙結合,加之工業革命為其所帶來的技術和工商業領先地位。在此基礎上,英國積極推行“大陸均勢”和“光榮孤立”政策,扮演起針對歐陸的“離岸平衡手”角色。[28] 反觀德國,在其統一前,普魯士是歐洲五強中最薄弱的一環,不斷受到敵對列強“結盟的噩夢”的糾纏。面對惡劣的地緣形勢,“鐵血宰相”俾斯麥巧妙利用歐洲各種局部危機,讓其他歐洲列強專注于短期利益,以此轉移它們對德國長期意圖的擔憂。俾斯麥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改變歐洲均勢,而在于建立以德國為中心的大陸聯盟體系來遏制法國,同時運用王朝正統性和民族自決原則來粉飾自身的擴張政策。[29] 最終,普魯士通過發動三次王朝戰爭,于1871年完成德意志統一。
實際上,在德意志統一前,英德因王朝、宗教、經濟和文化紐帶有著良好的政治合作傳統,但伴隨兩國實力的接近,英國逐漸對德國產生威脅認知。這主要是因為德國是一個把現代化、工業化的力量與專斷的決策機制有效結合在一起的新興工業強國。同時,地處歐洲地緣競爭的心臟地帶,以及統一后規模巨大的經濟擴張,使德國具備了一個世界大國的早期特征——軍事機器的效能、海外貿易的蓬勃興起、殖民地的不斷攫取、對國際影響力的渴求,再加上泛德意志的重組歐洲邊界的號召,引起了英國的極度恐慌。[30]
英國深知,德國的近期目標是孤立法國,遠期目標則是與英國爭霸。伴隨1890年俾斯麥被解職,德國的戰略節奏變得愈發激進。其不僅放棄了俾斯麥所倡導的有節制的擴張政策,還在容克地主、工業資本家等利益集團裹挾下發展強大海軍,并頻頻在殖民地問題上向英國發難。這些頗具挑釁性的戰略行為使英國變得憂慮不安。及至1896年“世界政策”出臺,德國已然成為歐陸實力最強的國家,并在主觀上具備了同英國競爭的意愿。而德國的外交政策也日益走向一種激進的修正主義組合,德皇威廉二世和首相比洛公開宣稱“德國世紀”正在到來。[31] 這無疑給英國帶來巨大的時間壓力,促使其不停尋找時機以圖對德報復。
在這一階段,德國經濟實力也開始超越英國(見表1)。至1913年,德國國民生產總值達498億美元,超過英國的441億美元,而且德國在世界制造業中所占份額(14.8%)也超過英國(13.6%),其鋼產量甚至高于英、法、俄三國總和。[32]
資料來源:世界貿易份額數據來自William Woodruff, Impact of Western Man: A Study of Europe’s Role in the World Economy 1750-1960, London: Melbourne Macmillan, 1966, pp.317-323; 在歐洲的財富占比數據來自[美]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王義桅、唐小松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9—70頁。
德意志統一及經濟崛起沖擊了既有的歐洲權勢格局,挑戰了英國在國際體系中的主導地位,使英國對德國的威脅認知持續增加,時間壓力也陡然增大。英國認為,德國作為一個后起的、高效的工業化強國,處處表現出對現狀的不滿與急躁情緒。為緩解時間壓力,英國在1898至1902年期間與德國進行了時斷時續的秘密接觸與談判,但德國態度卻異常冷淡。[33] 由于預見到未來對自身愈發不利的前景,加之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推波助瀾,英國遂產生了時間焦慮情緒。
第二,英國對德國的跨期策略調適及戰略節奏布局。在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后,英國認為德國不僅想謀求更大的權力、更多的殖民地,還對歐洲秩序的既有規范和制度基礎產生威脅,由此,英國改變了時間偏好,愈發關注短期目標及收益。英國認為,自身在19世紀所擁有的優越地位如今已江河日下,而德國頻繁訴諸強權政治準則,并在海外殖民地爭奪、海軍軍備競賽等方面不斷采取戰略冒進策略,使得傳統的歐洲協調外交方式已無用武之地。面對德國無休止地挑釁,英國已無法保持戰略耐心,開始按照序貫模式實施對德跨期策略調適,從外交試探、聯盟遏制到軍事對抗,逐步提高施壓強度,而對德戰略節奏也在不同層級利益的折中與平衡過程中最終生成。
面對時間緊迫性,英國認為應盡早采取行動遏制德國,雖然這樣成本很高,但推遲行動可能意味著德國將變得過于強大而無法有效制衡。同時,德國囂張而粗放的外交作風也使得英國對其的忌憚與日俱增。雙方在葡萄牙殖民地、“柏林—拜占庭—巴格達”鐵路、兩次布爾戰爭等一系列問題上齟齬不斷。在時間焦慮情緒驅使下,英國開始將德國視為主要競爭對手,這導致其對德跨期決策的時間折現因子變小,并愈發重視短期收益。英國不僅直接與多個次要對手修復關系,還積極構建遏制德國的多重聯盟網絡。在北美,它極力安撫美國,不僅承認門羅主義,還在巴拿馬運河、阿拉斯加邊界、委內瑞拉邊界等問題上對美國作出重大讓步;在遠東,與日本在1902年簽訂《英日協約》并結成所謂的“英日同盟”,旨在共同對抗德國在東亞的影響;在歐洲,分別與法國在1904年簽訂《英法協約》,與俄國在1907年簽訂《英俄協約》,使三國協約初步成形。[34]
其后,伴隨國內厭德氣氛日益濃厚,英國時間焦慮情緒也愈發強烈。這清晰地表現在1905年和1911年兩次摩洛哥危機中。1906年4月,在為解決第一次摩洛哥危機而召開的阿爾赫西拉斯會議上,德國外交陷入了空前孤立,不得不在摩洛哥警察權和銀行管理問題上向法國妥協,而英法協約關系卻得以進一步鞏固。[35] 到1911年第二次摩洛哥危機時,德國派遣炮艦“豹”號駛入摩洛哥港口阿加迪爾,對法國進行挑釁,而英國再次堅定站在法國一邊對抗德國。
在一定時間范圍內,英國按照德國威脅程度確定戰略優先事項及行動次序,并在平衡安全與經濟需求的基礎上,統轄當期與未來行動。德國莽撞地邁上了追求世界一流海上力量和殖民勢力范圍的道路,其激進冒失的戰略行為以及威廉二世的乾綱獨斷進一步增加了英國的時間壓力,并使得英國對德跨期決策的時間折現因子急劇縮小。英國認為,德國已邁入“崛起窗口期”,其對外政策越來越具有侵略性,因而自身亟須合理分配時間資源,并等待時機以提高對德遏制戰略成功的可能性。這種情形在兩國軍費猛增中可見一斑。在一戰前的十年中,英國軍費增長了16.1%,德國軍費增長了30.5%。[36]
在此階段,德國由于缺乏靈活的戰略節奏,從而被鎖定于關系困局之中。德國認為,英國控制著世界上最龐大的殖民地,對德國的經貿發展、殖民擴張及海軍建設均產生威脅。伴隨實力上升,德國認為戰略機遇期已到來,并做好了承受英國制衡壓力的準備。為抓住時機,德國愈發重視短期收益,并偏好使用強制外交手段和戰爭邊緣政策。同時,德國還開始大力發展海軍,至一戰前,其海軍規模從世界第六位上升至世界第二位,僅次于英國。[37] 在德國刺激下,英國也開始推崇“大炮巨艦主義”,開啟了對海上技術和數量優勢的雙重追求。
英德海軍軍備的快速增長導致雙方相互猜忌和不信任的情緒逐步累積。兩國競爭關系的反復波動使英國在對德跨期決策中陷入紊亂,在遏制德國還是安撫德國之間進退維谷。時間焦慮情緒還壓縮了英國戰略行動自主空間,導致其戰略節奏愈發失控。而德國的短期時間視野與悲觀前景預期也促使其過早采取戰略冒進策略。1912年,當德國要求英國在法德戰爭中保持中立的條件被拒絕后,德國也拒絕了英國“緩和兩國關系”的倡議,加之各自國內日益高漲的民族主義,兩國戰略矛盾已不可調和。[38]
英國在對德國的跨期決策過程中,既未能有效權衡當期與遠期的損益,也未能正確判斷自身目標與能力是否匹配,以致其時間折現因子估算失準、戰略節奏逐漸失衡,最終導致遏制德國策略失敗。面對后期兩國矛盾的螺旋式上升,德國希望通過短期戰爭一勞永逸地突破遏制,這為一戰的爆發埋下了伏筆。從1871年德意志統一到1914年一戰爆發,英德經歷了40多年的戰略節奏調適期。倘若沒有英國對德國失衡的跨期決策,可能俄國與奧匈帝國之間的戰爭只是一場局限于巴爾干地區的局部戰爭。一戰前,歐洲廣泛彌漫著一種戰爭不可避免的宿命感。1914年7月28日,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7月31日,俄國、奧匈帝國相繼發布總動員令。8月1日,德國實行總動員,并向俄國宣戰。同日,法國也發布總動員令。8月4日,在德國開辟西線戰場后,英國對德宣戰。實際上,到最后一個時點,雙方仍存在緩和的可能性,但正是英國錯亂無序的戰略節奏客觀上壓縮了德國的外交回旋空間,間接鼓勵了德國冒險進攻比利時。至此,英德乃至所有歐陸強權都認為此刻正是開戰的有利時機,而推遲戰爭非常不利,各國也因此陷入一種“時機悖論”。
(二)冷戰時期美國對蘇聯跨期決策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和日本的緊迫威脅曾為美蘇帶來短暫合作機會。但二戰結束后,美蘇關系開始出現裂痕。蘇聯實力的日益增強使美國對其產生威脅認知,繼而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并開始針對蘇聯進行跨期策略調適。
第一,美國時間焦慮情緒的產生。二戰后,美蘇由于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大相徑庭,并均持有改造國際社會的遠期目標,兩國逐漸持相互敵視態度。1946年3月,英國前首相丘吉爾在美國密蘇里州富爾頓城發表著名的“鐵幕演說”,由此拉開了冷戰序幕。美國隨后提出“杜魯門主義”,并與蘇聯就劃分歐洲勢力范圍展開激烈競爭,雙方迅速建立起各自領導的政治、軍事、經濟及文化集團。自此,美國對蘇聯形成了威脅認知。美國逐漸意識到,它必須在一定時間范圍內,有效抓住時機來削弱和鏟除蘇聯及以其為代表的社會主義陣營。
20世紀50年代初期,蘇聯經濟迅速恢復,一躍成為歐洲經濟實力最強大的國家。伴隨實力的增強,蘇聯對外戰略開始變得咄咄逼人。這使得美國愈發擔憂蘇聯的戰略意圖。美國不僅取消對蘇聯的最惠國待遇,而且對其實施物資禁運和技術封鎖,還主導建立巴黎統籌委員會,加強對東歐國家的出口管制。時間壓力促使美國失去了審時度勢的定力和耐心,對蘇聯的遏制政策愈發強硬,并在1961年柏林危機時被推至新的高潮。其后,伴隨地緣政治對抗和意識形態斗爭加劇,兩國疏離關系進一步蔓延,固化為更嚴峻的全領域競爭態勢,并特別表現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研制及核軍備競賽等方面。雙方彼此頻繁試探,在一定時期內不斷進行著遏制與反遏制,并多次幾乎直接兵戎相見。由于對蘇聯長期意圖的擔憂與日俱增,美國對未來前景預期愈發悲觀。美國認為,當蘇聯的實力擴張達到某個臨界點,就會使美國國家權力和安全失去增量空間。[39] 基于對雙方戰略互動的多維度評估,美國進行了多種情景預設。它分別假設蘇聯推行邊緣政策、觸發派生性危機、挑起局部沖突、引發核戰爭,然后利用時間折現因子估算先發制人或是靜待時機的戰略收益。實際上,美國的時間焦慮情緒就是對這種充滿偶然性、含糊性、不確定性的競爭情景的一種應激反應。對未知的恐懼導致美國認為自身“衰落窗口期”已到來,它必須對蘇聯實施有效的跨期決策,及時回調策略以止損并保持戰略定力。
第二,美國對蘇聯的跨期策略調適及戰略節奏布局。在產生時間焦慮情緒后,美國認為蘇聯已成為最緊迫的威脅,由此,其改變時間偏好,調整戰略次序,意圖通過多領域聯動、漸進升級壓力等方式來削弱蘇聯的競爭優勢。由于戰略耐心已被動搖,美國在情景預見及損益權衡的基礎上,按照序貫模式配置對蘇遏制策略,并不斷強化軍備競賽、政治對抗、經濟封鎖、技術限制等遏制方式。同時,美國還依據雙方博弈的動態演化邏輯階段性調整時間折現因子,以使對蘇跨期策略分布結構符合最小作用量原理的要求,并以此尋求“最滿意”結果。
美國針對蘇聯的跨期策略調適,最終形成了具有明顯階段性特征的戰略節奏布局。從二戰結束到1953年斯大林去世,兩國處于全面對抗階段,戰略節奏最為激烈。在此階段,時間折現因子驟降,美國變得極其重視短期收益。其大力援助希臘、土耳其,實施馬歇爾計劃,組建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制定“第四點計劃”,在亞洲扶植日本,并介入朝鮮戰爭。1953年至20世紀60年代初,美蘇關系局部緩和,然后,由于1955年巴格達條約組織成立、1956年匈牙利事件以及1961年柏林危機等一系列事件而重新緊張。[40] 在此期間,美國相繼推出“大規模報復戰略”“靈活反應戰略”等,戰略節奏變得時快時慢,時間折現因子也呈現動態變化。其中,“大規模報復戰略”是指在艾森豪威爾政府時期,美國為鞏固集體安全機制、重新獲得主動權所構思的以戰略核武器及核威懾為中心的戰略。“靈活反應戰略”是指在肯尼迪政府時期,美國強調的以軍事實力為后盾,發展多樣化威懾工具來應對常規戰爭及局部戰爭的戰略。從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至20世紀70年代中期,美蘇關系進入相對緩和狀態,時間折現因子變大,戰略節奏亦變得平緩。在此階段,美國大幅收縮海外軍事力量,意圖在保持核威懾的前提下,以常規力量同蘇聯競爭。
20世紀70年代后期至80年代初,蘇聯趁越南戰爭后美國力量衰落之際,在亞洲、非洲頻繁進行軍事干涉,使得兩國關系再度趨緊,時間折現因子再度縮小。蘇聯表面上仍咄咄逼人,實際上內部卻生硬僵化,并已呈現外強中干的疲態。而美國則精準地捕捉到蘇聯的脆弱性,并試圖用軍備競賽和經濟制裁等手段,加快競爭節奏,拖垮蘇聯。為此,卡特政府執政后,積極發展美、日、歐三邊關系,主張實施“人權外交”,并強調建立相互協作的地區性安全結構。到里根政府時期,美國開始推行新遏制政策,積極組建圍堵蘇聯的戰略防線。及至1985年戈爾巴喬夫成為蘇聯最高領導人后,兩國關系再度趨于緩和,時間折現因子亦重新修正、由低轉高。這一階段,美國對蘇聯主要實行“超越遏制”戰略,試圖利用“和平演變”的方式使蘇聯逐漸融合到西方的政治經濟體系之中,直至1991年蘇聯解體。[41] 在對蘇聯跨期決策過程中,美國巧妙把握戰略時機,不僅遏制了蘇聯的冒險主義及其在全球的軍事擴張,還利用蘇聯對華政策的失誤,改善與中國的關系。同時,美國不斷評估全球各地的戰略價值,合理把控策略執行的速度及強度,并利用長、短期目標的騰挪轉移設置一系列均衡時間點。在關鍵時點上,美國注重以己之長攻彼之短,采取非對稱手段對蘇施壓,但又避免過度刺激蘇聯。另外,美國還非常善于抓住關鍵“窗口期”,通過靈活轉換策略執行次序,動態協調長期、短期利益,最終形成針對蘇聯的均衡戰略節奏。
從1945年二戰結束到1991年蘇聯解體,美蘇經歷了近50年的戰略節奏調適期。在此過程中,美國綜合運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手段,全方位、多角度對蘇遏制,最終在避免核災難的基礎上擊垮蘇聯。在不同時段內,美國適時適宜地采取揚長避短、軟硬兼施、多管齊下等策略,來打壓蘇聯并分化蘇東集團。在戰略節奏激進時期,美國會拼湊軍事集團,對蘇聯陣營進行軍事威脅或采取直接軍事干涉;在戰略節奏緩慢時期,美國會在全球推行美式價值觀及民主制度,并通過意識形態斗爭等方式來遏制蘇聯。
反觀蘇聯,在受到美國跨期決策干預時,自身的戰略節奏陷入紊亂、失衡,以致最終走向潰敗。相較于美國,蘇聯在跨期策略規劃上的最大問題是未能有效組織起布局合理、整體協調的運作模式。由于傳統計劃經濟的原因,蘇聯經濟結構性問題嚴重,重軍事而輕民生,突出重工業而忽視輕工業,經濟發展高度依賴能源出口。同時,巨大的軍備競賽負擔,維持勢力范圍的沉重包袱,廣泛介入全球事務的巨大成本,又助長其國內社會矛盾及民族矛盾的尖銳化。[42] 面對種種劣勢,蘇聯卻又表現得急功近利,導致戰略透支并最終崛起失敗。
需要說明的是,上述分析亦存在不足之處。首先,主導國對崛起國的應對策略,除受時間焦慮及戰略節奏影響外,顯然也受到體系格局、權勢對比、安全困境、地緣環境、制度競爭等多種因素的影響。譬如,從體系格局和權勢對比來看,英德所處的是不平衡的多極體系且雙方實力接近,而美蘇所處的是兩極體系且美國對蘇聯優勢明顯,并且雙方還涉及核恐怖平衡的問題。本解釋框架并未對這些戰略誘因展開分析。其次,雖然英國對德戰略節奏失衡,但也有其戰略成功的一面,如保持戰略審慎,使德國面臨兩線對抗的聯盟夢魘等;而美國對蘇戰略節奏均衡,但也有其戰略失誤的一面,如介入越南戰爭,在邊緣地帶的過度反應等。總之,本文分析框架并不旨在建立解釋主導國戰略行為的宏大理論,也并非為了挑戰既有解釋機制,而僅是著眼于從時間維度闡釋主導國針對崛起國的跨期戰略行為特點及其作用機理,以期對既有解釋機制進行補充性說明。而如何更準確地定義、操作戰略節奏概念,也是后續值得討論的議題。
結""" 論
主導國針對崛起國的跨期策略調適,是在充分掌握各種全球周期節律的基礎上,利用時間折現確定策略執行的時段、時機與時序等,進而形塑針對崛起國的戰略節奏布局。均衡的戰略節奏使主導國在供給秩序上適時有為,能有效獲取維系遏制戰略的時間及制度資源;失衡的戰略節奏則使主導國在當期行動與遠期行動之間進退失據,并可能導致遏制戰略的失敗。
本文解釋框架同樣適用于分析當前的美國對華政策。21世紀以來,伴隨中美權力轉移加速,美國對華逐漸形成威脅認知,進而產生時間焦慮情緒。美國由此開始在“接觸+遏制”的戰略基調上對華實施跨期決策。中美貿易戰與科技戰等,均是兩國在特定時段內難以協調短期利益,從而導致雙方信任赤字以及競爭關系不斷發酵的表現。拜登政府時期,美國對華戰略節奏明顯加快,公開表示對抗中國是美國最緊迫的問題。拜登政府不僅將中國視為“系統性競爭對手”,還熱衷于開展各種對抗性外交和圈層外交,誘發中美關系螺旋式下降。及至特朗普第二任期,時間焦慮導致美國的脆弱期信念被進一步強化,權力政治思維重新抬頭,反華慣性能量持續積蓄。特朗普政府再次將關稅作為“平衡”中美貿易關系的重要工具,并尋求在事關中國核心利益問題上開展對華博弈。由此可見,對華戰略節奏設計儼然已成為美國霸權護持的重要方式。
根據當前美國對華戰略節奏,雙方各領域的高頻率摩擦將在一定時間范圍內成為常態。但美國亦深知,如果不計后果地對中國持續打壓,不僅代價高昂,而且很可能創造一個自我實現式的預言。因此,它不會在所有領域和中國全面“脫鉤”,而大概率會在關鍵領域采取對抗姿態,在一些領域有條件地給予合作空間。從中國應對舉措來看,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就有意識地設計對美戰略節奏,合理調控對美戰略的緩急、抑揚、張弛,并按照壓力性政策與主動性政策交替出臺的方式,實施對美跨期決策,使得雙方戰略博弈呈現周期性的競爭互構與循環進程。
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美合則兩利、斗則俱傷,中國應按照均衡的戰略節奏布局,區分對美策略的輕重緩急,不爭一時之長短,在戰略機遇期大力推動改革,在戰略僵持期則預防犯顛覆性錯誤。既要針對美國的戰略節奏來增信釋疑,努力尋求雙方最大利益共識及可操作的戰略空間;也要注意設置彈性邊界,對美戰略節奏進行“反塑造”,以期獲得戰略主動權。同時,還應堅持底線思維和極限思維,在事關核心利益的臺灣、南海等問題上絕不妥協??傊?,中國應準確感知美方戰略意圖,及時把握美方戰略節奏,強化與美方的溝通協調和危機管控,實現彼此認知和利益的平衡,以構建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秩序。
[責任編輯:樊文光]
*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大國崛起的戰略節奏及其對華啟示研究”(24BGJ001)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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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復雜系統是指組成系統的一系列單元或要素相互聯系,其中一部分要素及其相互關系的變化會導致系統的其他部分發生變化。參見[美]羅伯特·杰維斯:《系統效應: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復雜性》,李少軍、楊少華、官志雄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4頁。
[18] 按照貝葉斯理性,在一國的序貫決策過程中,它首先對他國的能力和意圖有一個基于“先驗概率”的判斷,然后根據不斷獲得的新信息來推測出“后驗概率”,再根據“后驗概率”調整對他國的行為預期。
[19] 高汝仕:《決策的體系:策略選擇的期界優化與國際制裁有效性》,外交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1—3頁。
[20] Liliana Doganova, Discounting the Future: The Ascendancy of a Political Technolog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4, pp. 249-270.
[21] Shane Frederick, George Loewenstein, and Ted O’Donoghue, “Time Discounting and Time Preference: A Critical Review,”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Vol. 40, No. 2, 2002, p.377.
[22] 1/(1+r)中r表示折現率,公式整體指折現因子。因此,折現因子是大于0小于1的某個值。
[23] 曹德軍:《全球政治的時間維度:理論與歷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230—234頁。
[24] Phillip Streich and Jack S. Levy, “Time Horizons, Discounting, and Intertemporal Choice,” 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 Vol. 51, No. 2, 2007, pp. 211-212.
[25] Jonathan White, “Rhythm and Its Absence in Modern Politics and Music,” German Life and Letters, Vol. 70, No. 3, 2017, pp. 385-388.
[26] 徐進:《戰略節奏與崛起進程》,《國際政治科學》2022年第4期,第1頁。
[27] 曹德軍:《戰略節奏的間斷均衡演化——印太變局下的中美印時間視野分析》,《世界經濟與政治》2023年第5期,第111頁。
[28] 牛軍:《冷戰時期的美蘇關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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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Christopher Clark, The Sleepwalkers: How Europe Went to War in 1914, London: Penguin Books, 2012, p. 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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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美]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陳景彪等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204—205頁。
[33] Paul M. Kennedy, “German World Policy and the Alliance Negotiations with England, 1897-1900,”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Vol. 45, No. 4, 1973, pp. 605-606, 618-619.
[34] [美]亨利·基辛格:《大外交》,顧淑馨、林添貴譯,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181—183頁。
[35] 方連慶、王炳元、劉金質:《國際關系史》(近代卷)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25—526頁。
[36] 王繩祖:《國際關系史第三卷(1871—1918)》,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年版,第358—359頁。
[37] 李富森:《威廉二世時期德國海軍戰略與政策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96—98頁。
[38] 王俊生:《中美何以能和平共處?——英德、美蘇關系的歷史啟迪》,《國際展望》2016年第2期,第140頁。
[39] W. Scott Thompson, “The Projection of Soviet Power,” RAND Corporation, August 1977, pp. 7-8, https://www.rand.org/pubs/papers/P5988.html.
[40] 時殷弘:《美蘇冷戰史:機理、特征和意義》,《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第7—8頁。
[41] 方連慶、王炳元、劉金質:《國際關系史》(戰后卷)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61—582頁。
[42] Michael DiNoto, “Centrally Planned Economies: The Soviets at Peace, the United States at War,” Americ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Sociology, Vol. 53, No. 4, 1994, pp. 428-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