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年底的一天,一位自稱拍賣公司紙雜文獻負責人的奚先生請求添加我為微信好友。作為長期癡迷于在紙雜文獻中探尋歷史印記的收藏者,我對這類涉及歷史遺存的信息向來格外關注,當即欣然通過了他的好友請求。交流中,奚先生提及幾天后公司將舉辦一場“紙雜文獻”專場拍賣,可免費寄送拍賣圖錄,我立刻提供了詳細的收件地址與聯系電話。時隔三日,一份厚重的拍賣圖錄便如期寄到了我的手中。
拿到圖錄后,我如同面對一份塵封的歷史檔案,逐頁仔細翻閱,從每件拍品的高清照片到文字說明,都逐一認真研讀,生怕錯過任何一件有價值的歷史遺存。當翻至第5447號拍品時,我的目光驟然被吸引——這是一件標注為土地革命戰爭時期的文物,文字說明清晰寫著:“1931年紅軍時期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印制《中國共產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東三省第二次宣言》宣傳單一份,尺寸為47厘米×19.5厘米,起拍價8000人民幣。”作為專注紅色文獻收藏的研究者,我深知這類直接關聯重大歷史事件的中央級文獻,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與收藏意義。
當時我身處福建,而拍賣時間定在2018年1月7日,恰好此前我已答應中央電視臺攝制組,要前往江西瑞金參與紅色金融節目的拍攝,這意味著我無法親自趕赴上海拍賣現場,上手觀察這件關鍵拍品。這種“身不能至”的情況,在專題收藏領域十分常見——對我們而言,一場拍賣或許僅有一兩件拍品與自身收藏方向契合,即便如今交通便捷,為了寥寥幾件物品千里奔波,從時間與經濟成本來看都并不劃算。因此,借助互聯網獲取拍品細節、判斷真偽,成了我們這類收藏者的常用方式。

為了精準了解這件宣傳單的品相與細節,我按照慣例先通讀圖錄,隨后打開電腦登錄該拍賣公司官網,搜索到第5447號拍品并下載高清圖片。通過圖片的放大與縮小功能,我清晰地看到:這份宣傳單由兩張棉紙組成,紙張邊沿雖有輕微破損,但正文內容完整無缺,沒有一個字的缺失。對文獻收藏者來說,“文字完整”是核心標準——即便紙張存在局部破損,只要不影響內容辨識,就不會阻礙對文獻本身的研究;可一旦出現文字缺漏,文獻的歷史信息便會斷裂,后續研究也會陷入困境。進一步觀察還發現,這份宣傳單采用的是鋼板刻寫蠟紙油印技術,字體雖小卻工整整齊,行距與字距排列極具規范性,文字四周還留存著大片暈散的油漬。結合這些特征,我初步判斷這件拍品應為真品。
但當晚躺在床上,一個疑問突然浮現:作為中共中央發布的重要文件,為何采用油印方式印制?要知道,“油印件”并非泛指所有油墨印刷品,而是特指通過鋼板、鐵筆刻寫蠟紙后,再用油印機印制的文獻。隨著電腦與現代印刷技術的普及,這種工藝早已退出歷史舞臺,如今的年輕人大多從未見過蠟紙、鋼板與鐵筆,更不了解油印流程;而對于20世紀70年代前出生的人來說,油印品則是一段熟悉的記憶。帶著這份疑慮,我連夜起身再次打開電腦搜索相關資料,最終在人民網上找到了《中國共產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東三省第二次宣言》的全文,文末一條標注“根據中央檔案館原油印件刊印”的說明,瞬間打消了我對“油印形式合理性”的質疑。
可新的問題隨即產生:網刊版本依據的“原油印件”,與拍賣會上的這件拍品是否為同一版本?為驗證這一點,我將下載的拍品圖片與人民網公布的全文逐字逐句進行比對,從標題到落款,從正文段落到標點符號,最終確認兩者內容完全一致、一字不差。當我完成比對關掉電腦時,已是凌晨1點多。
次日一早,我第一時間通過微信將發現與初步考證結果告知程定飛先生。程先生時任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文物部副部長,長期深耕革命文物研究領域,不僅理論功底深厚,還擁有豐富的實物鑒定經驗,是國內頂尖的革命文物鑒定專家。他看到我的消息后,很快回復表示認同我的分析與判斷,明確指出這件文獻“大概率為真品”,隨后還特意打來電話,再三叮囑我“務必爭取競拍成功”,強調“這件文獻屬于國家重量級文物,其歷史價值不可估量”。有了權威專家的認可,我對這件拍品的信心也更加堅定。
通話中,我還向程先生提出一個請求:希望軍博能提供館藏《中國共產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東三省第二次宣言》原件的圖片,以便與拍賣拍品進一步對照。程先生當即答應幫忙查找,可次日他回復說,軍博并未收藏該文獻的原件,僅有一份復制件,并隨即把復制件的圖片發給了我。

收到圖片后,我立刻展開細致比對:盡管復制件圖片清晰度有限,無法精確測量尺寸,但從整體版式來看,拍品與復制件的行距、段落分布、標題抬頭及落款格式完全一致。通過圖片放大功能,我還發現兩處極具辨識度的細節:一是第9行“區域”的“區”字,拍品中的“區”字存在輕微歪斜,而復制件中的“區”字歪斜角度與位置完全相同;二是倒數第14行中間的“國”字,拍品中的“國”字明顯是后期補刻上去的,復制件中的“國”字也呈現出相同的補刻痕跡。此外,從圖中一些細部特征來看,文獻中“長春”的“長”字、“他們”的“他”字、“斗爭”的“斗”字、“升長”的“升”字,其寫法都極為特殊,與常規書法字體差異明顯,而這些特殊寫法在復制件中也一一對應。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在已知軍博復制件源自權威原件的前提下,拍品與復制件的高度吻合,足以證明兩者源自同一版本,進而可確定拍品為真品。隨后,我迅速辦理了競拍委托書,在1月7日傍晚通過電話參與競拍。盡管過程中有多輪激烈競價,但憑借對這件文物價值的堅定認知,我最終成功將其收入囊中。
2018年春節過后,我特意攜帶這份《中國共產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東三省第二次宣言》趕赴北京,前往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請程定飛先生進行實物鑒賞與最終鑒定。在程先生的辦公室,他接過這兩頁泛黃的宣傳單,仔細端詳片刻后便連聲稱贊:“不錯,不錯!油印品的真偽其實很好辨別,你看這紙上留存的油漬,分布自然且帶有歷史沉淀感,現代仿品根本無法復制這種效果。”
隨后,程先生讓部下取出軍博館藏的該文獻復制件,將原件與復制件并置對照,結果顯示兩者的文字內容、版式設計、整體尺寸完全一致。他指著拍品對我說道:“這絕對與復制件的原始版本同源,是貨真價實的革命歷史文物。”言談間,他還半開玩笑地說:“以后要是考慮捐獻,可得優先考慮我們軍博啊。”一句玩笑話,卻盡顯“軍博人”對革命文物的珍視——他們始終將館藏建設與國家歷史文化傳承緊密相連,這份敬業精神令人敬佩。
在得到程先生的權威肯定后,我向他提出了心中的另一個疑問:為何這份中央級文獻會采用如此薄的棉紙印制?程先生耐心地為我梳理了這件文物背后的歷史背景,解開了我的疑惑。
在中國共產黨百年歷史中,曾先后出現過兩次“臨時中央”,而這份宣言的誕生,便與第二次“臨時中央”的特殊處境密切相關。第一次“臨時中央”成立于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當時蔣介石公開背叛革命,大肆屠殺共產黨人與革命群眾,7月12日,根據共產國際指示,中共中央在漢口秘密改組,由張國燾、李維漢、周恩來、李立三、張太雷組成臨時中央委員會,代行中央政治局職權,陳獨秀被停職。此后,臨時中央籌備并召開了“八七會議”,確立了土地革命與武裝暴動的總方針,在極端殘酷的環境中維系了革命火種。
第二次“臨時中央”的誕生,則與1931年中共中央遭遇的嚴重危機有關。當年6月,中共中央總書記向忠發被捕后叛變,供出了中央組織機構與政治局成員名單,導致中央機關遭到毀滅性破壞,周恩來、王明等核心領導人被國民黨通緝。由于在上海的政治局成員不足半數,無法正常行使職權,中央被迫改組,于9月22日成立臨時中央政治局,委員包括盧福坦、博古、張聞天、李竹聲、陳云等9人,常委會由盧福坦、博古、張聞天、康生組成,博古擔任總負責人。彼時上海處于嚴重的白色恐怖之下,臨時中央成員只能頻繁轉移住所、秘密召開會議,直至1933年1月才被迫遷往江西瑞金中央蘇區。
《中國共產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東三省第二次宣言》,正是1931年9月臨時中央在上海艱難處境下的產物。在特務遍布、搜捕嚴密的環境中,共產黨員們要印發并散發這份宣言,需冒著生命危險——一旦暴露,不僅文獻會被銷毀,相關人員也會面臨被捕殺的風險。因此,他們選擇極薄的棉紙印制,既因棉紙價格低廉、易于獲取,更重要的是其質地輕薄、便于折疊攜帶,能最大程度降低散發過程中的暴露風險。
值得一提的是,這份宣言的刻寫工藝堪稱精湛:全文2633個字,采用最小規格的鋼刻版字體,最終微縮在兩張16開棉紙上。放大后可見,字跡清秀挺拔、剛勁有力,豎排行距筆直整齊,上下對齊毫無偏差,宛如一幅精細的工筆畫。這種技藝不僅需要刻寫者具備深厚的書法功底,更需極強的耐心與專注力。
這份《中國共產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東三省第二次宣言》,不僅是承載著歷史信息的物質遺存,更凝結著中國共產黨人在危難時刻堅忍不拔、不畏強暴、敢于斗爭的精神力量,是留給后世的珍貴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