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時期,在喧囂的市井與幽深的宮廷之間,一枚小小的肥皂卻超越了單純的潔身用途,悄然融入社會結構與生活美學的脈絡之中。它宛如一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經濟態勢與文化風尚。
在馮夢龍的《山歌》里,肥皂成為市井女子虛榮的點綴,展現出普通民眾的生活情趣與世俗追求。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它承載著祛病養顏的藥理知識,體現了傳統醫學對其藥用價值的認知。在宋詡、胡文煥的筆記里,它融合了數十味香藥,制成“澡豆”與“香皂”,折射出士商階層對精致生活的不懈追求。而定陵地宮出土的金玉皂盒,其精巧的透箅和分格設計,不僅彰顯了明代后期宮廷洗沐的奢靡之風,更蘊含著實用的智慧。

明代時既有以天然皂莢、無患子等進行簡單揉搓的清潔方式,又有不惜工本在其上又添入各種名香珍藥的玉容秘方皂,不同檔次的肥皂不僅滌蕩了身體的塵垢,更深刻地反映出晚明時期蓬勃發展的商品經濟以及追求精致生活的風尚。它宛如一枚獨特的文化切片,為我們解讀那個物質豐饒、世風奢靡的社會提供了珍貴的視角。

馮夢龍在《山歌·木梳》中以調笑打諢的口吻刻畫了當時江南庶民的洗漱情景:“結識私情好像木梳能,我儂枉子聽你介相思結發情,白吃個鏡子來里做眼,編□著弗得個蓬塵,牙刷子只等你開口,絆頭帶來里繾筋,眉刷弗住介掠來掠去,刮舌又介掀嘴撩唇,朗梳斜連霹腳后跟趕上,剔帚來得殷勤,(歌)姐道郎呀,我聽你一通兩通也只是空來往,到弗如肥皂光光滾著子身。”此處提到的木梳、篦子、牙刷、眉刷、刮舌、剔帚(用以剔去梳篦上的積垢)、肥皂等梳洗清潔用品,已成為明代后期百姓的日用必需品。
從皇家貴胄到士商百姓,人們都使用具有去污和發泡功能的天然植物清潔身體,如“肥皂”“皂角”“豬牙皂角”“香皂”“無患子”等,它們構成了制作各色高中低檔肥皂的基礎原料。除了僅加入“麥面”“豆面”“白面”和丸之外,有一定經濟能力的人家還會添入諸香,使肥皂的功能和品質更加多樣化。如宋詡在《竹嶼山房雜部》中詳細記述了幾種植物:“肥皂子形短而肥,色紫;皂角子形長如刀,色黑,木有長刺名天丁;豬牙皂角子形小如豬牙,色黑;香皂子形圓小而香,色白。四木形、葉不相似,惟子氣味同。子可種材,可為器子,可洗油膩,甚益粉黛。”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也對肥皂莢和無患子進行了記載。肥皂莢生高山中,其樹高大,葉如檀及皂莢葉,五六月開白花,結莢長三四寸,內有黑子數顆,大如指頭,中有白仁如栗,煨熟可食。十月采莢煮熟,搗爛和白面及諸香作丸,澡身面,去垢而膩潤,勝于皂莢。無患子同樣生長在高山中,樹甚高大,枝葉皆如椿,五六月開白花,結實大如彈丸,生青熟黃,老則文皺。十月采實,煮熟去核,搗和麥面或豆面作澡藥,去垢同于肥皂,用洗真珠甚妙。

不同階層人士使用的肥皂配方也存在顯著差異。馮夢龍在《山歌·燒香娘娘》中調侃了一位虛榮的少婦,她在去西湖燒香前,先向四鄰借了一頭首飾,還要“討一圓香圓肥皂打打身上,拆拽介兩根安息香熏熏個衣裳”。富貴人家使用的肥皂配方則復雜得多,在《竹嶼山房雜部》中記有一則“十白散,去靨皯、風刺、面垢”的配方及用法:“白芷、白芨、白蘞、白牽牛、白附子、白檀香、白茯苓、白蒺藜、白僵蠶、白丁香、蜜陀僧、三柰子、楮實子、桃仁、甘松、鷹條各等分。以肥皂角剖開,水浸柔,仰置釜中,取薄荷葉、芫荽疊滿其腹,蒸退其氣味。去弦、膜,炒。同前藥俱為細末,滴水,丸如龍眼大。每用糯米一溢作湯,颒面擦之。浴身亦潤澤。”該方以肥皂角為主料、配伍高檔藥材,加入不同功效草藥的肥皂,可以起到不同的美容作用。萬歷時錢塘人胡文煥在《香奩潤色》中記“香肥皂方”:“洗面能治靨點風刺,常用令顏色光澤。甘松、藁本、細辛、茅香、藿香葉、香附子、山柰、零陵香、川芎、明膠、白芷各半兩,楮實子一兩,龍腦三錢另研,肥皂不蛀者,去皮,半斤,白蘞、白丁香、白及各一兩,瓜蔞根、牽牛各二兩,綠豆一斤,酒浸為粉。上件,先將綠豆并糯米研為粉,合和入朝腦為制。”該書中另一“美人面上雀子斑方”:“白梅五錢、櫻桃枝五錢、小皂角五錢、紫背浮萍五錢共為末,煉蜜丸如彈子大。日用洗面,其斑自去,屢驗。”又“治美人面上粉刺方”:“益母草燒灰一兩、肥皂一兩共搗為丸,日洗三次,十日后粉刺自然不生。須忌酒、姜,免再發也。”這些配方復雜的肥皂,體現了富貴人家對美容和精致生活的追求。

除了草藥以外,香花也是制作高檔肥皂的重要添加劑。當時已掌握蒸餾法提取香花水的技術,在《墨娥小錄》中記載了“取百花香水”的方法:“采百花頭,滿甑裝之,上以盆合蓋,周回絡以竹筒半破,就取蒸下倒流香水貯用。為之花香,此乃廣南真法極妙。”將香花水摻入肥皂中,即成高檔香花皂。在《金瓶梅》二十七回中,西門慶對孟玉樓說:“我等著丫頭取那茉莉花肥皂來我洗臉。”指的就是這種高檔的香花皂。
皇家和宗室使用的皂丸,用料上乘,配方考究。據萬歷時太醫院吏目龔廷賢所撰《魯府禁方》“肥皂方”:“專治粉刺、花斑、雀子斑,及面上黑靨,皮膚燥癢。此藥去垢潤肌駐顏。如年高得之,轉老色如童子,似玉之光潤,乃奇方也。角子糯肥皂一斤十二兩,去核。真排草一兩五錢,如鐵線者佳。綠升麻四兩,白及五錢,楮實子二兩五錢,白芷五錢,砂仁帶殼五錢,糯米半升,另研。綠豆五錢,另研。天花粉五錢,白丁香二錢半,杏仁一兩五錢,去皮,研如泥。豬胰子五個,另研,甘菊花五錢,紅棗肉去皮、核,一兩五錢,零陵香五錢,大片腦、藿香各三錢,廣木香三兩,宮粉一兩半,梅桂七錢,南桂花一兩半。上為末,加蜂蜜半斤,金酒一盅,量末均調,得所搗為丸,龍眼大。照常洗面,潤開搽臉。久用斑滯自消,面如玉色。”在崇禎九年(1636年)張繼科所編《內府藥方》中記有“洗面玉容丸”,配方和制法是“白芷二兩五錢、白丁香二兩五錢、白附子二兩五錢、羌活一兩五錢、獨活一兩五錢,丹皮一兩五錢、三柰一兩五錢、甘松一兩五錢、藿香一兩五錢、官桂一兩五錢、排草一兩、糧姜一兩、檀香一兩、公丁香五錢,共為末,肥皁面一斤八兩,合蜜丸。”這是一款不惜工本的美容香皂,配方中有多味珍貴藥材,以蜜調和成丸。
定陵出土有金、銀、玉質肥皂盒,出土時盒內都有大小各異的黑色圓球狀有機物,它們是以珍貴藥材制作的宮皂遺存(圖1)。而晚明時期僭越禮制和崇尚奢靡的風氣反映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乃至在小小的肥皂上都有體現。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一幅描寫晚明留都南京城市生活的《南都繁會圖》長卷,其中繪制了一個掛有“畫脂杭粉名香宮皂”店招的鋪面(圖2),這說明昂貴奢侈的宮皂在南京商業街上也有專營店出售,只要經濟能力允許就能買到。

明定陵出土了多種造型的肥皂盒,不但做工精致,有些還注重功能上的實用性。萬歷皇帝棺內的金皂盒,圓筒形,內外兩層,直口,外折窄平沿,直壁平底,外壁中間圍一周圓條形箍。由深淺兩件圓盒套在一起,內層腹比外層腹淺。外層高4.6厘米、口徑9.9厘米,底徑8.5厘米;內層高3.4厘米、口徑10厘米、底徑8.1厘米。總重352.5克,含金量54%。淺圓盒底面鑿7個透氣箅孔(圖3),用過的肥皂放在淺盒上,肥皂水會從透氣箅孔流淌到深圓盒底部,以加快肥皂的干燥速度,防止它被水泡軟、泡化,這件金皂盒的形制在功能上,已與現代皂盒十分接近。
孝靖皇后棺內出土的銀皂盒(圖4)功能設計更具巧思,圓形、直口,外折窄平沿,直腹,平底,腹中央有方形腰箍一道。器內偏中心處設一橫隔,將內里分為大小兩格,小格頂部有一半圓形平蓋,蓋設子口、圓鈕。皂盒沿面及蓋的外緣刻“落花流水”紋,蓋面刻二龍戲珠紋,底部銘刻“肥皂盒一件重七兩二錢”。它通高6.1厘米、口徑12.5厘米、底徑10.7厘米,重260克。出土時內有兩塊黑色肥皂球。這種半圓平蓋的設計從功能上來看,無蓋格子內放置的應是肥皂,不用一個大圓蓋蓋住整個皂盒,是為了便于肥皂用過之后,皂液盡快蒸發;而半圓蓋蓋住的格內盛放的應是含有揮發性香料、與肥皂球搭配使用的美容藥。如明人胡文煥在《香奩潤色》中所記的“面部·七香嫩容散”:“黑牽牛十二兩,皂角四兩,去皮,炒。天花粉、零陵香、甘松、白芷各二兩,茶子四兩。上,為細末,洗面或洗浴時,蘸藥擦之。”先以肥皂洗面去除污垢,再蘸藥粉擦涂,起到嫩膚祛皺作用,再以清水洗去。這一潔面美容方式與當代女性調配粉式面膜已有相似之處,可視為面膜粉的前身。美容藥用完蓋上蓋子,可防止香料中易揮發的成分過快流失。這種一格放肥皂球,一格放美容藥的設計,便于潔面與護膚同步進行,取用方便。另一件金肥皂盒(圖5)出土時放置在孝端皇后棺內盛妝具的朱漆盒中,通高5.4厘米、單個筒口徑7.6厘米,重260.5克。器身呈雙聯筒狀,蓋為圓形薄片。兩筒相連部分呈扁平狀,素面,出土時筒內殘存已收縮的黑色肥皂球。定陵出土的肥皂盒不僅限于金銀制品,萬歷皇帝棺內就有一件新疆和田白玉圓筒形皂盒(圖6),高6.8厘米、口徑8厘米、底徑8厘米、厚0.4厘米,重356.5克。它平口、直腹、平底,底有四個矮足,稍外侈,器內裝有黑色圓形皂一塊。

明代后期,肥皂不但是沐身之物,也是透視時代的棱鏡。馮夢龍《山歌》中的市井皂香,氤氳著庶民對風雅的渴慕;胡文煥《香奩潤色》的十白散秘方,封印著士商對玉容的執念;而定陵金玉皂盒的透箅巧思,更在滴水間折射宮廷奢靡與實用的融合。當茉莉香露滲入皂胚,當藥散暗藏分格銀盒,尋常沐洗即升華為身體美學的儀式。在方寸皂沫間,既沉淀著晚明商品經濟勃興的狂瀾,又展現出等級僭越的暗涌。
這黑色的圓丸終成物質文化史中的一枚琥珀,反映的是當時社會的物質文化和生活美學。它不僅是一種清潔用品,更是社會等級、經濟發展和文化風尚的象征。市井的煙火、士商的雅趣、宮闕的幻夢,皆在皂盒啟合時磋磨為歷史的清露。其物雖微,可見世相之宏;濯垢之術,實為鑒世之鏡。晚明風華,也藏在這穿越了400年仍氤氳不散的皂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