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八個字不簡單

筆者在鏡友處看到一面具銘“史人富貴，長樂未央”之小鏡（見圖1、圖1A、圖1A-1）。依據《漢鏡銘文圖集》，銅鏡的問世年代應在西漢早期后段的“文景之治”時期，距今約有近2200年的歷史。實測其直徑7.5厘米，重量47克，m值1.07克/平方厘米。查閱《漢鏡銘文圖集》《漢鏡銘文匯釋》《中國銅鏡圖典》等專著，此銘內容在目力所及范圍內，似為僅見。

“史”字來龍去脈

此銘首字為“史”，“史人”即“使人”，“史”通“使”。在古代，“史”字通假“使”字的歷史，可謂久遠。在郭沫若《卜辭通纂》收錄的殷商甲骨文卜辭中，就已可見這樣的例子：“于帝史鳳，二犬。”“帝史鳳”的“史”即通“使”，指天帝的使者鳳（風）神。這句卜辭的意思是：“以二犬祭祀天帝的使者鳳（風）。”在《卜辭通纂·別錄二》中，還收錄有“王賓帝史”之卜辭，此中之“史”同樣通“使”，指天帝的使者。如此卜辭，表明商代對天帝統治系統的想象已趨一致，他們概念里的天帝和人間君王一樣，有著自己固定的使者和臣屬，可供其驅使。繼甲骨文以后的金文年代，青銅器銘文中也不乏“史”通“使”之例，如西周的甗銘：“史（使）事于象矦（侯）。”意思是讓“”這個人為象侯服務。

春秋戰國以后，“史”通“使”更是成了歷史文獻中的“常識”。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卷十一考證“齊、宋攻魏”事，引用了材料“若何史毋東”，就也注解說“史”通“使”，并以司馬遷《史記·田世家》記載此句作“奈何使無東”為證。到了秦漢初，縣令所屬的辦事人員通稱為“令史”；漢代在縣令、縣丞、縣尉之下，也設有“令史”一職。這一所謂“令史”的稱呼，“史”就是“使”。班固《漢書·杜延年傳》記載有“少府史樂成”其人，顏師古注解：“據如此《傳》，樂成姓史，而《霍光傳》云使樂成小家子，則又似姓使……尋‘史’‘使’，一也。”可見，漢代姓氏的“史”和“使”皆可通用。漢代以后，“史”“使”二字就更產生混同不辨的情形。獨立于傳世文獻的民間文獻吐魯番寫卷，典型特征之一即多用通假字來代替正字，其中唐景龍四年（710年）《卜天壽鈔孔氏本鄭氏注〈論語〉》即見“史”通“使”的抄錄現象。宋代學者鄧名世所著《古今姓氏書辨證》，則援用上述顏師古的說法來解釋“使”姓。而唐宋及其后，更可見不少文字記錄中出現“史君”稱呼，其實也即“使君”，這是對州郡長官的尊稱。諸如此類，免于贅述。

并非日常用語

回到銅鏡銘文，此銘次字為“人”，狹義之釋可為“別人”“他人”。于是，“使人”即有“使得別人……”與“可令他人……”之意。那么，“使人富貴”這一乍聽上去非常口語化的表達，難道就真的只是一句代表了日常性用語的鏡銘嗎？我們認為，在漢代“使人富貴”并非是普通的表述語，而應是含有特定概念性指向的“時代用語”。

西漢道家著作《老子河上公章句》，其內容是“河上公”此人對《老子》一書所作的注解闡釋。在唐朝以前諸多《老子》的舊注本中，河上公注解本和王弼注解本流傳最廣。近人朱謙之認為：王本屬于文人注解系統，一般為學者推崇；河上公本近民間系統，文句簡古。河上公注的特點在于其重在解釋老子意旨，注文簡明清晰，意境空靈，說理透徹，平鋪直敘，有相當濃厚的養生思想，反映了西漢社會崇尚黃老之道的特點。“河上”本自身也有不同版本，朱謙之指出有北方傳本與南方傳本兩個體系，北方本是以敦煌發現的六朝唐寫本、今傳宋刻本為代表，南方本則以日本奈良藏鐮倉舊抄卷子殘本及室町時代抄本為代表。我們驚奇地發現，無論是這兩個《老子河上公章句》系統的哪個，都包含有完整而明白無誤的“使人富貴”一語。

宋刻本中署名東漢葛玄的《序》，記漢文帝得河上公注本之故事：

聞侍郎裴楷說河上公誦《老子》，乃遣詔，使赍所不了義問之。公曰：“道尊德貴，非可遙問也。”文帝即駕從詣之。帝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也。子雖有道，猶朕民也。不能自屈，何乃高乎？朕足使人富貴貧賤。”

而日本現存最早且最完整的室町時代抄本所敘之文字則更簡潔：

河上公作兩難與侍郎，問文帝老子經意，文帝不解，出就河上公。公在草庵中，不時出。文帝就，謂之曰：“朕能使人富貴貧賤。”

這兩個版本的文字記敘，說的都是漢文帝與河上公的“交鋒”，意思差異并不大，總體上可理解為：漢文帝作為君主，河上公卻不知尊敬，表現得很自我，令得文帝不快，于是他揚言“我是足能夠使人富貴或貧賤的”，河上公因而略行“敲打”，指出“陛下并不能夠使我富貴或貧賤”，最終文帝領悟，河上公乃傳其著述。在這個故事里，河上公就是老子的“化身”，其與文帝的對話，是在施行道法之教化，其行為是通透而又自然的存在，難測而又具變化，同時也表現出相對于文帝所代表之世俗、皇權的神秘感和超越性。

漢文帝是有定論的一代賢明君主，可謂漢代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上很是優秀的皇帝之一。然漢文帝也是人，必有缺點，司馬遷《史記·佞幸列傳》記有漢文帝喜好鄧通的故事：文帝僅憑自己做的夢，就讓鄧通得寵而大富大貴，但文帝駕崩后景帝即位，鄧通被免官，又坐罪下獄，終落魄而亡。此故事耐人尋味，從“歷史真實”角度說，文帝當然可以“使人富貴貧賤”，司馬遷的記敘點明的是文帝不能在身后仍“使人富貴貧賤”，因而河上公故事的神秘和超越也正在于此。

如果說司馬遷記錄鄧通的故事，說明了漢文帝那足以“使人富貴貧賤”的皇權，在時間及生命維度上的局限性，不可能永恒不變。那么我們應當這樣去理解，河上公故事說明了漢文帝“使人富貴貧賤”之皇權，在同一時空中，也具有相對的局限性。在漢高祖至文景時期達到鼎盛的西漢早期皇權，相對于思想史之“道法自然”以及無為超越的黃老之學，并不占據支配地位。皇權的至尊，要到漢武帝“獨尊儒術”時期才被確立，此后黃老思想才退出統治思想領域。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此后每當一個朝代建立初期，在戰亂之后亟須與民休養生息之時，黃老思想又會被大加提倡。

由此，在河上公典故中，我們可見“使人富貴”文辭后所隱含的深層意義，也正是銅鏡銘文“使人富貴，長樂未央”所表征出的西漢早期社會理念——真正可以“使人富貴”者，非是皇權，而在“民本”。漢初“民本”的社會思想理念，是以黃老之學為哲學基礎，結合儒家仁政倫理觀念而形成，統治階級以“與民休息”為治國理政之基礎，強調民眾的根本地位，通過輕徭薄賦、體察民情等政策使社會穩定。其思想體系經由陸賈、賈誼等學者系統闡發，得到進一步倡導和發揚，并在文景時期達到實踐高峰，直接促成了“文景之治”的盛世。

彰顯時代精神

筆者曾在解析西漢晚期“強飯”銘文鏡時點出：漢代初期，具有代表性的黃老思想滲透于當時人們意識中，而漢鏡圖案與銘文，正體現出處于經濟大發展時代的漢代百姓所具有的心理，彰顯出的是一個時代的意義與精神。而再具體到這面“使人富貴”銘文鏡，體現出西漢早期鏡銘多見三言、四言，能用少量文字去表達其背后的一種深層次思想或理念。我們慣常稱這一現象為“言簡意賅”，而如今若再與上文論析相印證，細細品味，則其銘文風格無疑與簡明扼要又微言大義的道家文學、藝術與思想完全一脈相承。此銘內容也完全符合文景之治當時的時代背景，寓示著國家在發展生產、積累財富的歷史時期，其大政方針在根本上也是為了“使人富貴”而“長樂未央”。

從這一“微觀”的鏡銘，我們可以見證，“宏觀”意義上民本思想對中國歷史發展的深遠影響，它使得廣大百姓在一定歷史時期安居樂業，更大地促進了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發展進程。鏡銘雖小，其義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