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器紋飾最早是商周時期為了彰顯王權,在青銅器表面鑄出的各種神秘紋飾。西周中期以后,由于社會思潮的變化,青銅器多飾簡約幾何紋飾,或者素面不裝飾紋飾。至宋代金石學快速興起,社會流行好古之風,大量商周時期的青銅紋飾出現在瓷器裝飾中。明清時在原有獸面紋的基礎上融合當時的社會文化與風俗,將各類獸面紋融入瓷器紋飾中,形成了既神圣威嚴又樸素淡雅的裝飾風格。詳細分析這些瓷器裝飾中的青銅元素,對于明清時期瓷器的裝飾研究具有重要作用。
夔龍紋
夔龍紋形象表現為一足、張口、頭上有角、卷尾與象鼻。夔龍紋在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上應用極為廣泛,常裝飾在青銅器的頸部或腹部。夔龍紋圖案用于青花瓷表面裝飾始見于明宣德時期,宋元及明初官窯瓷器還沒有發現以夔龍紋作為青花瓷的表面裝飾。至明成化時期逐漸成熟,成為青花瓷上的典型圖案,并沿用后世。
故宮博物院藏明宣德青花罐正面飾青色夔龍,龍身無鱗,龍身下有一對獸足,象鼻,口吐番蓮,龍身后半段與青花相連。這種夔龍與花卉相交融的圖案是明清時期夔龍的主要表現形式之一,既保留了夔龍的威嚴形象,又通過龍身與花卉的結合凸顯出生活情趣,二者相得益彰。
相較于明宣德青花夔龍紋罐,上海博物館藏嘉靖夔龍紋碗上的紋飾則更加樸素。夔龍整體呈倒懸狀,夔龍下半身位于碗頸處,其中一爪作抓住碗邊樣,龍尾勾出青花。夔龍上半身位于碗腹處,作回首望姿。可以看見清晰的鱗片,整體曲線極具動態之美,使靜止的瓷器表面仿佛涌動氣流,賞心悅目。
夔鳳紋的大量使用也是明清瓷器紋飾的一大亮點。夔紋與鳳紋的融合盛行于戰國時期,兼有夔龍的威嚴和鳳鳥的祥瑞。器身施粉彩、鏤空等工藝,連座進行燒制,頸部兩側貼塑金彩夔鳳耳。清代流行以夔鳳紋做成兩側貼塑在器物的頸部,也有裝飾在器身之上,但多數不作為主紋飾存在。
總的來看,明代宣德之后青花瓷中的夔龍紋多以主紋飾出現,夔龍紋面積極大,因此夔龍的體態樣貌、動作神形都刻畫得極為細膩。清代夔龍紋則通常作為輔助性紋飾來使用,極少出現整個瓷器單獨以夔龍紋作為裝飾的情況,所以刻畫相對簡約,多與鳳鳥紋結合,用于貼塑器身或輔助性裝飾紋飾。
回形紋
廣義上來看,所有由同等大小的幾何紋為單位組成的二方連續或者四方連續的紋飾都可以視作回形紋。最早的回形紋可見于新石器時代馬家窯文化的彩陶裝飾中,形似旋渦。商周時期,便有“回”形云雷紋廣泛應用于青銅器表面作為地紋裝飾,具體可細分為圓形云紋與方形雷文,二者合稱云雷紋,春秋之后不再流行。宋代伴隨提倡古制、崇尚理學等思潮的興起,回形紋這種既規則有序又富有理性的圖案重新流行起來,并對之后的瓷器裝飾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回形紋在明清瓷器的裝飾中常用于瓷器口或瓷器底足的裝飾,瓷器器身大面積用回形紋作為裝飾則較為少見。以下是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回形紋瓷器。
上海博物館藏明永樂青花菊瓣回形紋碗的回形紋裝飾在碗內口沿處,為一筆連環形。一筆連環形回形紋是以一條不間斷的線一氣呵成構成的紋飾,并且在繪制時突出了上升感,以達到碗口向外擴散的空間感,給予碗口更多的靈動性。這種一筆連環形的回形紋不但象征著生生不息、源源不絕的儒家思想,還是“富貴不斷頭”寓意的具體體現。這類紋飾自明永樂開始出現,一直沿用至今。

除了器物的口沿處,一筆連環形回形紋在器物底足也有不少應用。裝飾于底足的回形紋彰顯器物的下沉感,使得器物整體更加敦實、穩重。
故宮博物院藏嘉靖藍釉回紋杯在器型上仿商代爵,爵身大面積以∽形回紋作為主紋,∽形回紋通常從一端空白處始筆,向外畫“回”形,畫好之后向另外一側內畫第二個“回”,形成∽的效果?!仔位丶y更具靈動感,使得古樸規矩的回形紋富有動感,婉轉流暢。
總的來說,回形紋作為明清時期瓷器上常見的裝飾紋飾,多在瓷器的口沿與底足處應用,極少作為器身主紋出現。另外,在家具、衣物上也較多使用。一方面,它以方正、規整的形象體現著統治階級對于秩序的崇尚;另一方面又以福壽綿延、富貴不斷的吉祥寓意反映出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期盼。
蟠螭紋
《說文解字》釋螭為一種無角的龍,通常以匍匐、首尾相接的形象裝飾在器物上,故名“蟠螭紋”。最早的蟠螭紋形象可見于新石器時代彩陶表面的紋飾,特征多為三角頭、首尾相連,形如蛇。商周時期的青銅器多在口沿、足部等位置裝飾少量蟠螭紋,數量不多。春秋時期開始在玉器上大量裝飾蟠螭紋。漢代是蟠螭紋變化的一個重要時期,這一時期的蟠螭紋逐漸脫離了原本蛇的形象。它開始與虎形象交融,無論是軀體還是樣貌都更加英姿威武,后世螭虎紋也基本承襲了漢代螭虎的形象。明清時期瓷器上對于螭虎的應用則更加多樣,最為典型的是根據螭虎形象的特點,以立體的形式塑貼在瓷器上,使得瓷器表面充滿生機,富有生活情調。
景德鎮御窯博物館藏明宣德青花瓷螭龍紋梅瓶從整體上來看,螭龍位于瓶身處,占據極大面積。龍身呈盤旋狀,龍爪大張,如護住瓶身一般。頭部有極為細致的刻畫,怒目圓睜,須發皆張,十分生動。其不但保留了螭龍原本的威嚴形象,而且又通過與龍身與靈芝紋的融合,充分展示了吉祥長壽的美好寓意。瓶口與瓶底處均飾有卷云紋,《淮南子》中記載:“青虬赤螭,不能無云而飛。”故明清瓷器中的螭龍常常與云紋相伴出現。
上海博物館藏明代螭虎蓋壺將螭虎形象塑貼在瓷器上,也是明清時期瓷器裝飾的一大創新。這件蓋壺上半部分塑貼有二螭虎,左側螭虎頭向上而望,雙爪攀在壺口處,體態優美,雙下肢攀附在壺腹部的綬帶上。右側則巧妙利用螭虎的身形,頭向下,身軀舒展自然為壺的把手,兼具美感與實用性。
復古不同于仿古,復意味著“再”“回到”之意,瓷器復古只是宋代以來文化復古的一個具體表現,其內部蘊含的其他意圖遠大于本身的審美傾向。明清時期的復古熱與兩宋時期新興的考古之風有極大關系。唐宋時期,伴隨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趨勢逐漸形成,出現了一種以儒學為主體,雜糅佛、道之學的新儒學。新儒學提倡古文,興起了著名的古文運動。為追求真正的“古文”,唐宋時期的文人會考釋青銅器上的銘文,從而達到字必古文的效果。
明代中期后,社會考究之風又一次興起,崇尚“書必篆隸”“器從舊式”等復古風氣。從政權內部來看,這一時期朝廷內部太監專權,極為混亂,極大刺激了文人士大夫們追憶古時的盛世,故而崇尚古風。從社會外部來看,元代統治者在文化上推行高壓政策,將許多少數民族風格的文化強行融入漢文化中。彼時在士大夫群體的心目中,此舉極大地破壞了儒家文化的正統性。這是明代文人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文化復古是明代文人的必然選擇。
新興的市民階層文化對明清時期文化復古具有極大影響。明清時期瓷器復古之風范圍極廣,除了大量在瓷器上裝飾青銅紋飾外,還在器型上仿造青銅器造型。因此這些瓷器的仿造對象范圍極廣,有仿二里崗文化的平底爵,也有仿西周時期“簋”造型的簋式爐等。這些器物上的紋飾突出了市民階層文化的選擇,如在爵腹處裝飾大量纏枝花卉紋,將簋式爐腹猙獰的獸面紋加以簡化,使得器物整體形象更加喜慶可人。明清時期的仿古瓷器在器型上力求古風,但又不失使用功能,紋飾在原本青銅器獸面紋的基礎上,另添加了許多富有生活氣息的紋飾,融合成一種古樸大氣、恬靜淡雅的文房瓷器,這是明清瓷器的一大創新之處。
總的來看,明清時期瓷器裝飾的發展與變化體現了社會發展歷程中文化的差異性與融合性。青銅紋飾憑借多樣的造型,吸收明清時期的市民文化,形成了一種新式融合紋飾裝飾風格。這種融合具有雙重驅動機制,一方面是文人士大夫階層崇古思潮的推動,另一方面是人民群眾對于美好生活的期望的驅動。這種市民階層對吉祥寓意的訴求,直接推動了青銅紋飾從神圣符號向日常生活裝飾的轉型。研究明清瓷器中的青銅元素,不僅在于探究紋飾本身的技藝成就,更揭示了中國傳統文化在崇古與革新發展中不斷生發的藝術生命力。(注:本文作者來自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