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謂“寄托款”,即在明清時期的瓷器制作中窯工不寫本朝年款,而題寫前朝的年號款識的一種做法。它與當代高仿瓷器為了牟取利潤不同,當時的制瓷工匠題寫寄托款通常是為了表達對前朝曾達到的工藝水平的一種崇敬和緬懷,或者是對為后世鑒賞家津津樂道的歷史名品的一種追模。考古發現的時代最早的寄托款是1987年御窯廠遺址中的明成化官窯堆積中發掘出的寫有“大明宣德年制”的官窯青花瓷片標本。這些瓷片中的“大明宣德年制”款一改宣德本朝的臺閣體書風,而與成化本朝款比較稚拙的寫法相一致。
在成化之后較多出現寄托款的是明武宗正德朝和明神宗萬歷朝兩個時期,正德的官窯寄托款多見宣德款(圖1),而萬歷朝官窯中則更多的見有成化寄托款的瓷器。逮及清代康熙盛世,瓷器的生產隨著經濟的恢復日趨繁榮。不僅如此,瓷器中的寄托款現象也日益普遍,這種普遍性不僅體現在了數量上,且寄托款的品種也十分豐富,目前所見的可以定義為康熙官窯寄托款的瓷器從款識來分類計有宣德款、成化款、弘治款、嘉靖款以及萬歷款等數種。

雖然康熙朝的官窯寄托款存世量如此之大,品種如此之豐富,但是近代陶瓷史學界對于該領域的研究卻處于比較停滯與空白的狀態,更是與康熙本朝款官窯瓷器的研究進展懸殊霄壤。故宮博物院呂成龍先生在《康熙朝郎窯瓷器品種初探》一文中曾經提到:“郎窯斗彩瓷器造型常見有……所屬款識見有‘大清康熙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宣德年制’……”,從這句話中我們能讀出兩點信息:一是康熙朝寄托款官窯的存在是被目前史學界廣泛認可的,二是康熙朝的官窯寄托款瓷器是可以被精確定位和分期的。遺憾的是,由于研究角度和方向的問題,呂成龍先生僅把郎窯中的寄托款瓷器當作了郎窯研究的一部分加以說明,僅把郎窯寄托款的某些品種作為郎廷極督陶期間與其有關的陶瓷作品的補缺與充實。因而這篇文章也在學術上給我們留下了深入探究的空間,比如郎窯寄托款的書寫特征為何?有沒有一種普適的辦法,能夠讓我們從眼花繚亂的各種寄托款中挑出郎窯的作品,甚至能總結出康熙官窯的不同時期的寄托款的特點?我相信如果能解決以上兩個問題,如果能厘清康熙在位六十一年間康熙官窯寄托款風格的演變與區別,則不僅是對同時期的督陶官陶榷成果的一種補充,更能夠增進我們對于康熙朝整體官窯成就的認識。在總結海內外公私收藏中康熙朝官窯寄托款瓷器,也就是俗稱的“官仿官”瓷器的燒造時期和特點時,我們采取的主要手段是傳統書畫鑒定中的筆跡鑒定方法,并輔以紋飾及器型特征進行斷代,因為我們在研究康熙本朝款官窯時發現一個重要規律,即在康熙朝每一任督陶官在位的這段時間之內,其所做或所監造的官窯款識寫法無論從用筆還是結體都趨于一致,即便不是出于一人之手,也一定有一個款識方面的“范式”來約束,使得官窯款識看起來整齊劃一。上海博物館陸明華研究員在研究郎窯時也用到了相同的方法論:“不少康熙瓷器的六字官款確有這種字體與兩款合一的‘大清康熙年制’相同的,這說明,郎窯在當時可能是承擔了燒造這種官瓷任務的。”而在我們通過比對大量康熙寄托款官窯之后驚人的發現,這些寄托款瓷器款識的寫法大部分都與康熙朝不同時期的本朝款官窯的款識寫法有很高的重合度和匹配度,尤其是寄托款與本朝款用到的相同的漢字,如“大”“年”“制”三字。如此,我們便有把握將這些款識書風重合度很高的“官仿官”瓷器,劃入康熙朝官窯的不同時期,并總結出該時期康熙寄托款官窯瓷器的整體面貌和風格特點。另外,紋飾及器型的輔助手法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我們看到上海博物館一件署有“大明成化年制”款的五彩麻姑獻壽紋瓷器(圖2)。從款識上看,其與郎窯時期的本朝款瓷器寫法重合度最高,而傳世的與康熙六十大壽有關的“福壽”紋飾瓷器(本朝款)都直指郎窯,這樣便更好地增強我們為寄托款瓷器斷代的準確性。
在探索歸納康熙“官仿官”瓷器的分期之前,我們需要先對康熙朝官窯燒造的三個時期進行簡要的回顧。海內外的專家學者如北京故宮的耿寶昌、王光堯、呂成龍,香港中文大學的林業強以及上海博物館的陸明華等都對康熙官窯領域有突出的貢獻。我們在下文對于康熙本朝款官窯的簡要總結與回顧都是建立在以上幾位學者的研究基礎之上的。首先被學術界廣泛認可的共識是康熙官窯燒造經歷了三個時期:臧窯時期、郎窯時期和安窯時期。
康熙十九年至康熙二十七年(1680年至1688年),康熙帝委派工部郎中臧應選、廣儲司郎中徐廷弼、主事李廷禧、筆帖式車爾德赴景德鎮督陶。由于這段時間臧應選在景德鎮駐造時間最久,史學界習慣將此時期的御窯瓷器稱為“臧窯”瓷器。這一時期的主要成就為一些創新的單色釉瓷器,如吹紅(豇豆紅)、吹青(撒藍)、澆黃、澆綠、澆紫(茄皮紫),還有一些仿明式的青花及釉上彩器物。

第二階段為康熙四十四年至康熙五十一年(1705年至1712年),在這7年間郎廷極以江西巡撫身份署理景德鎮窯務,故這一時期的御窯瓷器被稱為“郎窯”。提到郎窯,一個繞不開的品種就是郎窯紅,然而郎窯紅這種高溫銅紅釉制品到底是不是郎廷極在任期間燒造的官窯瓷器,一直頗受史學界質疑。陸明華先生指出:“由‘郎窯燒造寶石釉之祭紅’之說造成的郎窯紅之名的出現,早不過清晚期……而且這種肯定說法臆測成分之大顯而易見。”林業強先生認為:“前述傳統所說康熙郎窯紅(即牛血紅)器,據新近考證,不一定與郎廷極有關聯。”目前公認的能夠確定是郎窯時期作品的則是“御瓷純一堂”款及“大清康熙年制”款兩款合一的高溫藍釉器(圖3),以及與合款器中“大清康熙年制”寫法相同的單款器。這些單款器中則涵蓋了斗彩、五彩、青花釉里紅、單色釉以及雜釉彩等非常豐富的品種。與郎廷極同時期的清人劉廷璣所著《在園雜志》中記載:“紫垣中丞公開府江西時所造也,仿古暗合,與真無二。其模成宣,黝水顏色,橘皮棕眼,款字酷肖,極難辨別。”這一句極為珍貴的論述不僅向我們揭示了郎廷極在任的7年最突出的藝術成就是“模成宣二窯”,同時還非常隱晦地說明了劉氏所提及的“仿古暗合”的模成是“宣”器應該就是郎窯中寫“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宣德年制”等寄托款的器物,因為如果這些仿古器物的款識都是本朝官窯款,還需要辨別嗎?又怎么會“款識酷肖”“極難辨別”呢?
第三階段為康熙五十九年至康熙六十一年(1720年至1722年),這三年的官窯陶瓷生產是由康熙朝權傾朝野的重臣明珠家包衣安尚義自掏腰包進行生產,且安尚義的“自辦供御”行為一直延續到了雍正朝。據《雍正朝漢文硃批奏摺匯編》記載,安尚義“自康熙五十九年起,差伊家人馬自弘……每年用銀九千兩,在景德鎮置買材料,雇工燒瓷。所燒瓷器盡行載到揚州轉送進京……”盡管在這一段時期之內,老皇帝并未委派任何一名大臣作為督陶官生產宮廷所用瓷器。然而,安氏所燒瓷器“盡行載到揚州轉送進京”,表明其在彼時所燒之瓷器應皆看作是康熙最后三年的官窯瓷器。另外,有關這一時期寄托款的重要記載是雍正五年(1727年)三月初九日,時任內務府總管且已于前一年被雍正帝派往景德鎮署理窯務的年希堯在一封向皇帝匯報的奏疏中寫道:“馬士弘(安府總管)燒造酒圓,俱書寫成化年號。臣遵諭旨,傳喚馬士弘,嚴行申飭。據馬士弘口稱,原系愚昧無知,唯有惶懼叩頭,自行認罪。其景德鎮燒造瓷器,俱不許書寫明宣德、成化年號款。”這一則史實向我們暗示了幾點信息:其一,在安氏包辦御瓷期間,確實有寄托款瓷器的燒造,且時間從康熙晚期橫跨至雍正早期。其二,在年希堯申飭安窯實際操辦人馬士弘并勒令停止燒造寄托款瓷器之后,或許清代的官窯寄托款生產即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