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大連石化等城市煉廠的搬遷,還是那些繼續與城市融合發展的煉廠,一直在探索與城共存之道。
道路,不止一條。
“城圍石化” 的窘境
“城市型煉廠又稱城市煉廠,是指位于城區或城市周邊,但處于當地政府規劃的工業園區之外的煉化企業,它們建廠之初大都位于城市邊緣地帶或者遠離城區,但隨著城市體量的快速膨脹逐漸被城市包圍。”中國石化石油化工科學研究院(簡稱“石科院”)院長李明豐介紹說。
城市煉廠的生存問題,由來已久。
十年前,高橋石化就曾觸動“搬遷”話題。追根溯源,高橋石化這個浦東的原住民,在高橋鎮的一片農田上建廠。這個產能達1200萬噸/年的煉油廠成為上世紀80年代浦東的驕傲。當浦東的畫像從農田到煉油廠再發展到金融區時,毗鄰黃浦江的傳統煉油廠與現代金融中心的角色沖撞顯而易見。于是,“搬遷”“退場”的命運逼近了高橋石化。
在高橋石化被推上風口浪尖時,中國石化原新聞發言人呂大鵬曾表示,從大型石化基地的歷史演變來看,它們最初都遠離城市,設在離城市幾十公里之外的地方。但隨著城市的發展,石化基地逐漸被城市包圍。這不是“石化圍城”,而是“城圍石化”。
高橋石化的命運,不是個案。
據綜合梳理,近十年來,僅國有煉化企業就有包括青島石化、青島煉化、濟南煉油廠、金陵石化、高橋石化、廣州石化、長慶石化、湖南石化、安慶石化、蘭州石化、哈爾濱石化、錦州石化等,多少被“搬遷”這個話題所波及。
1971年籌建的濟南煉油廠,位于濟南東部雪山片區。很多年前,那里只有工廠,沒有居民小區。
1974年,安慶石化建廠時,第一代創業者拉開“萬人會戰”的序幕,在安慶市西北郊“九里十八灣”那片荒野、山頭和水塘所在之處建起一座石化城,結束了安徽省沒有石油化工業的歷史。
長慶石化成立時,陜西省咸陽市東郊化工工業園周圍是荒蕪人煙的鹽堿地。
另外,錦州石化建廠時在遠離城區的城市西北角;蘭州石化、烏魯木齊石化在西北黃沙飛舞的大漠戈壁荒灘建起廠區;錦西石化也是在一片荒地之上拔地而起…
一位石化企業人士表示,許多石化廠建廠時在荒山野外,建設者們非常辛苦,肩挑背扛、風餐露宿。當企業發展起來后,周邊陸續規劃了一個個住宅區,居民們提出企業可能帶來安全環保方面的問題。企業感到非常被動。
無可否認,作為一名合格的城市“居民”,城市煉廠首先要在安全環保大考中交上合格答卷。然而,在這個安全環保擁有一票否決權的時代,“城圍石化”也確實給城市煉廠帶來了很大的心理壓力。
一方面,壓力來自公眾和附近居民。
一些企業表示,廠區處在與居民區一墻之隔、一院之隔、一街之隔的地方,居民很容易通過看冒煙、聞味道甚至拿望遠鏡觀察,感知企業的環保和排放,甚至不明來源的排放也總懷疑到企業。
另一方面,對處于高樓林立、居民密集的城市煉廠而言,政府的“近限遠遷”令要求企業留在城市中就要被限制規模,搬離城市可以擴能,無異于發展的天花板。
例如,根據山東青島西海岸新區規劃要求,按照“近限遠遷”政策,新區內的黃島石化區企業在十來年內沒有新建一個增加和擴大產能的生產項目。同樣在山東,具備500萬噸/年原油綜合加工配套能力的濟南煉化,多年來體量未有大的突破。因為隨著濟南城區的不斷擴展,原本位于郊區的煉油廠被住宅小區團團包圍、周邊大中小學校園俱全,沒有多少擴展的空間。
另外,位于廣州黃浦區的廣州石化在近20年內一直保持1320萬噸/年的原油加工規模;位于南京市棲霞區的長江沿岸煉化企業金陵石化,近年也基本保持1800萬噸/年的原油加工量…
城市煉廠的命運
2014年,《石化產業規劃布局方案》(簡稱《方案》)獲得國務院同意,提出重點建設七大石化產業基地。其中,對煉化企業選址布局的要求之一是:優先選擇地理位置優越,離人口密集區遠且環保要求高的地區。
按照上述規劃布局來看,對城市煉廠而言,想拓展空間,就要走進基地、進園區這條路,即搬遷;不進人基地、園區,就得獲得地方政府和公眾的認可,即就地改造;當然,還有一種命運,就是關停。
第一種命運:搬遷。
知易行難,因為“搬遷”這兩個字對于企業可謂難以承受之重。被卷入“搬遷”話題的高橋石化,十年后仍未啟動整體搬遷,個中原因雖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搬遷的難度,是外界無法想象的。
首先,搬遷費用巨大。十年前,曾有過一個統計:全國各省上報計劃搬遷化工企業1000多家,總計搬遷費用預估為4000億元,業內人士表示這還是保守的數據。
也是十年前,盡管中國石化與上海市政府達成高橋石化搬遷費用500億元的協議,但業內認為還遠低于當時廠區土地的市場價格。南京市政府曾經考慮要將多家化工企業整體搬遷,當時初步估算需要高達幾萬億元的資金。另外,新建一個年產能1000萬噸的煉廠,首期投資需要200億元;如果再配套建設年產能100萬噸的乙烯,首期投資需要500億元左右。即一個千萬噸級的煉廠搬遷的前期投資需要350億~400億元。
其次,員工安置是難題。據了解,原油加工能力在千萬噸級的煉化企業員工數量通常不在千人以下,面臨著一旦搬遷便會影響上千名員工的生計問題。而且,搬遷會造成人才流失和企業隊伍的不穩定。高橋石化曾表示,優秀技工的流失是企業無法承擔之痛,一些優秀技工不愿背井離鄉,造成企業無形資產的流失。
再次,經濟性不確定。一個煉化項目的搬遷自決定起至實施,期間可能過去了數年時光,當初推算的各種情形難免不發生變化,這導致項目的經濟性難以確定。
第二種命運:就地改造。
在遼陽石化規劃和科技信息部副主任張岳斌看來,就地改造適用于技術升級可行的企業。有的企業采取“原地升級 + 局部調整”模式,較好地應對了“近限遠遷”帶來的發展難題。例如,通過設備更新降低排放,廣州石化避免了整體搬遷;長慶石化、哈爾濱石化則利用余熱供暖,與城市共生。
第三種命運:關停。
某煉化企業內人士表示,關停適用于產能落后、環保不達標的小型煉廠。這在近年來的國有企業煉廠中非常罕見。
近年來,順應國家綠色低碳發展和行業轉型升級的要求,一些石化企業關停了一些老設備、老裝置。據上海石化宣傳部胡擁軍介紹,近十年來,上海石化先后關停了重油發電廠、小乙烯裝置等10多套能耗高、環保不達標的裝置,公司安全環保管控水平不斷提升。
供圖/萬里視覺中國

做一個合格的好市民,是城市型煉廠重要的努力方向。
煉廠搬遷的范本
雖然搬遷,之于煉化企業有如千斤重,但在業內人士看來,仍不乏城市煉廠搬遷的成功案例和嘗試。
如前所述,大連石化搬遷項目將成為城市煉廠退出的范本。另外一個可能誕生的范本,是未來的山東青島董家口石化基地。山東省作為全國石化大省,不僅有齊魯石化、青島煉化、青島石化和濟南煉化等規模不等的國有煉廠,還有數量眾多的地方煉廠。
在先進地煉產能代表一裕龍島煉化一體化項目所在地煙臺之南的青島,董家口經濟區集聚了中國石化青島煉化和青島LNG公司以及海灣化學、麗東化工等一批石化企業。根據山東省和青島市規劃,將在董家口建設石化基地和綠色低碳新材料產業園區建成后,實現青島石化的搬遷。董家口將充分利用“前港后廠”有利條件,發揮大罐區、大碼頭、長輸管線組合優勢,發展高端石化產業,實現石化全產業鏈的整體躍升。
螃蟹的滋味,只有第一個吃螃蟹者能先行體會。目前,城市煉廠開啟搬遷按扭的尚在少數,一旦成功的案例接踵而至,搬遷是否會成為城市煉廠發展的范本,引發搬遷潮?
在金聯創分析師王延婷看來,就目前來看,部分城市煉廠確實面臨搬遷和關停的情況,但當前的經濟形勢以及市場現狀,不足以支撐較大范圍內的煉廠搬遷和關停計劃。
一位南化公司人士表示,作為特大型化工企業,南化公司的GDP貢獻及產業鏈地位使得搬遷成本高昂,因此地方政府做出了讓公司就地轉型的決定,這也更符合經濟穩增長的要求。
張岳斌也表示,大連石化的停產搬遷不會導致“一刀切”的搬遷潮。基于東北等老工業基地因就業與能源安全考量,可能保留部分優質產能,但需達到環保A級與能效標桿。
城市煉廠的搬遷,關乎的不僅是企業的生存發展和未來,也關乎行業的健康可持續發展。因此,對這一做法也有不同聲音。
在2024年青島市“兩會”上,青島市政協委員、青島煉化發展規劃專家肖梅提出,“近限遠遷”導致黃島石化區企業近十年發展處于停滯甚至倒退狀態,不符合高質量發展的要求。綜合考慮,“遠遷”工作并不合時宜,無法為青島市打造世界級高端石化產業基地提供有力支撐。為此,她建議相關部門盡快啟動黃島石化區下一步規劃與發展的研究論證工作,明確石化區保留范圍,支持現有企業轉型發展,建成高端化工產業基地。同時,她建議由市級層面牽頭,抓住山東省研究新一輪石化產業布局機遇,申報化工園區,明確保留黃島石化園區屬性,完成黃島石化區及周邊區域功能規劃調整。
不同的聲音顯示,城市煉廠或許并非只有搬遷一條道路。無論哪一種選擇,應該是國家、城市和產業發展協調的結果。而無論所在何處,城市煉廠都應該努力成為與城相融、與民相親的典范。
城市煉廠的突圍
“企業的發展不能對老百姓的生活造成影響。”全國人大代表、金陵石化公司黨委書記張春生曾表示。這是國家給煉化企業提出的要求,同時這句話也道出了城市煉廠對自身的嚴格要求。
青山相依,碧水為伴。如今的廣州石化,已成為花城中一朵盛開的“石化之花”。但前些年,這個城市煉廠也飽嘗了生存的壓力和發展的限制。
廣州多雨。每逢有不明來源的污水排放,企業總是被投訴。“安全環保對我們來說,像時刻懸在頭上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廣州石化安全環保部原黨支部書記、三級協理員王沛滋表示。
大企業,責任大。2005年,廣州石化成立安全環保部,王沛滋任副經理,拉開了一場攻堅戰的序幕,環保工作初見成效。“2011年,我們專門成立了環保監督大隊,十幾個人2班倒,白天晚上12個小時連軸轉。”王沛滋說。一有投訴,他們就立即去現場查原因,一個沙井蓋一個沙井蓋地打開采樣、檢測,最后發現污水并不是自己企業排放的。
在安全環保上的提級管控,讓廣州石化換來了“三個就地提升”。直通珠江排放的工業凈化水外排口,成群暢游的珠江魚,成為企業的代言。
正如原廣州石化公司代表、黨委書記田宏斌所說:“城市型煉廠,安全環保是底線紅線生命線,綠色低碳是核心競爭力和企業名片。”
南化公司1934年成立于江蘇南京六合縣卸甲甸。2009年,南京市政府曾要求江南化工企業搬遷。“搬遷提議源于環保壓力與城市擴張,但市政府于2024年6月宣布終止原定搬遷計劃,轉為就地轉型升級。”前述南化公司人士表示。

從被要求搬遷到就地轉型,南化公司是如何破局而出的?公司探索出一條產城融合的新模式,即城市煉廠以技術革新為核心,通過清潔生產、循環經濟和社區互動,實現環境保護、融合共生。通過技術升級、產業轉型、文化遺產保護,陸續關停17套高污染裝置,新建多套清潔工藝裝置,投資超9900萬元實施土壤防滲、污水管網改造并建成國內最大“深冷 + 催化氧化”環保達A級廢氣治理項目等,南化將公司90年紅色歷史在城市的生命線加以延續。
在“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的長江經濟帶高質量發展戰略方針指引下,一些沿江企業正在切實保護長江水、美化長江岸線,爭當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典范。
金陵石化將部分裝置遷至南京江北新材料園,保留原油碼頭但升級環保設施,平衡物流效率與減排要求;武漢石化依托水運成本優勢,選擇近郊轉移;安慶石化拆除了有46年歷史的老碼頭以及穿越主城區的近10公里輸油管線,以國內最先進的安全環保技術和標準打造新碼頭,同時讓出近一半長江岸線進行復綠。
這種發展不以特牲環境為代價,讓城市煉廠真正成為經濟發展的排頭兵與社會責任的踐行者。
十年來,城市煉廠的經歷表明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而與城相融,與民相親,方為破局之道。
在中國石油大學(北京)能源經濟與金融研究所所長郭海濤看來,城市煉廠與城市和諧共生的核心是從環境負擔轉變為安全、綠色、有價值的城市伙伴,如可嘗試通過技術革新降低影響、空間重構融入城市、社區共治建立信任、產業轉型創造價值,實現生產安全、環境友好、社區接納、經濟共贏的平衡。
近年來,青島煉化主動融入中國石化、山東省、青島市的氫能產業規劃,與相關研究院等開展海水電解制氫項目研究。這是一種海水直接制氫與綠電制氫相結合的方式,每小時可生產20立方米綠氫,供給加氫站。從“煉油”到“煉陽光”“煉海水”,青島煉化持續提升綠色能源供給能力,為城市的碧海藍天貢獻石化力量。
供圖/徐捷鎮海煉化視覺中國

此外,一些城市煉廠服務社會、熱心公益,真正成為城市的“好公民”。
長慶石化的消防員24小時待命,2024年主動參與社會應急救援2次,用實際行動守護周邊安全。近年來,巴陵石化(現為湖南石化)每年都有近千名志愿者踴躍參加無償獻血。2020年8月疫情期間,公司獻血量超過15萬毫升。巴陵石化所在的岳陽市連續多年獲評“全國無償獻血先進市”。
在郭海濤看來,中國石油和中國石化很多煉廠或屬于城市型煉廠或沿江排布。在不能整體搬遷的情況下,這些煉廠通過技術突圍、政策適配、社區共治與產業躍遷四條路徑相結合的發展方式,也有助于化解搬遷壓力,實現高質量發展。
無論是珠江魚洄游、“煉陽光、煉海水”,還是復綠江岸城市煉廠的種種努力,正一一展現在公眾面前,顯示了它們正在成為與城市和諧發展、共同繁榮的典范,成為國家經濟發展的一道亮麗的風景。
“主動擁抱減油增化、近綠遠城,實現綠色低碳發展,是未來城市煉廠的生存法則。”張岳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