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報仇？在我學子！”

1913年春，時年20歲的毛澤東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預科。1914年春，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合并于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由于第四師范學校是春季開學，第一師范學校是秋季開學，毛澤東又重讀了半年預科。到1918年暑假畢業，毛澤東前后做了五年半的師范生。在風華正茂的青春歲月里，師范生毛澤東用詩詞記錄了屬于自己的青春之歌。

毛澤東游覽勝景，以詩為媒，抒發思古之幽情

湖南一師始建于1903年，其前身是南宋著名理學家張栻講學的城南書院，1914年改稱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學校坐落在長沙城南門的妙高峰下，面對著滔滔北去的湘江，西岸是郁郁蔥蔥的岳麓山，風景十分優美。

這一時期，毛澤東和湘鄉東山小學堂的老同學蕭子升交往頻繁。兩人常常一起漫步在風光秀美的湘江沿岸。1914年，兩人還曾合作過一首《五律·晚靄峰間起》：

晚靄峰間起（蕭子升），

歸人江上行（蕭子升）。

云流千里遠（蕭子升），

人對一帆輕（毛澤東）。

落日荒林暗（毛澤東），

寒鐘古寺生（蕭子升）。

深林歸倦鳥（蕭子升），

高閣倚佳人（毛澤東）。

蕭子升晚年移居到南美一個國家，寫有回憶錄《我和毛澤東曾是“乞丐”》，里面記載了這首詩。蕭子升回憶說：“湘江沿岸風光秀美，讓人不禁詩興大發。我在日記本中寫了許多詩句。”

1915年，毛澤東的詩筆，第一次觸及社會政治事件

湖南一師開設的課程非常多，但毛澤東最喜歡的還是社會科學。他將絕大部分時間放在歷史、哲學、倫理、文學（特別是詩詞）以及時事政治等領域的學習上。

在緊張的學習生活中，毛澤東并沒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1915年，他的詩筆第一次觸及社會政治事件。

這年1月，日本政府通過其駐中國公使向袁世凱提出旨在獨占中國的《二十一條》。5月7日，日本方面發出最后通牒，要求袁世凱在48小時內給予答復。《二十一條》一旦實施，中國將徹底淪為日本的殖民地?？咳毡拒婇y財閥起家的袁世凱除堅持對個別條款進行修改外，于5月9日發表聲明，表示接受日本的全部要求。

消息傳來，全國各地民怨沸騰。一師師生還集資編印了一個名為《明恥篇》的小冊子廣為散發，強烈譴責袁世凱的賣國行徑。

《明恥篇》輯有幾篇文章和資料。文章為：（一）《救國芻言》；（二）《中日交涉之前后狀況》；（三）《已簽字之中日新約及交換照會》；（四）《請看日本前此計滅朝鮮之榜樣》；（五）《日本禍我中國數十年來之回顧》；（六）《高麗亡國后歸并日本之慘酷情形》；（七）《越南亡國慘狀略述》。附件為：中日貿易出入額之比較。一師教習石潤山在卷首寫了一篇題為《感言》的文章。

在閱讀該書時，毛澤東加了許多圈點和著重號，并在多處寫有批語。在該書封面上，他寫下了一首四言詩：

五月七日，民國奇恥。

何以報仇？在我學子！

從詩的格律上看，這也許不能算是一首真正意義上的詩作，但按照“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的標準，許多毛澤東詩詞的注家仍將其視為毛澤東平生第一首有文獻記載的詩作。全詩采用《詩經》的形式，雖只有寥寥16個字，卻寫得簡潔、明快、有力，充分表達了愛國、除袁、敢于擔當的思想感情。

在《感言》后，毛澤東寫下了一段題志，可以看作這首四言詩的寫作背景：“此文為第一師范學校教習石潤山先生作。先生名廣權，寶慶人。當中日交涉解決之頃，舉校憤激，先生尤痛慨，至輟寢忘食，同學等爰集資刊印此篇，先生則為序其端而編次之，云云?！薄啊毒葒c言》亦先生作?！?/p>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眾叛親離中死去。

好友易昌陶英年早逝，毛澤東悲痛萬分，寫下《五言古風·挽易昌陶》

在討袁運動尚未結束時，發生了一件讓毛澤東十分悲痛的事情：他的同班同學、好友易昌陶病逝了。

易昌陶，名詠畦，湖南衡山人。他勤于學業，忽視了體育鍛煉，身體較為孱弱。1915年3月，病逝于家中，年僅22歲。

5月23日，一師師生為易昌陶召開追悼會，共送挽詩、挽聯256首（副）。毛澤東用筆墨和著淚水寫下了一首《五言古風·挽易昌陶》：

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來。

愁殺芳年友，悲嘆有余哀。

衡陽雁聲徹，湘濱春溜回。

感物念所歡，躑躅南城隈。

城隈草萋萋，涔淚侵雙題。

采采余孤景，日落衡云西。

方期沆瀁游，零落匪所思。

永訣從今始，午夜驚鳴雞。

鳴雞一聲唱，汗漫東皋上。

冉冉望君來，握手珠眶漲。

關山蹇驥足，飛飆拂靈帳。

我懷郁如焚，放歌倚列嶂。

列嶂青且茜，愿言試長劍。

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

蕩滌誰氏子，安得辭浮賤。

子期竟早亡，牙琴從此絕。

琴絕最傷情，朱華春不榮。

后來有千日，誰與共平生？

望靈薦杯酒，慘淡看銘旌。

惆悵中何寄，江天水一泓。

這首詩毛澤東抄錄在1915年6月25日致湘生的信中。詩前還有一段文字，可以視為創作背景：“同學易昌陶君病死，君工書善文，與弟甚厚，死殊可惜。校中追悼，吾挽以詩，乞為斧正。”

這是毛澤東留存的唯一一首五言古風。全詩共40句，分為五個段落：思友、別友、悲友、憶友、祭友。每個段落八句，段落之間用頂針手法聯起，環環相扣，一氣呵成。從“去去思君深”到“躑躅南城隈”，是“思友”部分。從“城隈草萋萋”到“午夜驚鳴雞”，是“別友”部分。從“鳴雞一聲唱”到“放歌倚列嶂”，是“悲友”部分。從“列嶂青且茜”到“牙琴從此絕”，是“憶友”部分。從“琴絕最傷情”到“江天水一泓”，是“祭友”部分。

《五言古風·挽易昌陶》雖是悼亡之作，卻在悲涼中融入一股陽剛之氣。詩中所描繪的倚青山、試長劍、敢為天下先的青年學子形象，給人以長虹貫日、氣驚風雷之感，使得這首詩具有崇高的審美價值，可以同漢魏樂府古風比美。

與這首古風同時創作的，還有一副挽聯：

胡虜多反復，千里度龍山，腥穢待湔，獨令我來何濟世；

生死安足論，百年會有役，奇花初茁，特因君去尚非時。

這副挽聯中有兩處摘用。

一處是“千里度龍山”，摘自南朝文學家鮑照的《學劉公幹體五首》（其一）：“胡風吹朔雪，千里度龍山。集君瑤臺上，飛舞兩楹前。”這句詩原本是形容朔雪飛舞氣勢之迅疾，毛澤東這里意指日、俄等列強侵略我國領土的步伐之快。國家蒙難，人民受辱，作為有志青年，應胸懷濟世救民的理想，蕩滌污穢，洗刷恥辱；另一處是“生死安足論”，摘自南宋愛國詩人文天祥的《正氣歌》，意謂國難當頭，不必在意生死。國難如此，但假以時日，終會有所成就。無奈的是，易昌陶所去非時。于國，痛失棟梁；于己，痛失良友。痛哉，惜哉，獨留他人空悲切。

挽聯語言凝練，意味雋永，與五言古風一樣，讀后并無凄凄慘慘之感，卻讓人心中生出一種沉雄豪闊之情，是一副難得的挽聯。從寫給易昌陶的挽詩和挽聯來看，毛澤東當時不僅十分嫻熟地掌握了古風的創作技法，還擅長在作品中化用古詩文名句以抒發心意，藝術性頗佳。

易昌陶的死，讓毛澤東覺得有必要讓同學們認識到體育鍛煉的重要性。1916年夏天，毛澤東擔任了學校學友會總務兼研究部部長。“上任”不久，他就組織起一支游泳隊。這之后，湘江之中，常見一群年輕人或于風平浪靜時暢游，或于激流湍急時搏擊，即便是隆冬時節，也堅持不懈。毛澤東那時還寫下了一首詩，但只記得兩句了：“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p>

除了游泳，毛澤東還發明了雨浴、日光浴、風浴這些即便在今天看起來都非常奇特的運動方式。長期堅持體育運動，使他練就了一個好身體。他后來回憶說，自己之所以能夠在艱苦的革命斗爭中堅持下來，也得益于此。

為激勵自己強健體魄、不懈探索，為改造天地自然、改造人類社會而奮斗不息，毛澤東在日記本中寫下這樣幾句話：

與天奮斗，其樂無窮！

與地奮斗，其樂無窮！

與人奮斗，其樂無窮！

毛澤東用“征友啟事”結識好友，共創“奇事”

毛澤東常對人說，大丈夫要為天下奇，即讀書奇，交友奇，創奇事，做個奇男子。同學們就送了他一個“毛奇”的外號?！懊妗笔瞧蒸斒恳粋€很有學問的將領。這個稱謂，既表達了同齡人對他的敬佩之情，也比較符合青年毛澤東的性格特點。在校期間，他就做了這樣一件“奇事”。

1915年9月，為尋覓志同道合的朋友，毛澤東根據“毛澤東”三個字的繁體筆畫數，以“二十八畫生”的名義，在長沙一些學校貼了一份“征友啟事”。啟事的結尾，毛澤東用“愿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表達誠意。

“愿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分別化用《詩經》中的《伐木》和《正月》兩篇?！斗ツ尽分杏小皣缕澍Q矣，求其友聲”句，意指遷于高樹的飛鳥，尚能呼求其朋友的聲音，不忘在深谷中的同類。后人用此句比喻尋求志同道合的朋友?！墩隆分杏小拜d輸爾載，將伯助予”一句，意指載物之車，棄輔之后，自然會將物掉下來，那么只有再求人來幫助了。毛澤東化用這兩句，意謂我愿意像鳥兒鳴叫著以尋求朋友那樣呼吁，請兄弟們來幫我。

征友啟事招來了3個愿意和他交朋友的人。其中1人是當時在長沙長郡中學讀書的羅章龍。羅章龍是湖南瀏陽人，比毛澤東小3歲。他十分欣賞這篇感情真摯、文采飛揚的啟事。返校后，他立作一書應之。落款時，他給自己起了一個氣概非凡的名字——縱宇一郎。意思是，一人縱橫于宇宙之中。

很快，毛澤東給他回了信。信中引用了《莊子》中的兩句話：“空谷足音，跫然色喜。”意思是說，發出的啟事得到了回音，心里十分高興。

兩人相約周末到定王臺湖南省立圖書館相見。見面后，兩人從政治、經濟，聊到宇宙、人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臨別時，毛澤東表示“愿結管鮑之誼”。

自定王臺相識后，每逢周末，毛澤東和羅章龍兩人常相約出游。東城古堡天心閣、城南書院、長郡中學、韓玄墓、板倉楊寓等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有志青年相交，常以游歷覽勝、賦詩填詞以抒心意為人生快意之事。毛澤東和羅章龍兩人亦然。

1915年深冬的一天，毛澤東邀羅章龍共登岳麓山。兩人出長沙南門，從朱張渡泛舟渡江，后從鳳凰山、天馬山分兩路登山，約定先到為勝。時值大雪封山，鳥跡絕蹤，花費了兩個小時，他們才先后登上了山頂的云麓宮。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八月，朱熹從福建崇安專程來到湖南長沙造訪岳麓書院主持張栻。兩位大儒在岳麓書院設壇辯論，引來萬千學子，“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

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和以張栻為代表的湖湘學派的此番論道，不僅開創了不同學派會講的先河，也使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后人甚至把當年朱熹和張栻一起渡江的渡口——靈官渡，更名為“朱張渡”，來紀念這兩位與湖南有不解之緣的大儒。

700多年過去了，又一對志存高遠的青年人從這個渡口渡江，沿著先賢的足跡，追蹤思古之幽情。

朱、張兩人當年曾在此合作過一首詩：“泛舟長沙渚，振策湘山岑。煙云渺變化，宇宙窮高深。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寄言塵中客，莽蒼誰能尋。”

如今，這一對日后在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年輕人也模仿起朱熹和張栻，聯句共成一首五律：

共泛朱張渡，層冰漲橘汀。

鳥啼楓徑寂，木落翠微冥。

攀險呼儔侶，盤空識健翎。

赫曦聯韻在，千載德猶馨。

這首詩最早是羅章龍在回憶文章中公布的?！伴偻　?，即橘子洲?！皟墏H”，朋友?！敖◆帷?，強健的翎羽。“赫曦”，即赫曦臺，在岳麓書院內?！奥擁崱?，講的是朱熹、張栻登岳麓山的聯句。

詩意闌珊的背后，卻是一片壯懷激烈，渴望在風云激蕩的大時代中展示“健翎”的青年意氣，讀來至今讓人熱血沸騰。

毛澤東向往“遍游四宇”，品社會這本“無字之書”

在從書本中獲取知識的同時，毛澤東還主張去讀社會這本“無字之書”。他在讀書筆記《講堂錄》中這樣寫道：“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則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焙髞?，他又從一份報紙上看到一則兩個學生周游全國的消息，更加強化了這種認識。

1917年暑假期間，毛澤東邀請當時已經畢業在楚怡小學教書的蕭子升一起，各帶了一把雨傘和一個挎包，身上分文不帶地上路。途中，他們靠寫點對聯換點小錢，解決食宿問題。毛澤東倒也樂在其中，稱之為“打秋風”。

在赴寧鄉的途中，為了拜訪一位姓劉的清末翰林，毛澤東與蕭子升聯句作了一首《七絕·呈劉翰林》：

翻山渡水之名郡（毛澤東），

竹杖草履謁學尊（毛澤東）。

途見白云如晶海（蕭子升），

沾衣晨露浸餓身（毛澤東）。

劉翰林看到這首詩，非常欣賞。熱情接待之后，又取出了40塊銅元，用紅紙包著，送給毛澤東和蕭子升作盤纏。

然而，到了安化縣城后，兩人的運氣就沒有那么好了。安化縣勸學所所長夏默庵雖也是飽學之士，卻有些自命不凡。毛澤東和蕭子升兩次前去拜訪都吃了閉門羹。

固執的毛澤東偏不信邪，又第三次前去拜訪。這一次，夏默庵倒是會客了，但他打算考驗一下這兩位年輕人的才華，便寫了一幅上聯放在桌上：“綠楊枝上鳥聲聲，春到也，春去也?！泵珴蓶|略加一看，知道其用意，揮筆寫出下聯：“青草池中蛙句句，為公乎，為私乎?！?/p>

《晉書·惠帝紀》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一日，晉惠帝司馬衷在洛陽城東的華林園游覽，聽見蛤蟆叫喚，便問左右：“此鳴者，為官乎？私乎？”左右對曰：“在官地為官，在私地為私。”

毛澤東的這個對句，用了這個典故，不僅對仗工整，而且隱蘊譏諷。夏默庵意識到自己失禮了，對二人刮目相看。臨別時，他還贈送毛澤東8塊銀元作為盤纏。

安化縣城內有不少名勝古跡，毛澤東和蕭子升也都一一瀏覽過。在東華山北寶塔的第七層墻上，毛澤東還題了詞贊揚安化勝景：“洢水拖藍，紫云反照，銅鐘滴水，梅嶺寒泉。”

從安化到益陽的途中，遭遇大雨，毛澤東還寫了一首《七律·益陽道中》：

驟雨東風過遠灣，滂然遙接石龍關。

野渡蒼松橫古木，斷橋流水動連環。

XXXXXXX，XXXXXXX。

客行此去遵何路？坐眺長亭意轉閑。

這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毛澤東創作的最早一首七律。雖然是一首失題的殘篇，但從中仍可以看出該詩頗具唐詩格調的七律，意境悠長，對仗工整，彰顯出毛澤東扎實的律詩創作功底。

從首聯看，毛澤東和蕭子升應該是在途經一個名叫“遠灣”的小山村時遇到了暴雨，在暴雨中前行到一個叫“石龍關”的地方。頷聯寫的就是途中的景色。頸聯缺失，考慮到七律對仗的要求，該聯寫的應該也是景色。尾聯先是自問該往何處走，后又以實際行動回答不走了，在渡口邊的長亭里坐下來休息。從這句可以看出毛澤東那種處變不驚、臨危不亂的性格特點。

這次游歷，毛澤東和蕭子升共經過長沙、寧鄉、安化、益陽、沅江5個縣，行程共900余里。一路之上，他們不僅吟詩作對，還考察了民情，接觸到社會現實。師生們在傳閱了毛澤東的游學筆記后，贊譽他：“身無分文，心憂天下！”

摯友羅章龍遠涉他鄉，毛澤東心潮難平，書一首七言古風為他送行

在湖南一師讀書期間，“奇士”毛澤東的周圍，逐漸聚集起一批渴望進步、關注國運的有志青年。1918年4月14日，他們組織成立了一個學術團體——新民學會。

這群青年才俊，于節假日常到岳麓山、橘子洲、平浪宮等地聚會，或縱論世事，或吟詠唱和，卻從不論及身邊瑣事。

美好的時光惹人留戀，卻也是短暫的。學會正式開展活動后不久，便面臨著畢業后的出路問題。經過商議，決定公推羅章龍赴日本留學。其他人等羅章龍探明道路、傳回消息后，再作定奪。大家資助了羅章龍一筆路費，并在長沙北門外的平浪宮為其設宴餞行。

好友遠涉他鄉，毛澤東自是心潮難平。行前，他親自到碼頭送行，并交給羅章龍一個信封，內裝一首《送縱宇一郎東行》：

云開衡岳積陰止，天馬鳳凰春樹里。

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

君行吾為發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

洞庭湘水漲連天，艟艨巨艦直東指。

無端散出一天愁，幸被東風吹萬里。

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稊米。

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從君理。

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宮前友誼多，崇明對馬衣帶水。

東瀛濯劍有書還，我返自崖君去矣。

羅章龍十分喜歡這首詩，將其抄寫在筆記本上，并背誦下來。遺憾的是，原稿以及抄件都沒能保存下來。1979年，羅章龍在《黨史研究資料》第10期發表了《回憶新民學會（由湖南到北京）》一文，首次公開了這首詩。

全詩可分為三段。從“云開衡岳積陰止”到“艟艨巨艦直東指”為第一段，點出送行之旨。與一般送別詩傷感、哀怨的格調不同，全詩首先從湘楚名勝寫起，營造出一種不凡的氣勢。旋即用屈原、賈誼這些胸懷大志的先賢鼓勵友人，為其壯行。從“無端散出一天愁”到“諸公碌碌皆余子”為第二段，是全詩的主題部分，毛澤東在勸解摯友拋卻顧慮的同時，也表達了浩氣如虹的男兒氣概。從“平浪宮前友誼多”到“我返自崖君去矣”為第三段，為毛澤東叮囑惜別之語。

雖是送別詩，卻并無憂傷之感，而是洋溢著青年的志氣與豪情。與這首七言古風一同相送的，還有毛澤東寫就的一首四言短詩：

若金發礪，若陶在鈞。

進德修業，光輝日新。

“礪”，磨刀石?！盾髯印駥W》載：“金就礪則利?！薄扳x”，制作陶器所用的轉輪?！叭艚鸢l礪，若陶在鈞”的意思是：要讓金子發光就要用好的磨刀石，要做好的陶器就要有好的轉輪?！斑M德修業”，意思是提高道德修養，擴大功業建樹?！肮廨x日新”承接“進德修業”而來，意思是道德和學業每天都有新的進步。

羅章龍后來并沒有如期前往日本。他到達上海后，日本國內發生了迫害華僑和中國留學生的事件，旋即返回湖南。中國共產黨成立后，毛澤東和羅章龍都成為早期領導人，多有合作。令人遺憾的是，由于一些原因，羅章龍后來脫離了黨組織，不再參與政治活動，輾轉于多所高校著述教學。1995年，羅章龍病逝，享年99歲。

在湖南一師的幾年里，正值毛澤東人生觀和價值觀趨于成熟的年紀。他修學儲能、砥礪心志，收獲頗豐。他后來多次對人說過“一師是個好學校”。送別羅章龍后不久，毛澤東也從湖南一師畢業。從此，他再也沒有進過學校。他奔向的，是一個風起云涌的大變革時代。這一年，毛澤東2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