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延安時期的革命實踐與知識探索緊密交織,形成了濃郁獨特的讀書氣。這一時期的讀書活動并非孤立的文化現象,而是中國共產黨在思想戰線上的一次系統動員。毛澤東曾強調:“飯可以一日不吃,覺可以一日不睡,書不可一日不讀。”這種對知識的迫切需求,既源于革命理論建構的需要,也反映了根據地文化建設的現實困境。延安時期的讀書氣塑造了整整一代革命者的精神品格,其影響力穿透時空,持續作用于現代中國的文化肌理。
窯洞燈火:知識分子的精神覺醒
延安的讀書氛圍首先是由黨的核心領導層營造出來的。毛澤東在楊家嶺窯洞中研讀《資本論》、《孫子兵法》等著作時,常以批注形式將馬克思主義原理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其《矛盾論》、《實踐論》的創作過程,正是“自己鉆文件,又用文件鉆自己”的典型體現——通過理論研讀與自我反思,實現對革命經驗的哲學升華。周恩來、朱德等領導人亦以身作則:前者在行軍途中隨身攜帶數十冊書籍,后者晚年仍能背誦《孫子兵法》全文。這種知行合一的求知態度,為根據地知識分子樹立了標桿。
1937 年后,丁玲、艾青、冼星海等數千名知識分子奔赴延安,形成“文化朝圣”現象。魯迅藝術學院(以下簡稱“魯藝”)的成立,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將文藝納入革命戰略的框架,進一步推動知識分子將西方文藝理論與中國民間藝術相融合。《白毛女》創作團隊深入農村采風,將地主壓迫的故事改編為階級斗爭的寓言;《黃河大合唱》則通過民間曲調重構民族救亡的集體記憶。丁玲在《三八節有感》中寫道:“延安的窯洞雖暗,但我們的心是亮的”,這既是對物資匱乏的坦然,也暗含知識分子通過理論學習實現精神覺醒的歷程。
教育拓荒:層級化學習網絡的構建
延安的讀書氣并非局限于領導群體,而是通過系統性教育工程滲透至工農兵大眾。面對根據地90% 以上的文盲率,中國共產黨以“教育為戰爭與生產服務”為綱領,構建起從掃盲運動到高等教育的完整體系。
基層教育以實用性為導向,其《邊區民眾課本》不僅將“抗日”、“民主”等政治術語融入識字教學,更是與生活緊密結合起來,1941 年陜甘寧邊區便掃除文盲10 萬余人。“田間識字牌”、“紡線背誦”等創新形式,使農民在勞作中學習農業技術,婦女在紡織時掌握革命口號。這種“生產即學習”的模式,打破了傳統教育脫離實踐的桎梏,實現知識傳授與生產勞動的有機統一。
中國人民抗日軍事政治大學(以下簡稱“抗大”)作為培養干部的最高學府,其課程設置體現鮮明的實踐導向。政治課則要求學員對照《共產黨宣言》分析根據地土地政策。抗大校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不僅是學風要求,更成為革命者精神氣質的凝練表達。
馬列學院系統翻譯《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等經典著作,吳亮平、張仲實等學者通過注釋和講演,推動馬克思主義話語的中國化轉型。自然科學院開設化學、地質等課程,錢志道用陶罐提煉火藥的實驗,驗證了《化學原理》中的理論知識。這種“窯洞實驗室”的科研模式,標志著中國共產黨開始探索科學技術與戰時經濟的結合路徑。
書卷與槍炮的辯證法:理論聯系實際的范式創新
延安的讀書氣,始終以“改造世界”為目的。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尖銳批判“本本主義”,強調“實事求是”才是理論學習的根本方法。這一思想貫穿于根據地的政治、經濟與文化實踐,形成獨特的“實踐——理論——實踐”認知循環。
張聞天率“延安農村調查團”歷時一年半,完成陜甘寧邊區神府縣調查,詳細記錄土地分配、階級結構等數據,為《中國土地法大綱》的制定提供實證支撐。這種“用腳底板做學問”的方式,使政策制定擺脫教條主義束縛。艾思奇在《大眾哲學》中以“貓吃老鼠”比喻矛盾斗爭,將抽象哲學轉化為群眾可理解的生活常識,開創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新范式。
1942 年延安文藝座談會后,知識分子開始系統反思“為誰寫作”的問題。趙樹理深入太行山區創作《小二黑結婚》,將自由戀愛主題嵌入反封建斗爭敘事;古元木刻《減租會》,以民間年畫風格表現階級斗爭場景。這種“舊形式+ 新內容”的創作策略,既是文藝民族化的探索,也是理論聯系實際原則在文化領域的延伸。
歷史回響:讀書氣的精神遺產
范文瀾在窯洞中撰寫《中國通史簡編》,首次以階級斗爭理論重構中國歷史分期;呂振羽《中國民族簡史》突破傳統夷夏之辨,從生產方式角度解讀民族關系。這些著作不僅奠定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基礎,更開創“以論帶史”的研究范式,影響延續至當代史學界。
徐特立主持自然科學院時強調“不動筆墨不讀書”,其筆記中常見“此條存疑,待查《史記》”的批注;錢志道團隊用土法提煉黃磷的成功,證明《化學原理》在極端條件下的適用性。這種“因陋就簡、因地制宜”的科研精神,成為后來“兩彈一星”工程的重要精神來源。賀敬之《回延安》中“手把手兒教會我”的意象,既指革命技能的傳授,也隱喻理論武裝對個體意識的重塑;丁玲從《莎菲女士的日記》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創作轉向,折射出知識分子通過理論學習實現世界觀改造的典型路徑。
延安時期的讀書氣,不僅是戰火中的文明堅守,更是困境下的智性突圍。從毛澤東油燈下的《論持久戰》手稿,到農民手中的《識字課本》,從馬列學院的翻譯小組到田間地頭的冬學課堂,知識始終作為改變中國命運的杠桿而存在。這種精神遺產啟示我們:真正的讀書氣,不在于藏書的豐儉,而在于以知識改造世界的勇氣;不在于理論的玄奧,而在于“實事求是”的實踐智慧。正如整風運動中提出的口號——“反對主觀主義以整頓學風”,延安的經驗昭示我們:只有當讀書與革命實踐、與人民需求深度結合時,知識才能真正轉化為推動歷史前進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