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入海口 千年治理和最快生長的土地

人們將黃河入海口稱為黃河之門，在這里能感受到地球那史詩般的力量，那是有別于動植物的、更為浩大的生命力：千百年來，這條大河一直在入海口填海造陸。

中國歷史上關于黃河的記載，最多的形容便是“善淤，善決，善徙”——尤其是下游。而要問黃河之門——入海口在哪里，記錄甚少。或許因為從時間的維度來看，黃河入海口曾是一個動態的存在，時南時北，不定行蹤。

都說入海口是三角洲的心臟，而三角洲是入海口的軀體。要弄清楚今天黃河的入海口，還得從黃河三角洲開始講述。從研究的角度，今天的人們將黃河三角洲粗略地進行了古代和現代的區分。

古代黃河三角洲極大，達到25萬平方千米，范圍囊括了1855年以前，黃河歷史上北至天津、南至江蘇的泛濫區，幾乎覆蓋了整個華北平原。這個階段的黃河入海口頻繁變更，從渤海到黃海，跨度極大。

1855年，黃河在河南蘭考縣的銅瓦廂決口后，下行水道擺動20多年，最終在1876年從山東東營入海。自此，黃河入海口從黃海回歸渤海，奠定了現代黃河三角洲的基礎。今天的黃河綿延5464千米，從青海省南部的巴顏喀拉山脈出發，自西向東流經中國北方的9個省、自治區，在山東東營墾利入海。目前為止，現代黃河三角洲總面積約為5400平方千米，這個數字還因為入海口的泥沙堆積而在不斷增加。

聞太師的戰場 齊國的招財地

熱門電影《封神》中，重要人物商朝太師聞仲出場的背景設定是從北海苦戰十年歸來。這并不是小說家的異想天開，而是商王朝歷史上真實出現過的一次戰爭，目睹這場大戰的，便是當年的古黃河入海口。

一切要從“北海之鹽”開始講起。北海，就是今天的渤海。北海之地，今渤海西南沿岸，涵蓋河北滄州至山東濱州一帶，恰是那個時代的古黃河入海之處。地處大河入海口，便是此地成為產鹽中心的決定性因素。正是黃河入海口的泥沙常年沉積，不斷擴展海岸線，才使得鹽田面積增加，最終讓北海之地成為商王朝最為重要的海鹽產地。

古史書《竹書紀年》記載：“（帝乙）三年，北海夷叛，掠青州鹽場”，與此同時，叛亂的部落還截斷了黃河往中原而來的河運。商紂王的父親帝乙命聞太師帶著強大的商朝軍隊出征，卻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鏖戰之中。商朝精良的戰車在入海口附近的沼澤之地難以疾馳，當地多雨、濕潤的環境又讓戰士的青銅武器銹蝕嚴重。雖然耗時多年，商王朝最終戰勝了蠻夷聯盟，奪回了黃河入海口的北海鹽場，重新掌控了黃河往中原而來的水道，卻被認為經此東北方向的戰役，讓王朝西部防線疏于防范，最終讓周做大變強。

時光荏苒，到周朝時，這個如今天津以南、滄州范圍內的鹽業中心，又成了齊國控地。當時整個黃河三角洲都在齊國境內。無論商周，鹽業都不光是為了滿足民眾食用的需求，更大的作用是以鹽稅來增加國家的財政收入。齊國在北部黃河入海口的附近設無棣邑，成為產鹽核心區。齊國還在無棣邑的西邊修筑了饒安城，以助流通無棣所產的海鹽。正是古黃河入海口附近的鹵水鹽業資源，幫助齊國發展為東周時期的強國。文獻記載齊國擁有“三百里魚鹽之地”，可見其鹽場規模之大，非黃河這樣的大河入海口不可形成。

在現代的考古活動中，人們不但在這北海鹽場的故地發現了商王朝的戰車、弩機，也發現了東周時期齊國的鹽業遺址群。到今天，鹵水依然是黃河入海口所在的三角洲地區豐富和重要的資源之一。“無棣邑”的具體位置，應該就在今天河北省滄州市鹽山縣和山東省濱州市無棣縣的范圍內。兩縣都在渤海西岸，皆為齊國故地，而且它們離得很近，中間以漳衛新河為界（這條河的下游古稱無棣溝）。漳衛新河和無棣溝都曾是黃河在北岸的支流，只是隨著黃河入海口的南移，今天都成為海河流域的成員。

千百年來，黃河之門的位置長期飄忽不定，從緯度上看是南北挪移，從經度上看，入海口一直在往海的方向前行。實際上，黃河還有許多秘密并不為人們所知曉，尤其是從下游到出海口，華北平原上黃河故事的許多細節，即使是現在的學術界也沒有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黃河雖然曾經是“中國之憂患”，卻也是造陸的神祇。從天津、滄州、東營、濱州，再到鹽城……這些城市可以說都是黃河和大海的孩子，黃河之門也都曾在這些地方開啟過。

今天的入海口 不斷生長的土地

今天的黃河入海口，在山東東營墾利區，屬于1855年黃河改道后形成的現代三角洲的核心區域，具體位置處于渤海灣和萊州灣之間，與遼東半島隔海相望。與此同時，黃河每年攜帶十幾億噸泥沙沖到此處，于是入海口不斷向大海延伸，每年造陸約200公頃。目前接入入海口的主河道是1976年人工改道后的清水溝流路，1996年又實施了出汊工程，微調了一下入海口的方向，以保障防洪安全和油田開發。幾年前，中國科學院曾發布了系列遙感監測報告，其中有幾十張遙感影像圖，記錄了黃河入海口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到近期的變化，連續播放這些圖像，能看到入海口如同有生命一般，向著大海的方向長出陸地的“觸角”，異常生動。黃河的造陸運動，讓山東墾利成為中國“生長”土地最快的地方。

墾利區在幾千年前還是海域，是黃河多次改道擺尾逐步填海造陸而來。而黃河尾閭頻繁的改道、決溢，給下游人民帶來深重災難。新中國成立以后，黃河的治理揭開新的一頁，國家通過四次人工改道控制河道擺動，使黃河的尾區從“害河”變成了穩定發展的“利河”。

1965年2月，勝利油田的第一口高產油井在墾利區勝利村開采成功，勝利油田因此得名。作為我國重要的油氣產區，勝利油田主體部分便位于黃河入海口兩側。從遠古時代開始，河海交鋒的地理環境給大量浮游生物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環境，后來的地殼運動又將曾經生活在這里的浮游生物變成了豐富的石油和天然氣，這便是勝利油田的基礎。

同時，黃河入海口有著我國暖溫帶最年輕、最典型、最完整的濕地生態系統，1992年，這里成立了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保護區在范圍上曾與勝利油田勘探開發區存在重疊，2020年底，保護區核心區域內，原年產原油30萬噸的300處油氣生產設施全部撤出。如今，這里已成為東北亞內陸和環西太平洋鳥類遷徙重要的中轉站、越冬棲息地和繁殖地，也是中國沿海最大的新生濕地自然植被區，并于2013年被國際重要濕地公約秘書處批準列入“國際重要濕地名錄”。

作為最近幾百年逐漸新生而成的土地，墾利是個典型的移民縣，這里的居民來自全國11個省、109個縣。元末明初，墾利西部已經成陸，便有民眾從山西洪洞、河北棗強等地遷入，形成早期村落。到清朝末年，黃河泛濫導致魯西災民逃荒至此墾荒。民國時期，國民黨山東省政府組織大規模移民，將魯西黃泛區災民遷至墾利。抗戰時期，由于八路軍革命根據地的建設，墾利被譽為山東的“小延安”。新中國成立后，勝利油田的開發，以及墾利的軍墾、農墾，吸引全國各地的年輕人遷入。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移民，帶著中國各個地方的文化傳統來到黃河三角洲，創造了黃河口寬容、和諧、開放的文化特色。

攔門沙和凌汛 曾是河口的夢魘

遙感影像感知到的入海口沙嘴“生長”，主要歸功于黃河攜帶的粗泥沙，通常是指每一顆直徑大于或等于0.05毫米的顆粒。這些大沙粒主要來自中游的黃土高坡，雖然只占黃河總輸沙量的1/5，卻對下游河床淤積、入海口成陸起到決定性作用。大河的水一路洶涌沖到海門之處，水面驟然擴散加上海水的反向推動，水中大大小小的沙粒會驟然失去動能。相較之下，大的沙粒因為自重，很快便在入海口堆積，形成傳說中的攔門沙、沙嘴。而小一些的沙粒，則因為更容易懸浮于水流之中，會被輸送到更深的海中。

黃河口的攔門沙治理，自古便是大事。在古時，人們早就發現黃河入海口的沙嘴由大粒砂石和黏土緊密結合而成，因其異常堅硬，又被稱為“鐵板沙”“拆船沙”。還有些在水面之下形成的攔門沙，在科技手段欠缺的時代，往往不易被發現，加上河口的水位變幻莫測，有時便會出現一夜醒來，船只直接擱在沙灘上的情形。更為嚴重的是，攔門沙長得快，一旦形成比較大的塊頭以后，會阻礙后面的泥沙入海，加速淤積，最壞的結果就是堵塞河道。倘若碰到洪水期，便會造成河水入海受阻后上漲外溢，淹沒兩岸，決口改道。倘若不加治理，黃河歷史上那一次又一次的淤塞、決口、改道便會循環往復，最終形成不適宜居住的擺尾區。

譬如在1984年黃河汛期，竟然形成了長約7 千米的沙崗式攔門沙體，嚴重威脅了防洪安全。當時水利部門動用挖泥船進行挖掘疏浚。如今，隨著科技的進步，黃河的治理工作已經往數字化、多元化方向發展。已建成的“數字孿生小浪底”，是科學家們構建的一個與小浪底水利樞紐實體工程完全對應的數字化模型，對黃河水進行實時監測、動態仿真、智能分析和科學決策。2025年黃河調水調沙期間，小浪底水庫便有效沖刷下游河道，減少了攔門沙淤積。與此同時，人們對河口地段濕地進行補水修復，緩解攔門沙對河口生態的影響。河口地區還用上了無人機監測技術，提高了調水調沙的精準性和效率。

除了攔門沙，凌汛也曾是黃河下游和入海口的大患。凌汛的根本原因，是河道上下游的緯度不同。尤其是在黃河下游到入海口這一段，黃河的流向從西南改成東北方向。從九曲黃河的最后一個大拐彎——河南蘭考東壩頭的U型彎開始，到墾利的入海口結束，緯度增加了整整3 度，意味著這兩個地點僅看南北距離之差便有300多千米。也意味著每年冬天，入海口附近的河段先封河，封的時間也更久，形成的冰層又厚又硬。而相對上游的河段因為更靠南方，封河晚，形成的冰層薄且脆。一旦春天來到，下游到河口兩岸的居民就要防范冰凌成災的黃河“武開河”。

所謂武開河，是以水力作用為主的強制開河現象。冬去春來，天氣轉暖，上游河道因為緯度低而先解凍，冰水奔涌而下。下游河道因緯度高，冰凌仍然固封。在上游來水的動力作用下，會強行沖開下游冰蓋，形成“水鼓冰開”現象。在武開河的過程中，大量冰塊可能在彎曲、狹窄的河道處阻塞，形成冰壩。冰壩會嚴重堵塞河道，導致水位急劇上漲，也就是“凌汛”。

因為這種災害情況過于復雜，難以預測和防范，所以在中國古代被視為不可抗拒的天災，所謂“凌汛決口，河官無罪”。新中國成立后，以前處理凌汛的辦法之一是組織爆破隊，適時爆破打碎厚厚的冰面，使冰凌安全流過。如今科技得到了長足進步，一旦在黃河入海口段偵測到凌汛信息，氣象、水利部門會立即啟動應急預案，加強巡查防守，依靠防洪工程體系調節流量，同時提前拆除浮橋，確保河道暢通。

幾千年來，黃河下游血與淚組成的歷史，隨著新中國的成立而改寫。看似任性的黃河，終于長久地穩定下來。目前，科學化、生態化是人們解決黃河入海口地區攔門沙、凌汛等問題的大方向，人們用現代化和可持續的方式，為黃河流域構建起了一道重要的生態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