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美國圣路易斯經營金銀店的年輕店主埃文·凱爾,意外收到了一本由陌生人寄來的二戰時期相冊。相冊中記錄了1937年的中國。當他翻開相冊,映入眼簾的是大量充斥著暴力、恐怖的殘酷畫面。埃文意識到,這些影像很可能是記錄日本侵華戰爭期間罪行的重要證據。
在嘗試將相冊交送給當地博物館未果后,埃文于2022年11月,將這本包含了400余張照片的相冊無償捐贈給了中國。
“在美國,學校會教授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的歷史。但對于二戰時期亞洲的苦難,尤其是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往往被忽視。”埃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80年前,日本政府在東京灣“密蘇里”號戰列艦上簽署無條件投降書,標志著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也宣告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最終取得偉大勝利。在這場決定人類命運的偉大斗爭中,中國作為東方主戰場以3500萬同胞傷亡的沉重代價,為世界反法西斯事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
然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中國抗戰的歷史并未被西方世界所真正認識,它游離在二戰史的邊緣,散落在零星的記載與只言片語中。
美國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歷史系教授泰迪·J. 烏爾德里克斯提到,在西方主流的二戰敘事中,中國戰場通常被降級為“三等戰場”。西方對于歐洲和太平洋戰場的重視遠高于中國戰場,他們認為西方戰場對反法西斯戰爭的結果至關重要,因此中國在其中的貢獻常常被刻意淡化。
“在冷戰結束前,即20世紀90年代以前,西方對中國抗戰普遍持忽視態度。一是在西方二戰歷史著作中,中國戰場常被寥寥數筆帶過,與其實際歷史地位嚴重不符,甚至出現‘中日戰爭并不重要’等帶有輕視意味的論斷。二是專門聚焦中國抗戰的西方著作也極為罕見,相關敘述不僅篇幅短小,視角也有失公允。”武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張士偉對《中國報道》記者表示。
英國劍橋大學東亞研究系教授方德萬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是一個被輕視的盟友,被要求付出很多,但得到的回報很少。”
據不完全統計,從1931年至1945年,中國軍民進行大小戰斗近20萬次,重要戰役200多場,累計殲滅日軍150余萬人,占日軍總傷亡的一半以上。中國戰場牽制了日軍陸軍總兵力的70%以上,中國直接經濟損失達1000多億美元,間接損失5000多億美元。
作為二戰期間犧牲最慘重的國家,中國的抗戰貢獻與付出的巨大代價為何總在國際敘事中被淡化甚至忽略?
究其原因,張士偉認為主要源于西方中心主義的歷史觀。歐美聚焦歐洲戰場與太平洋戰場,二者都難以客觀審視中國抗戰的價值。此外,冷戰時期的意識形態敘事需求也加劇了對中國戰場的忽視。美國為構建對抗蘇聯的敘事框架,自然會將中國排除在其主流歷史記憶之外。
“更深層次原因,是東方主義思維和種族主義偏見。通過西方的部分敘述,可以看出其透露出的基于種族優越感的認知偏見,這些也進一步導致西方對中國抗戰貢獻的系統性忽視。”張士偉說。
偉大的中國抗戰,不但是中國的事、東方的事,也是世界的事。
1937年10月,毛澤東在會見英國記者時指出,“中國的抗戰不但為了自救,且在全世界反法西斯陣線中盡了它的偉大責任。”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奮起反抗法西斯侵略的國家,可以說在世界反法西斯對日戰爭中起到決定性作用。”張士偉說。
張士偉認為,中國戰場長期牽制并消耗了日本陸軍主力,使得一半以上的日軍陷于中國戰場無法脫身,極大限制了日本在太平洋和亞洲其他地區的行動能力,打亂了日本擴張計劃,從根本上改變了亞洲戰局的走向。此外,日本法西斯的軍事實力也不容小覷。最新研究指出,日本實際軍力在二戰期間并不亞于納粹德國。從1931年至1941年,在幾乎沒有國際軍事力量支援的情況下,中國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為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提供了“時間、空間、道義”三重支撐。
美國總統羅斯福曾說過:“假如沒有中國,假如中國被打垮了,你想一想有多少師團的日本兵可以因此調到其他方面來作戰?”
冷戰結束后,西方學術界逐漸興起了一種全球敘事,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密切關注中國在全球舞臺上所扮演的角色。當世界開始重新認識中國,糾正中國在二戰敘事中被邊緣化的問題,成為許多西方漢學家邁向全球化的二戰史研究中關鍵一步。
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教授拉納·米特于2013年出版了《被遺忘的盟友: 中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1937—1945) 》,從更廣泛的視角探討了中國抗日戰爭。他認為,中國絕非無所作為、微不足道的邊緣地區,而是一個重要的軍事前線。
這部研究在西方學術界引起了轟動,讓越來越多的西方學者更關注中國自1931年以來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歷史,被低估或淡化的中國戰場正被重新評估并被納入二戰敘事體系中。
“隨著全球史觀的興起,史學界正逐步突破以西方為中心的傳統敘事框架,轉而重視非西方世界在歷史進程中的關鍵作用。在此過程中,中國戰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戰略意義日益獲得重新評價。”張士偉說,與此同時,關于二戰起源的認知也發生了顯著變化,“二戰源于中國戰場”已成為一種較為普遍的認知。
張士偉進一步補充道,一方面,中國崛起是推動西方重新審視中國抗日戰爭歷史地位的核心動因。與此同時,中國日益擴大的開放政策促使大量歷史檔案得以公開,為國際學術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資料基礎。另一方面,西方新一代漢學家的成長與崛起,逐漸改變了傳統研究視角,引入了更加多元的范式。而持續深化的中外學術交流與合作,也進一步推動了在全球范圍內對中國抗戰歷史敘事的重構與認可。
“中國抗戰在西方長期被邊緣化,但近年來英語學界對該領域的關注度已顯著提升。”拉納·米特指出。
史學研究的持續深入,讓更多有關中國的真相得以揭示。在那場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研究者們還在歷史的縫隙中,發現了中國戰士為世界反法西斯事業穿越槍林彈雨的身影。
一次偶然的機會,旅居美國的華人科學家倪慧如、鄒寧遠夫婦在有關西班牙內戰的國際縱隊紀念冊中,發現了中國人的名字。此后十幾年,他們自費在各大檔案館、研究機構搜集史料,最終拼湊出了十幾位中國戰士在西班牙內戰中進行反法西斯戰爭的故事。
盡管當時中國國內面臨嚴峻抗戰壓力,但仍有許多人參與到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例如,在東南亞戰場,中國派出遠征軍進入緬甸作戰,曾在關鍵戰役中解救英軍7000多人;在歐洲戰場,諾曼底登陸期間,中國政府曾派遣24名中國海軍軍官接受英國海軍訓練并參與作戰……
不斷涌現的新史料,為世界打開了一扇重新認識中國抗戰的窗口。中國學界正借助這些珍貴的史料,為全球二戰歷史敘事補上一塊塊關鍵的拼圖。例如,2018年中國上線了全球最大的抗戰史數據庫——抗日戰爭與近代中日關系文獻數據平臺,其收錄超8300萬頁高清圖像和近1.8億字著錄文字,免費向公眾開放。此外,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近日推出《新編第二次世界大戰史》,運用英、德、意、俄、日等多語種史料與創新框架,系統修正了西方二戰史敘事中的偏見。
學術界的認知進展顯著,但如何將這些復雜的知識準確有效地傳遞給公眾,仍是一個巨大挑戰。學界認知與西方公眾的歷史意識之間依然存在明顯斷層。


長期以來,受西方主流敘事的影響,普通民眾對中國戰場的認知仍較為有限。不久前,美國歷史學者亞歷克西斯·杜登來到中國參加國際學術研討會時表示,自己早年對中國的認知大多源于影視作品,而關于中國抗日戰爭的歷史,在大學之前幾乎從未進入她的視野。
要讓世界真正看清中國抗戰的歷史全貌,前路依然漫長。推動跨國別、跨文化的歷史對話與公共歷史教育是消解偏見、構建包容性全球記憶的關鍵。
1997年,年僅29歲的美國華裔女作家張純如帶著《南京大屠殺:第二次世界大戰被遺忘的大浩劫》闖入東西方的視野,向全世界深刻揭露了南京大屠殺真相,引發國際社會對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更廣泛關注。她用不一樣的視角與細致入微的真實瞬間,讓全世界的讀者與那些奔跑在逃亡路上的南京百姓、與中國那段抗戰歷史產生了共鳴。
張純如曾在書中寫道,“除非有人促使世界記住這段歷史,否則悲劇隨時可能重演”。
近年來,中國抗戰題材影視作品持續涌現并積極走向國際。從《金陵十三釵》到近期在海外同步上映的《南京照相館》等多部影片,它們以真實的歷史為底色,通過影像的力量,將中國人民在戰爭中所經歷的苦難與堅韌,生動而深刻地傳遞給全球觀眾。
“提升西方普通民眾對中國抗戰的認知,關鍵在于提供更具沉浸感和直觀性的歷史體驗。一方面要挖掘更多有潛力的西方中青年學者,鼓勵他們來華查閱檔案,并進行富有創新的研究;另一方面需加強文化軟實力,如創作更多具有國際影響力、聚焦人性與微觀視角的抗戰題材電影,以故事講述中國堅持抗戰14年的艱難歷程,更好增進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戰貢獻的理解與共鳴。”張士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