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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是2021國產銀幕的最大神話。特別喜歡的六七八次刷,特別不喜歡的,隔三岔五罵。罵的理由大概兩個方向。一是片中上海一里洋場有閑有錢整個一咖啡世界,二是方言勢利,涂抹了底層階級還奶油了世界公民。
罵的不是沒道理,法租界的小皮匠都是兩性哲學家,能飆英文識得品牌,還有自己的coffeetime,但是,如果政治正確能拍好電影,那文化研究系的教授都能拿金獅銀熊了。文藝終究是傲慢與偏見的產物,傲慢內服,偏見外用,只要這劑量不虎狼,不吞蝕別人的世界觀。《愛情神話》呢,很知道自己的場域,盤踞西區兩公里,卻出人意外地畫出了中產愛情的肖像。
什么是中產愛情,就是用看上去優雅體面的方式,來規約日常的情欲,來鞏固階層的口味。
侯麥是全球中產愛情的旗手,整整一生,他用四十部電影寫了同一種人類,同一個故事:中產如何制服誘惑。所以,侯麥的電影,沒有床戲,永遠是對話,很文學很哲學很散文,加上印象派的自然光,微風中的窗簾,少女一樣的草坪,嫉妒又溫柔的大海,這世上沒有要死要活的愛情,太陽升起,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都從生活那里領到溫柔的諷刺。革命的六十年代結束,高達的洶涌過去,中產登場,不要再用熾熱的燈火,不要再玉石俱焚,不要眼花繚亂的貴胄也不要哭哭啼啼的窮人。歷史的聚光燈如此終于照到侯麥。
而《愛情神話》,差不多就是我們的侯麥宣言。很多人說這是上海電影的分水嶺,我倒覺得這是中國銀幕愛情的一個里程碑。記住,從此,我們將沒有鐵證如山的愛情。
老白和他的周邊世界,明亮斯文又安全,中產要好看,更想節儉。就像老白要買便宜的潮貨、臨期的美食,這是他們堪堪擠入又明碼標價的世界中心,一點點上流社會感,一點點萬家燈火感。這個世界容不下異想天開,所以老烏講完他的故事,就去和索菲亞羅蘭匯合。說實在這個神話一點都不適合五原路,五原路男人最大的浪漫就是用燭光晚餐等季小姐駕臨,他最大的尷尬也是,格洛瑞亞先一步駕到,而且可能在對倒后還被她臨幸了。不過好在,中產不提倡熾熱的愛,他們喜歡在暖昧上盤旋。老白和前妻做不到一刀兩斷,他和格洛瑞亞也做不到色色清爽。反過來,他和李小姐,也走不到干柴烈火的地步,微信上刪掉情緒沖動的話,換一句“你真可愛”。
中產深諺愛情的成本,和人交往,也就先貼好創口貼再上陣。季小姐心氣高,但也以走下坡路的人自居。他們都是受了很多傷走到今天,不會像年輕時候那樣,渾身是風洞。他們不會做林沖也不做高衙內,所有身體的欲望,已置換成言語的欲望,所有的誘惑,也都不是臨床的誘惑。所以,每個人都是好口才,再培訓個三五月,學點知識分子調門,也能送入伍迪艾倫的電影去嘮嗑。不過,在影像史的意義上,《愛情神話》絕對是好事,不僅克服了床戲,還能克服吻戲。老烏的愛情從頭到尾是個神話,老白的,也會變成神話。而所謂神話,既是傳說,也是神神叨叨的話。這個電影,以小博大能在年末造出奇跡,主要就是話術好,而上海話,是這個話術成為神話術的保障。
八九十年代,上海話是很有優越感的,用上海話問價錢,和用普通話問價錢,得到的答案會不同,因此外地人也愛學說上海話,畢竟用上海話買來的肉會精一點。然后到上世紀末,上海人的優勢慢慢失去,上海話也從內環被趕到外環。這二十年,上海多少有點臥薪嘗膽的意思,而上海話,倒是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洗掉了雞零狗碎三姑六婆的文化負資產,《海上花》、《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的滬語,雖然都別別扭扭,但上海話,又變成了一種有腔調人說的有腔調話,或者換句話,終于,滬語準備好了,從弄堂重返客廳。
從中產誕生起,客廳就是他們的主戰場,而西區兩公里,就是上海的會客廳,西區匯合滬語,日常生活再一次有了離地一厘米的可能。這個一厘米,在意識形態層面而言,有太多可以被批判的空間,尤其是這個中產趣味和美學,而且,順著《愛情神話》的路線走上十年,也是死路,法國新浪潮就是這么死掉,最后電影變成小說,那還不如直接看小說。
但是,即便如此,《愛情神話》在今天的發生,依然是中國電影的一次狙擊戰。它將預防我們的電影變成黃片,因為它移走了臥室。它將重新建構中國演員的生態圈,因為兩男三女五個主演的平均年齡超過五十,四五十歲的女演員獲得的銀幕份額,比起她們的臺詞女權,這才是真正來日方長的女性主義。這部電影,還示范了小成本非流量示范了一個岌岌無名的電影編導可以走得多遠,這些,都是這個情智雙低的影像時代特別需要的。所以,就算很長時間我們再也看不到翻山越嶺翻江倒海的愛情,我還是覺得,這是中國電影可以承受的一個步驟,就像聶魯達為了二十首情歌,必須唱一首絕望的歌。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