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常被父母或長輩戲問,將來要娶什么樣的老婆啊?童言童語說出過哪些答案我沒印象,除了這一則。
記得是在某個賣上海湯圓肉粽的店里,七八歲的我先是茫然,然后看著角落坐著的一個女孩,正熟練地在掌心揉滾著糯米,我當下便很確定地說:“我將來要娶一個會搓湯圓的!”
父母日后常愛拿這事取笑我,讓我想忘也忘不了。
換作其他的小男孩都會怎么說呢?我要娶一個像媽媽的?像某某阿姨的?有長頭發的?會講故事的?我是隨口亂說的嗎?也不是。說不上來眼前那個搓湯圓的畫面在心里勾起了怎樣的一種想象,但確實有種模糊的觸動。一顆顆搓好的湯圓,一種安靜規律的動作,有一點寂寞,有一點甜。
不但父母沒聽出來,那個年紀的我更是無法意識到,我的答案里,那個伴侶沒有特征容貌,只有一種認真的姿態。或許我并非想挑選那樣的一個伴侶,更像是,我認同了那樣的姿態。
之后的歲月里,只能默默將對一個人認真付出的可能在心中越埋越深,深到自己幾乎都快忘記還有那樣的盼望。偶爾怯怯地抬起低垂的目光,看到了一絲希望如黑暗隧道盡頭的一燭微光,卻又仿佛是永遠到不了的終點。
矛盾的是,我一直不想放棄。明知道要綁住兩顆心何其不易,但我還是幻想著真情不需要這樣被綁架。每每聽到朋友說起與情人分手的理由是因為感覺淡了,“變得像家人”了,我總要對那理由背后對“家人”的污名化感到一陣寒戰……
如果那已成為分手的最佳理由,真愛與激情又該如何分清?
每個人心中的衡量標準又是什么?
這簡直像是一個鬼打墻的魔咒,讓多少人在其中翻滾飄浮,不知所以,也不知所終。
最近,我又想起了那個默默揉滾著湯圓的身影。
此生最穩定也最長久的一段關系,曾讓我驚訝感動于這樣的安穩與快樂不再是夢想,讓我幾乎以為自己的堅持終于沒被辜負,而這一切竟然最后還是逃不過情人/家人的欲望沖突所設下的陷阱。
從小看著曾經也是情人的父母親,為了成為家人多么努力,在對立逃避、對抗和解的周而復始中,直到其中一方過世方休。而我一度以為自己如此幸運,就這樣已經成為彼此的家人了,平靜、放松、規律,或許有點寂寞,總還是帶點微甜。
“我想我愛的只是你愛我的感覺 77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深夜里,獨自乘坐著一座反向旋轉的摩天輪,對愛情、親情的所有夢想,都因那快速的逆轉而暈眩欲嘔。
有時懷疑,自己至今在所有課業與事業上的努力,都是潛意識里想對我父母的彌補。即便如此,人生有一部分的快樂與悲傷我也永遠無法與他們分享。這仍是最大的遺憾。只有那么一次,跟母親提到了自己的失戀遭遇,眼淚一發不止。母親不知怎么安慰我,最后只好搬出自己的情傷,與我交換了她的秘密。
“你爸在歐洲一直不肯回來,我知道這段婚姻是走不下去了。一個人帶著孩子,前途茫茫…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很好的男人,重要的是他對你哥很好….'
‘那后來怎么沒在一起?”“總要你爸回來簽字離婚啊!他一回來,我看到你哥那么開心,想到自己從小命就很苦,突然懷疑換一個男人是不是會更好,也許自己沒有那個命”母親說。
我們這個家,一直被太多的秘密糾纏控制,一家人真應該再這么繼續過下去嗎?如果母親一直為了外公對她所做過的那些狠心事不解而痛苦,對自己的丈夫為何始終不同心而心寒,至少她的兒子從不希望與她成為陌生人。
母親過世后,少了她在中間調和,我與父親相處時只能小心。只是那回實在太痛苦了,跟父親嘆道我又被甩了,為什么談感情這么難?
自己的父親怎么會不了解兒子的性格?他直沖沖回我:“你鄉下人啊?見到一個就想要跟人家過一輩子?”這事說給朋友聽,無不笑得東倒西歪。
我卻笑不出來。
因為父親的回答完全解釋了他與母親的婚姻。
分手文寫在小小的手機短信對話框里,擁擠得令人室息。我的手指來回滑動,放大縮小字體,怎么也調整不出我的心臟能承受的撞擊指數,老花的視力亦找不到兩人適當的距離。
“我愛上別人了。 ”
再次見面時,竟然不顧自己這把歲數了,抱住對方痛哭。“只要留下,”我說,“我可以從此不再提起這件事。”
哭得失魂又失聲的同時,我的記憶中出現了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某次午睡醒來,他發現那棟當時居住的二層小屋中空無一人。一種被遺棄的恐懼立刻讓他瘋了似的號陶大哭起來,從樓上哭到樓下,一路哭到了屋外。他從沒有那么驚惶過,站在巷子里就如同被人遺棄的孤兒仿佛是某種早已盤踞在內心深處的噩夢終于成真。
看顧我的人趁我午睡上街買菜了。等她走進巷口看見哭得肺腑摧折的我時,她與其他著熱鬧的鄰居小朋友一起笑了。
那一場被遺棄的驚慟我一直記得,那種恐懼如此之真實,我相信,在許多看不見的維度,對我早已造成了一生難以抹滅的影響。
父母都外出工作,童年的我卻將這份恐懼一直掩飾得很好,與傭人和平相處,自己會寫功課,不會亂跑,讓大人覺得放心。年紀再長些,同學們都覺得我是一個習慣獨來獨往的人。日后,每次在我的舞臺劇首演幕啟前,我總要躲進樓梯間默默獨坐,帳然若失,因為明白一旦幕啟,就離落幕不遠了。
直到無預警的分手,結束這一段今生唯一慎重考慮也許可以成家相守的感情,我才發現,孩提時那種被遺棄的恐懼清晰如同昨日。
二十五歲留學念書,沒想到從此之后,便一直過著過客式的宿舍人生。從花蓮到臺北,一周時間里總在不同的地方停留,卻沒有哪個空間是不可取代的。我隨時可以起身離去。
忘了已經有多久,沒人會等候著我的歸來。但,我依然掩飾得很好,總是可以隨遇而安。
在走過二十五年的惶惶然之后,在平穩幸福的三年多后,我竟傻傻地以為,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了。難道我幸福的表情中,出現的是一種如同守護著家人的沉溺嗎?
只用一句“對你已經沒感覺了”便終結了與我的答辯,還有什么比這句話更讓人無力反駁的嗎?
選自《何不認真來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