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油畫創作中線條的情感表現

在油畫創作領域，線條作為關鍵的視覺語言之一，承載著豐富的情感信息，是藝術家與觀者情感溝通的重要橋梁。線條的曲直、粗細、起伏頻率、方向走勢，都能傳達出獨特的情感基調；線條的組合方式，如疏密、斷續、空間建構等，進一步深化和細化了油畫作品的情感表達。此外，中西文化背景的差異賦予了油畫線條不同的情感內涵與發展脈絡，西方從注重結構理性逐步走向主觀情感的表達，中國則在油畫創作中融入寫意精神，以線條轉譯獨特的文化韻味，在創作中逐漸呈現出中西融合趨勢。

一、核心概念界定

一是線條的情感表現。在油畫創作中，“線條的情感表現”具體指藝術家通過線條的曲直、粗細等形態，節奏、方向等動態屬性，疏密、斷續等組合關系，將豐富的主觀情感轉化為可觀可感的視覺語言的過程。

二是寫意精神。“寫意精神”是中國傳統藝術的核心美學理念之一，貫穿于中國的詩歌、書法、繪畫、戲曲等藝術門類，強調通過簡化的筆墨和意象化的表達傳遞深層的意境和主觀情感。在中國繪畫中，筆墨是寫意精神的重要載體，線條是筆墨的重要組成部分，藝術家通過筆墨的運用，展現出線條的質地變化、墨色的濃淡干濕，來傳達情感和意境。

二、線條形態的情感表達機制

（一）曲直對比：感性與理性的視覺隱喻

曲線與直線在油畫中分別是感性與理性的表達載體。作為作品理性精神的象征，直線將觀者的注意力引向畫面的形式和內在秩序的觀察，提供冷靜、穩定的情感體驗。荷蘭畫家蒙德里安是運用直線創作油畫的典型代表，在其作品《紅、黃、藍的構成》中，水平和豎直的黑色直線將畫作分割，通過幾何秩序感傳遞出理性與穩定的觀念。這一形式根植于其通神論哲學信仰，通神論強調宇宙的和諧統一與精神進化的層級性，蒙德里安認為直線和“原色”是“純粹實在”的象征，能超越物質世界的表象，直抵宇宙本質。

曲線作為感性表達的載體，其形態差異可映射截然不同的情感狀態。法國畫家雷諾阿的畫作《大浴女》中大量運用曲線勾勒女性沐浴時的身體形態，這些曲線流暢而富有韻律，生動展現了女性身體的柔美與活力。

席勒的自畫像大量采用痙攣扭曲的曲線構建人物形象，這種曲線打破了生物學結構的合理性，觀者能強烈地感受到作者創作時內心的掙扎與痛苦。與雷諾阿的曲線相比，席勒的線條雖同屬感性范疇，但指向截然相反的情感維度：前者是充滿生命力的舒張，后者是精神壓抑的痙攣。

（二）粗細張力：力量與細膩的平衡

線條的粗細能夠傳遞出畫作在力量層面的情感表達。粗線因其較大的物理存在，傳遞出充沛集中的力量感與厚重感。凡·高的《麥田群鴉》中，大量短小硬直的黑色粗線條，構成了躁動而沉悶的天空，筆觸的物理厚度與急促感是凡·高內心驚恐、矛盾的集中爆發，也是他對自己焦慮情緒的瘋狂宣泄。與之相反，細線則體現出脆弱與精致之感。安格爾的《大宮女》全作都以近乎無痕的細線條繪制。細線弱化了畫面的力量感和體積感，卻細膩地凸顯出女性如水波一般的柔美與妖嬈。

（三）動態屬性：節奏與方向的情感引導

1. 起伏頻率：情感的強度與流動性

線條起伏的頻率與情感表達的強度高度相關。高頻的上下起伏通常帶來急促、緊張、躁動的情感表達。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的代表作《吶喊》，以高頻起伏的線條描繪畫面中的人物和背景。畫面中扭曲、波動的線條傳達出人物的焦躁、惶恐之態，以及作者的恐懼、孤獨、焦慮等復雜情感，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認為此類線條外化了潛意識的壓抑。低頻的起伏則相反，通常賦予畫面靈動、舒緩的韻律。

馬蒂斯的《舞蹈》就采用低頻率、流暢的彎曲線條，描繪草地、天空和人物。線條的延展性使畫面中的人、物、景呈現出輕松隨意的靈動之態，體現出畫家對生活樂觀積極的情感態度。

2. 方向走勢：空間與心理的投射

線條的走勢引導著觀者的情感投射軌跡。在西方油畫中，以教堂為主體的作品常用接近垂直的線條，以強化教堂尖頂的透視效果，使教堂整體向畫面上方延伸，營造出莊嚴、孤寂的情感體驗。

莫里斯·郁特里羅以教堂為創作主體的畫作便是典型例子，在他的畫面中，向上延伸的線條使教堂顯得高聳而遙不可及，讓觀者感受到宗教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暗示宗教的超越性。

在愛德華·霍珀的《夜鷹》中，勾勒餐廳長窗的線條向畫面右方延伸，這一方向走勢使餐廳看起來比實際更大、更空曠，這種空曠感表現出紐約街頭的疏離感，暗示著現代都市生活中人們內心的寂寞與迷惘。

三、線條組合的情感深化路徑

（一）疏密與斷續：情感的呼吸與裂變

線條疏密的布局排列能夠使畫面產生獨特的情感張力，如同呼吸節奏一般，吸引觀者的注意力。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吻》中的裝飾性紋樣采用密集的線條排列，壓縮畫面空間，制造出強烈的壓迫感，迫使觀者將注意力聚焦于局部情緒，感受到一種濃郁、緊湊的情感氛圍。喬治·莫蘭迪的靜物畫中的線條以疏朗為特點，許多作品僅用簡練的輪廓線勾勒物體，以留白的方式創造出豐富的情感體驗空間。

連續的線條能塑造完整的形體，傳遞完滿、和諧的古典主義理想。安格爾的《泉》以精心打磨的連續完整的柔和曲線，繪制少女的優雅身姿，表現出他對永恒、純粹的追求。不連續線條構成斷裂之態，解構穩定感，暗示作者存在的焦慮。在凡·高的《星月夜》中，天空中的星云、樹木的輪廓等都是由斷裂的線條繪制而成的，這些不連續的線條帶來跳躍、破碎的觀賞體驗，引導觀者獲得不穩定、凌亂的情感。線條的不連貫性暗示凡·高精神世界的碎片化，內心呈分裂狀態——對自然的敬畏與精神焦慮并存，他的情感在狂熱與壓抑間劇烈震蕩。

（二）空間建構：多維情感的延伸

線條之間相互組合，構建出透視與重疊的虛擬空間，能夠延伸作品的情感維度。在《最后的晚餐》中，達·芬奇運用單點透視，以地板線為引導，將觀者的視線聚焦于畫面核心——耶穌的位置，單點透視線條的運用很好地服務了宗教的敘事需求，強調了該作品宗教敘事的莊嚴感，體現出宗教場景中的神圣與莊重。勃魯蓋爾的《巴別塔》則是通過多組線條構建出散點透視，形成多重視角線的復雜場景，制造出混亂感。畫面的混亂暗示著人類欲望的混雜，線條的沖突隱喻人類欲望的失控，表達出作者對人類行為的深刻反思，畫面充滿了悲劇色彩。

四、中西油畫中線條情感表現的差異與融合

（一）西方：從結構理性到情感符號

西方油畫線條的演變與西方哲學的認知轉型密切相關。貢布里希曾在《藝術與錯覺》中指出，文藝復興時期線條的精確化與透視法的成熟，反映了人們對視覺秩序的理性追求。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人體結構和比例有了更深入的研究，線描（Linear）風格盛行，達·芬奇的《維特魯威人》便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代表。達·芬奇通過對人體結構的細致研究，將線條作為主要表現媒介，以科學理性為基礎，精準呈現出人體的比例和肌肉骨骼的結構的理想美，體現出當時人們對人體結構和比例的理性追求，是科學的理性精神在藝術領域的體現，此時的線條服務于對人體結構的理性呈現。

進入 19 世紀現代主義時期，科學理論發展迅速，社會變革加劇，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巨大變化，線條逐漸擺脫了模仿功能，成為藝術家抒發內心情感的重要工具，成為純粹的情感符號。杰克遜·波洛克的行動繪畫徹底顛覆了傳統線條的創作邏輯，其滴灑線通過身體運動與顏料自由流動形成，成為純粹的情感載體，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代表。他摒棄了傳統的繪畫工具和技巧，直接用顏料在畫布上揮灑，這些看似隨意的滴灑線，實際上是他內心復雜情感與觀念的直接體現，突破了傳統繪畫的束縛，為藝術創作開辟了新的道路。

（二）中國：寫意精神的現代轉化

20 世紀初，油畫技術傳入中國，中國油畫家在實踐中巧妙融合傳統美學，創作出了具有寫意特色的油畫，展現出了中國油畫獨特的藝術魅力。《田橫五百士》是中國油畫民族化的代表，徐悲鴻融合西方素描與中國白描，在用線精準勾勒畫面人體結構與素描關系的同時，又在人物衣服褶皺的刻畫上體現出中國傳統人物畫用線的特征。衣紋褶皺的線條兼具寫實性與“骨法用筆”的遒勁，讓觀眾在欣賞西方油畫技法的同時，也能夠感受到中國文化獨特的意境美。

改革開放后，吳冠中提出“筆墨等于零”的觀點，強調線條和筆墨服務于作者思想情感表達的絕對性。在《雙燕》中，他將水墨線條的虛實韻律成功轉化為油彩語言，創造出極具東方意境的線構畫面。在這幅作品中，線條不再是簡單描繪物體的工具，而是成為表達情感和意境的核心元素，打破了中西藝術的界限，展現出獨特的藝術風格。

五、結語

線條在油畫創作中的情感表達既是藝術形式法則的具體實踐，也是不同文化基因在美學層面的生動顯現。不論是西方油畫線條基于理性傳統的抒情演變，還是中國油畫線條對寫意精神的傳承與創新，線條都在基本形態和豐富多樣的組合方式上，以其無窮的變化和表現力，構建起了一座跨越時空的情感藝術殿堂。在未來，線條必將展現出更加豐富多元的情感表意方式，為油畫藝術的發展注入更多活力，推動油畫藝術在新時代不斷創新與進步。

基金項目：2024 年山西省省級教改立項“課程思政視域下油畫寫生教學與創作教學的有機融合探索”，項目編號：J20241270。

[ 作者簡介 ] 裴愛嬋，女，漢族，山西大同人，忻州師范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