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世紀前中期,歐洲資本主義經濟持續發展,新興的資產階級與腐朽的封建王朝展開了漫長曲折的斗爭,引發了歐洲政治、文化、社會等方面的巨變。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法國作家司湯達創作的《紅與黑》,塑造了于連這一在波旁王朝復辟期間不擇手段往上攀爬,卻以死亡告終的悲劇野心家形象;俄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創作《罪與罰》,塑造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這一在俄國羅曼諾夫王朝統治后期,貧窮窘迫卻自詡不凡,最終犯下殺人重罪的精神分裂者形象。本文通過對二者進行比較研究,充分挖掘二者形象的相似與不同,同時較為全面地反映當時法、俄兩國社會廣泛存在的種種問題。
一、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紅樓夢》中有判詞:“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說的是晴雯雖出身卑微,卻不屈服于命運。于連、拉斯科利尼科夫與晴雯雖說是不同國家的不同作家筆下的人物,卻具有不少相似性。他們都出身于封建王朝統治時期的社會底層,卻自命不凡、不甘平庸;都竭力抗爭,想要改變命運,然而無一例外落得悲慘的結局。
于連出身于木匠家庭,社會地位低下,常年飽受他人歧視,又因為身體瘦弱,干不了重活兒,時常被父兄肆意鄙夷欺凌。唯有一位曾追隨拿破侖的表親老軍醫,一直教導于連拉丁文與歷史。在老軍醫的影響下,于連對拿破侖產生了深深的崇拜之情,視其為自己的精神偶像。這些因素導致于連一方面自尊心極強,難以忍受他人的輕視與侮辱;另一方面又胸懷狂熱野心,極度渴望出人頭地。原本,以于連貧賤的家庭背景,他終其一生都將與夢想無緣,但上天卻又賜予他俊秀容顏和絕佳天賦,讓他擁有了功成名就的資本。“他看出,自己日后的出息,都要仰仗謝朗神父;為了博得這位老教士的歡心,他把拉丁文《新約》背得滾瓜爛熟。默思德(M.de Maistre)的《教皇論》,他也能背得。”也正是謝朗神父的舉薦,讓他成為維璃葉的市長瑞那先生家的家庭教師,從而開始接觸上流社會,并以俊秀的容顏、淵博的學識、文雅的舉止成功博得瑞那夫人的芳心,與其產生私情。在私情敗露后,善良的謝朗神父挽救了于連,派他前往貝藏松神學院進修,以躲避丑聞。此后,于連又在另一位貴人—貝藏松神學院彼拉神父的舉薦下,得以擔任保皇派重要頭目拉穆爾侯爵的秘書,并憑借出色能力贏得了侯爵的信任,在巴黎政治圈獲得一席之地。此時,他結識了侯爵之女拉穆爾小姐,在功利主義的影響下,為了進一步獲取地位和財富,他對拉穆爾小姐既曲意逢迎又欲擒故縱,最終成功抱得美人歸。當拉穆爾小姐懷孕后,侯爵愛女心切,答應了兩人的婚事,并為于連謀取了一份好差事,還授予他貴族頭銜。這時的于連前途光明,春風得意,認為自己通過個人奮斗終于飛黃騰達。然而,縱使于連心比天高,卻難抵命比紙薄,命運很快給了他殘酷的打擊。瑞那夫人的一封檢舉信使他幻想的美好未來化為烏有。于連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槍殺瑞那夫人未遂,于是被捕入獄,最后被判處死刑。于連野心勃勃又能力出眾,他放棄正直、善良、真誠等一切人性中美好的品質,變得奸詐、兇惡、虛偽,不擇手段向上攀爬,只為追求權勢與地位,卻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年紀輕輕就走到了人生的終點,所有夢想通通化為泡影。
拉斯科利尼科夫雖然是個大學生,生活卻一貧如洗,絲毫沒有知識分子應有的體面和尊嚴。在這樣窘迫的境況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卻自視甚高,他和于連一樣極其崇拜拿破侖,但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于連相對模糊的等級觀念,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形成一套清晰的給人分類的扭曲思維方式,他認為“按照自然法則,人一般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下等人(平凡的人),也就是,可以說吧,他們僅僅是繁殖同類的材料;另一類是名副其實的人,也就是具有在他們的同類人中說出新觀點的才能或稟賦的人”。他認為自己和拿破侖一樣都屬于第二類人,是杰出的,所以可以為所欲為,可以“為了實現自己的思想,需要跨過即使是一具尸體吧,需要跨過血泊,我想,他會在內心中,在良心上,允許自己跨過這血泊的”。除此之外,他和于連還有一點明顯區別,于連的所作所為往往出于純粹的功利主義和現實主義,只是為了給自己謀個好前程,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則既是為了證明自己的不凡,也是為了造福眾人。可以說,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有幾分于連不具備的非功利主義和理想主義色彩。事實上,拉斯科利尼科夫經過周密計劃,在為民除害的心理驅使下,的確用斧頭殺死了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然而,他在殺人之后并沒有如他幻想的那樣順利跨過血泊,相反,他飽受良心的譴責,在煎熬中度日如年,不僅整日疑神疑鬼——警察局的一紙傳票就能讓他誤認為秘密暴露而恐懼不已;而且漸漸泯滅了正常人應有的美好感情,他拒絕好友拉祖米欣的幫助,疏遠最愛的母親和妹妹,卻又感到異常寂寞痛苦。這一切都昭示了他靈魂深處的劇烈掙扎,盡管他一開始不愿承認,卻也逐漸明白其實他從來就不是他自認為的“第二類人”。他知道,無論給自己找多少冠冕堂皇的借口,始終無法真正說服自己無罪。最終,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有所悟:“難道我殺死的是老太婆嗎?我殺死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這樣一來,我倒真的一下子把自己殺死了,永遠殺死了!”他終究無法繼續忍受良心的拷問,在索尼婭的耐心勸導和其虔誠信仰的影響下投案自首,被判處流放西伯利亞并服八年苦役,開始了他異常艱辛的贖罪之旅。
于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都在一番艱苦卻徒勞的掙扎后淪為了失敗者,他們身上都蘊含著極富感染力的悲劇性色彩,讓人在批評他們的同時不免生出憐憫之心。
二、矛盾的人格,分裂的靈魂
于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都是性格復雜多變的人物,如果說于連更偏向于擁有矛盾的人格,那么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則明顯存在分裂的靈魂。
于連的矛盾人格表現為自尊心強、心高氣傲,追求平等的同時又極度自卑,等級觀念根深蒂固。他出身寒微,卻天資聰穎、容顏俊美,又深受拿破侖事跡的感召,故時常自詡不凡。然而,于連又非常敏感自卑,在與瑞那夫人及其閨密的交談中,他無意間碰到了瑞那夫人的手,由于瑞那夫人飛快縮回了手,他對此耿耿于懷,并定下了觸碰瑞那夫人的手并且使她不能收回的目標,“想到有一種職責要履行,事若不成就會徒留笑柄,甚至滋生自卑”,這反映出于連高傲的外表之下其實是已經刻入靈魂的自卑。于連在面對給瑞那先生家當家庭教師這一好差事時,他最在意的不是能獲得什么好處,而是“這一切我寧可放棄,也不能降格跟用人一道吃飯”。于連認為自己與貴族是平等的,但他卻十分鄙夷與自己處于同一階級和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自認為高他們一等。可見,他所追求的“平等”是十分狹隘的,或者說這種“平等”的本質是成為上等人的一分子,這種“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階級分明”的思想恰恰反映了于連人格上的矛盾。
這種人格上的矛盾還體現為,于連崇拜拿破侖,宗教信仰淡薄,極度仇恨權貴;但為了撈取功名,他又能非常現實地拋棄對拿破侖的崇拜,百般討好謝朗神父、彼拉神父,違背本心地去阿諛奉承權貴階級,進而通過權貴們的幫助平步青云。于連原本把拿破侖的《圣赫勒拿島回憶錄》奉為圭臬,可以為此舍生忘死。
可當他明白拿破侖已成為過去,而一位神父的年收入可達 10 萬法郎時,他便毫不猶豫地把拿破侖拋至九霄云外,打定主意去做一名傳教士。此外,于連卑微的出身讓他天然就對權貴階級充滿了仇恨,權貴們對他這種下等人的蔑視、侮辱與毫不掩飾的優越感進一步加深了他的仇恨,激發了他強烈的報復欲和反抗意識。他與拉穆爾小姐戀愛,充滿了強烈的征服意味,當面對拉穆爾小姐的屈膝乞憐,他好不得意道:“好啊,這高傲的娘兒們,跪倒在我腳下了!”這已經很難說是愛情,只不過是通過占有一位驕傲的貴族女子來宣告對整個權貴階級的復仇。在波旁王朝復辟的年代,于連的鄉下窮小子身份讓他無法僅憑個人奮斗就獲得成功,他不得不放下自尊與仇恨去趨炎附勢,以期獲得權貴們的幫助,讓他離成功更進一步。漸漸的,于連得到了財富、地位、美人,但也在不斷妥協讓步的過程中,失去了他曾經最珍視的尊嚴,變得冷酷、丑惡、虛偽,已經被同化為他曾經仇恨的權貴階級的一分子了。
相比于連身上強烈的矛盾感,即思想與行動的不統一,拉斯科利尼科夫則表現出明顯的“分裂感”,即仿佛擁有多個完全不同的靈魂。拉斯科利尼科夫這個名字在俄語中意為“分裂”,這或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了更好地塑造這個人物而有意為之。這種分裂感體現為拉斯科利尼科夫既善良純樸又殘忍無情。他在年幼時曾親眼看見幾個農夫殘忍地將一匹拖車的瘦小母馬折磨致死,周圍的人無動于衷,甚至歡樂地唱起歌來,“但是,那可憐的孩子簡直像發了瘋似的。他又喊又叫地沖過人群,跑到那匹黃褐色的馬跟前,摟住它那已經不動的、血跡模糊的腦袋,親吻它,親吻它的眼睛,親吻它的嘴唇。然后,他猛地跳起來,握緊兩只小拳頭,發狂似的沖向米科爾卡”。這種源自內心的悲憫與善良延續到了他成年,他同情周圍受苦受難的底層人民,決心反抗這個不公的世道——羅曼諾夫王朝統治下的俄國,雖然經過了農奴制改革,資本主義有所發展,但整個社會貧富懸殊,等級森嚴。作為普通人,像小公務員馬爾梅拉多夫一樣安分守己、逆來順受顯然不能改變這個世界,所以拉斯科利尼科夫設想自己是拿破侖式的偉大人物,可以為了崇高理想而不用遵守道德、法律,甚至可以殺人。在這種扭曲思想的影響下,拉斯科利尼科夫漸漸喪失了人性,他最終將這些想法付諸實踐,殘忍地殺死了一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和她無辜的妹妹。
拉斯科利尼科夫靈魂的分裂感還體現為,既正義感十足、樂于助人,又陰郁孤僻、麻木不仁。比如,拉斯科利尼科夫意外發現花花公子斯維德里蓋洛夫一直在跟蹤一個酒醉的女郎,他心急如焚,擔心她落入壞人之手,并嚴詞警告斯維德里蓋洛夫;在小公務員馬爾梅拉多夫不幸死亡后,他愿意將自己所剩無幾的錢給予馬爾梅拉多夫的家人,卻導致自己身無分文;在妓女索尼婭遭受盧仁陷害,蒙受不白之冤時,他勇敢地揭露盧仁的無恥行徑,維護了索尼婭的名譽。這是拉斯科利尼科夫靈魂中光輝的一面,但他靈魂中又存在著與之截然相反的一面。他喜歡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與他人來往,尤其是殺人之后,他拒絕好友的幫助,疏遠親人的關懷,終日沉浸在高度緊張的精神世界之中,對外界漠不關心。他最在意的是自己殺了人之后,有沒有被人發現,會不會被警察局抓捕,至于其他無關緊要的事,他全不在意。
可以看出,無論是于連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都是典型的非正常人類,然而“這是誰的過錯呢?這究竟是誰之罪”?為解答這個疑問,通過引用恩格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之說,或可提供一個合理的答案:這固然是他們自己的過錯,亦是他們所處的時代之罪。
三、結語
于連所處的 19 世紀前期的法國,拉斯科利尼科夫所處的 19 世紀中期的俄國,腐朽的封建制度已經日薄西山,資產階級越發強大,逐漸占據主導地位,這些資產階級新貴一方面擠占舊的封建貴族的特權地位,另一方面又與封建貴族沒有什么兩樣,殘酷壓迫著勞苦大眾,讓普通人沒有出頭之日。在資本主義社會,傳統的社會紐帶和情感聯系被徹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利益關系和金錢交易。這種制度不僅摧毀了傳統的人倫親情,還將人的尊嚴簡化為可定價的商品,以市場自由取代了人的個性自由。在這種環境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冷漠而功利,人的價值被簡化為利益價值。
這種“優勝劣汰”和“利益至上”的價值觀深刻地影響了當時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比如于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這樣的人物,盡管出身卑微,卻渴望通過努力改變命運,最終卻無可避免地走向失敗。他們的奮斗和反抗,在權貴主導的社會結構中顯得微不足道,最終成為那個時代無數不甘平凡卻又命運多舛的小人物的代表。這種社會現象不僅揭示了封建制度和資本主義制度的殘酷本質,也反映了底層人民在強大社會制度壓迫下的無力感。他們的故事,反映出作家對那個時代和社會不公的深刻批判。
[ 作者簡介 ] 張馨云,女,土家族,湖南張家界人,湘潭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