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以“小人小事”為題材創作的長篇小說《寒夜》于 1946 年 8 月 1 日始刊于《文藝復興》第 2 卷第 1 期,小說“控訴那個不合理的社會”“控訴抗戰時期國民黨的黑暗統治”的創作目的,經由作者自陳和讀者接受基本定型,但關于其中的人物形象卻多有爭議,尤以女主人公曾樹生為最。
曾樹生作為一位“五四”男性作家筆下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新女性,其形象分析的視角十分多樣,其分析結果關涉作者的階級態度、女性主義本土化發展、抗戰時期陪都的社會環境等多個方面,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和史料價值。
一、擔當姿態之下— “人際”大過“經濟”
《寒夜》在人物的設定上顛覆了“男強女弱”傳統,故事中這個由夫妻、孩子、婆母組成的小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是妻子曾樹生,更難得的是,曾樹生并沒有過多地表達自己是被迫的,而是體現出了一種強有力的“擔當姿態”。在丈夫汪文宣第一次吐血臥床的時候,面對汪文宣因財務困境而憂愁,她說:“我有辦法,你不必管它?!蓖ㄟ^汪文宣之口,我們知道汪小宣進貴族學校是曾樹生“費了大力輾轉托人講情”才得以實現的。
無論是在言語上還是行動上,曾樹生都積極地展示出擔當姿態,大多數評論者和讀者,可能連她自己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種姿態的維持全在于其經濟獨立和經濟實力的支撐。然而我們可以先看看民國時期的婦女從業狀況:民國時期,女性的職業范圍狹窄,她們可以從事的社會職業極為有限。在當時,女子自謀職業成功的概率很小,主要依靠親朋好友的推薦。雖然偶爾有單位通過考試來選拔職員,但也需要有人擔保,在繳納不菲的保證金后才可以任職。
再結合文本中的細節表述,如汪文宣目前的校對工作是曾經對他有好感的同鄉介紹的,曾樹生多次表示“設法”即設“人際法”,我們大致可以推測出,當時的就業途徑無論男女都要靠人際關系,他們的“經濟獨立”其實并不“獨立”,這一點上夫妻二人并無不同。他們經??俊爸Ы琛辈拍軌驖M足日常開銷,但“支借”的人際境遇卻不同:汪文宣的上司周主任等人刻薄嚴厲,曾樹生的上司陳主任不僅年輕和藹,而且對她有愛慕追求之意,雖然曾樹生在陳述不得不去蘭州的原因時提到了“借支了薪金”,但完全看不出汪文宣面對上級時的那份戰戰兢兢。另外,還是因為“人際”的便利,曾樹生得以和陳主任合伙做生意賺錢,我們當然不否認曾樹生主動抓住賺錢機遇的積極價值,但也應該看到其經濟來源對人際關系的依賴。
二、打拼姿態背后— 職業便利的享受
盡管民國時期在法律層面上對女性職業發展的規定取得了顯著的進步,但在實際的職場環境中,女性的工作狀況依然十分嚴峻。
在商業服務機構中,人們多把女子當作招攬顧客的“活招牌”。此外,對女職員的聘用標準也是光怪陸離,笑話百出。過去有一家醫院招收女護士,有一位女士筆試時名列第一,可面試時醫院的相關崗位負責人看見她的臉上有麻子,認為其“儀表不合”而拒絕錄取。
曾樹生曾兩次在與汪文宣的對話中抱怨“花瓶”職業與其人生理想的巨大錯位,表達自己的不情愿與在外打拼的艱苦,與婆母的爭吵中則多次反駁其對“花瓶”職業的偏見,我們可以把這看作是她對自我人格的維護而非對職業的肯定。但她的言語和行動卻呈現出一種割裂感:曾樹生從始至終對陳主任的追求都沒有明確表示接受,卻經常和陳主任一起出入商店、咖啡廳、舞廳等消費場所;在文本中,曾樹生幾乎每時每刻都顯示出對個人容貌、衣著的極度關注,其關注程度早已超越了職業要求的范疇;更引起筆者注意的是文章中的一處微妙場景,陳主任約曾樹生去勝利大廈吃飯,一位工友前來傳信,并“等候她的回話”,文本中曾樹生對工友是“吩咐道”,而工友是“唯唯應著”。這種對話的姿態明顯是一個居上、一個居下,可見工友大概知道曾樹生和陳主任的關系,并且因此對曾樹生唯唯諾諾,而曾樹生對此卻似乎毫無察覺或者說毫不在意。
通過上面分析的文本內容,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曾樹生對其職業的態度并不是所謂的“逼不得已”,可以說她享受著職業帶來的經濟價值以及更深層的對身份價值的滿足。作者曾多次描寫曾樹生對自身年華流逝的驚懼與極力挽留,反映出其內心強烈的容貌焦慮,而陳主任的贊美與追求恰好迎合了她的內心期待。曾樹生雖已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但通過她對消費、娛樂的熱情以及對孩子上貴族學校的執念,可見她對自己的階級身份仍舊不滿意,與陳主任的相處則為她內心渴望的階級躍升提供了可能性。
三、對抗言語之中— 出走的勇氣
曾樹生向來被視為《寒夜》中最有反抗精神的人物,尤其是她與婆母爭吵時說的“你管不著,那是我們自己的事”等話語,更是激勵了無數讀者?!胺纯埂币辉~通常用于描述長期遭受壓迫后選擇奮起反擊的一方與壓迫者之間的關系,例如勞動人民與統治者、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關系。然而,曾樹生與汪母之間的關系,并不符合這種典型的反抗模式。我們通過汪母對曾樹生“姘頭”身份的反復詰難就可以知道汪曾二人的自由結合在一開始就不被汪母所認可,而曾樹生卻仍堅持與汪文宣同居并且還生育了孩子。從文本中的婆媳對話我們更可以看出二人一直是勢均力敵的,所以筆者在這里選擇用“對抗”而非“反抗”來定義這種言語形態。在曾樹生有了“離開”的想法后,她的內心始終處在一種搖擺矛盾的狀態中,而每一次與婆母爭吵后,曾樹生內心的勇氣就增加一些。本來牽掛丈夫病情的她在婆母的一句“滾”后就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堅定,但當汪文宣說讓她先走時,她卻產生了一種“你是不是要趕我走?為什么要我一個人先去”的微妙氣惱。這是因為別人的一點兒讓步都會讓她的勇氣泄漏,正如她自己后來說的,“你們要是把我拉住,我也許就不走了”。在感受到汪小宣與她產生隔閡后,她的逆反心理被激活,進而擴大了對抗的范圍,以此激發更多的勇氣,“你們聯在一起對付我,我也不怕,我有我的路”,但實際上汪小宣和汪文宣此時根本無意參與對抗。
曾樹生的離開不是娜拉式的出走,只是一種選擇。曾樹生可以“離開”,完全是因為她有別的選擇,她只需要承受一點兒良心上的譴責即可,而家中的一切對抗都能讓她減少這種感受。在一切對抗中又以與婆母的對抗最有效,因為她可以獲得雙重緩解,一方面能夠緩解上文論述過的因為離開汪文宣而產生的良心上的譴責,另一方面還能緩解關于“以色取利”行為的不安。曾樹生在與婆母的爭吵中用“纏過腳”反駁,這個詞有力諷刺了婆母這一類舊式女性,而曾樹生則因自己新女性的身份得到了滿足與安慰,選擇性忘記了自己“以色取利”的事實處境。
四、呼喚言語之外— 世俗趨向的辯護
曾樹生和汪文宣的結合是她對于自由戀愛理想的一次實踐,與汪文宣一起規劃教育事業是她對個人理想的一次初步構建,但戰爭、貧窮、汪母的詰難、家庭生活的平淡卻擊碎了這些理想和實踐,汪文宣受困于所謂“自尊”,不肯也無力另謀出路,曾樹生卻適應得飛快,這充分體現了曾樹生成熟、理性的優點。但在腐壞的社會中,待在原地不愿動的人如汪文宣和汪母,是軟弱者,順著腐壞的趨勢向下墮落的人如曾樹生,也難以稱得上是“勇敢者”,就像作者本人的評價,“其實他們并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始終不曾‘站起來為改造生活而斗爭過’”。
曾樹生以“將來我還要和你一塊兒做理想的工作,幫忙你辦教育”這樣的話語安慰汪文宣,也以這樣的言語拼湊失落的理想中的未來,可是她的做法卻與她的言語南轅北轍。她托關系、花大筆的學費執著地要讓兒子上貴族學校,讓兒子時刻擔心“對不起家里”而失掉了未成年人的天真爛漫;她每日的工作時間并不長,剩余的時間不是去跳舞、聚會、打牌,就是與陳主任一同出入消費場所。
曾樹生呼喚得最多的還是實現自我的理想,比如她口中所謂的“自由”“幸?!?,可是每天化妝跳舞、在聚會中受到男士的追捧等,真的就能夠實現一個人的自我價值嗎,跟著陳主任去蘭州就能獲得理想中的幸福嗎?顯然并非如此,這些追求的底層動力并不是對自我有了理性認知后的選擇,而是在盲目跟隨自己無法按捺的世俗欲望(比如奢侈欲、年齡焦慮),主動將自我的“被欣賞價值”不斷放大,這既體現了小資產階級的落后性,也體現了曾樹生并未完全自覺的女性主體性。
五、結語
曾樹生是一個由男性作家塑造的走向墮落的小資產階級“女強人”形象,她身上“強”的一面是我們的關注點,但這種“強”背后隱含著另一重深意,即由于性別特征而產生的片面性造成了男性塑造女性角色時必然的“局部空白”,這也是不可忽略的。而找到人物的“缺陷處”正是我們探究這種“局部空白”的關鍵手段。當我們討論曾樹生時,以文本的時間定位,她所表現出來的張揚的生存姿態是以往女性沒有的,但對經典形象的透視不能僅站在特定的歷史時段,還應考慮到閱讀時代變化后觀念的更新。曾樹生的心理和行為放在如今的閱讀視域下,我們不能純粹地視其為女性覺醒的典范。在女性主義視角的批評中,如果不進行多層面的分析闡釋,只模糊地因其性別特征就加以辯護,很容易對讀者產生誤導。
[ 作者簡介 ] 劉晉汝,女,漢族,甘肅蘭州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