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鎖或自由：元明女畫家的自我意識與藝術表達

一、傳統封建社會下的女性際遇

（一）禮法的束縛

儒家倫理規范了社會的方方面面，避免了無序和混亂，但禮法是其負面的一面：“三從四德”這一約束女子行為的準則，無疑使女性成為“第二性”。《禮記》中有“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皆以德為先，繪事當然不在其內，這也促使很多善畫女子自謙為“本不識字”“筆墨非其事”“絕不露丹青”。社會對女性的認可往往局限于“德言容功”，才能并不是主要評判標準。這種根深蒂固的社會觀念不僅限制了女性的發展空間，更使得中國歷史上女性創作者的身影寥若晨星。據《玉臺畫史》記載，自舜的妹妹嫘始，至清代僅有二百三十七位女畫家被記錄下來，而且她們流傳的作品稀少，很多無法考證。現存最早的女畫家作品出現在南宋，是楊婕妤的《百花圖》。為了在社會中求得生存，禮法成為古代女性必須遵守的鐵律，阻礙了她們的繪畫進入一般人的視野。

（二）交流的局限

女子交流的范圍因“婦人無外事”的提出而進一步被限制，其社會角色因此變得更加單一，以至出現女畫家姜桂“至老不出戶限”的事例。

如何平衡社會與個人的關系，是一個涉及自由的深刻話題。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說道：“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這闡明了社會與個人的關系。雖然這種枷鎖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了社會秩序的穩定，卻限制了個人的發展。在盧梭看來，社會秩序與個人的自由并不沖突，他說：“唯有服從我們為我們自己制定的法律，才是自由的。”人可以通過思考和行動來擺脫社會枷鎖。這與孔子提到的“從心所欲，不逾矩”有異曲同工之妙。身處不同朝代的管道升和柳如是，在面對封建社會施加給女性的重重枷鎖時，通過書畫創作彰顯自我個性，很好地詮釋了人可以在社會中實現個體自由這一觀點。

二、管道升：文人畫中的女性聲音

（一）禮教道德束縛下的女性藝術家形象

歷史上，藝術界對管道升的評價普遍很高，董其昌稱其“不類閨秀本色”，實非貶義，而是封建社會中對女畫家的至高贊譽。從“夫人天姿開朗，德言容功，靡一不備”以及元仁宗“嘗取夫人書和魏公及子雍書，善裝為卷軸，識以御寶，命藏之秘書監”等記載中可以看出她在滿足了封建社會對于女性最高要求的同時，超越了社會對傳統女性“婦人無外事”的限定，涉足男性統領的藝術領域，且有著不遜色于男子的藝術才華。

（二）女畫家的文人精神

《石渠寶笈》中記載，管道升有《竹溪覽勝》《畫茄》《竹石》等多件作品，后經學者李湜考證，只有趙孟 補筆后完成的《趙氏一門三竹圖》是其真跡。從這件作品中能感受到管道升“寄墨興游心”“乘興一揮”“清玩”的文人精神。與趙孟 所作墨竹相比，管道升在整體走勢上少剛硬，而多柔韌之態，在墨色的使用上又比趙雍之竹更為溫潤細膩，有著“弄月吟風”的意趣之美，展現出“逸興飄然”的風姿（見圖1）。

美國學者喬治·赫伯特·米德在《心靈、自我與社會》一書中指出，個體之所以成為個體，是因其作為社會成員而存在。當我們基于這個社會學理論視角來分析管道升的社會角色時，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成為社會承認的個體之后，強調自我、保持獨立的人格形象。這種特質是對傳統女性社會身份的突破，體現了她在藝術上的自由精神。

三、柳如是：青樓文化與主體意識的交融

管道升的藝術自由是她遵守社會規則后獲得的，而晚于管道升幾百年登上畫壇的柳如是，由于職業性質，享有更多自由的空間，呈現出了更具現代性的個人精神特質。

（一）明末江南文化的特質

柳如是呈現的自我意識受到晚明社會影響，首先表現在政治上，上層社會內部腐化，矛盾迭起，幾社、復社、東林講學日益激烈；其次，城市經濟的發展刺激市民享樂風氣，復社諸多名士積極與社會底層的秦淮歌伎交往，形成了“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里珠簾”的青樓文化，由于青樓對社會開放的公共屬性，使青樓女子能超越傳統家庭的邊界與社會直接互動；最后，明后期陽明心學異軍突起，部分知識分子開始倡導一種融合儒家倫理與自我覺醒的新型人文思潮，進而引發社會文化形態及民眾思想認知層面的重大變革。因而，以柳如是為代表的出身青樓的女畫家，呈現出一種與閨閣女子不一樣的新女性形象。

（二）個性突出

柳如是最讓人敬佩的不是她的才華，而是她“孤臣可棄，但絕不折節”的執著。據錢謙益的門生記載，清軍入關時，“君勸宗伯死，宗伯謝不能”，她便欲投水殉國，此舉足以令天下人敬佩。

她的自我意識還表現在她有不畏世俗的一面。與顧媚嫁人后“垂珠簾”面對眾賓朋的內斂形象不同，柳如在與錢謙益大婚后，依舊出面與客人高談闊論，保持著曾經俠義剛烈的脾性。據《絳云樓俊遇》記載：“錢或倦見客，柳即與酬應。時或貂冠錦靴，時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談蜂起，座客為之傾倒。”這段文字記載生動詮釋了柳如是的主體意識。

圖1 管道升《趙氏一門三竹圖》 故宮博物院藏

（三）以柳自況

她的畫作沒有通常青樓女子“娛男子”的特點，而有著鮮明的“自語性”特征，現存作品有《月堤煙柳圖》《花卉冊頁》《山水人物圖冊》（八幅）等，其中尤以《月堤煙柳圖》為佳。這幅畫作于明亡的前夕，她目睹山河破碎、人民流離的情形，切身感受到戰爭所帶來的陰霾，所以筆觸間自然流淌出憂傷之情。畫中柳樹隨風而動，映射出現實世界的“山河破碎風飄絮”和“身世浮沉雨打萍”，傳達出“佳期不久，好景虛設”的感慨。這幅作品畫面巧妙地使用了暖色，點點粉綠沖淡了這股憂傷，流露出了閑淡思理之美（見圖 2）。這幅山水畫是“當下即成的感性”，合徐渭說的“天成者非成于天也，出乎己而不由于人也”之意。

四、管道升與柳如是自我意識表現的不同

“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但個人并非被動地接受社會規定的角色，而是能自我主動地建構自身的形象。管道升和柳如是面對古代封建社會的種種束縛，并未自暴自棄、自輕自賤，而是積極探尋生命的意義。

從管道升和柳如是的生平來看，二人杰出的繪畫成就離不開她們對于身邊資源的善用，這些資源包括與人接觸獲得的信息、善藝者經驗傳授、前輩引薦等。如《荀子·勸學》中所說：“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就管道升而言，她的畫藝頗受家學影響，嫁給趙孟后隨夫輾轉升遷，其繪畫才能的彰顯在女性畫家中有目共睹；就柳如是而言，因為青樓文化的特殊性，使她能夠結識不同的社會人士，所遇所見皆造就了柳如是不屈的人格底色，并且婚后的她未有不得意之處，使得她的藝術生命綻放得更為蓬勃且熱烈。

此外，今人在她們身上能強烈感受到社會束縛和個人自由之間的對立，以及這種對立之下個人意志為了追求自我所做出的努力。例如，管道升說：“操弄筆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她非女性所為而為之的氣魄，正是一種具有明確意識的自我與社會角色的抗爭。但她始終不能擺脫社會的束縛，過重的生活負擔和頻繁的生育壓垮了她的身體，使她在很長的歲月里無心于書畫。在這點上，柳如是的反抗更為明顯且徹底，她不受“三從四德”禮教的束縛，更不在乎女性是否可為。她與文士交往時，常著男性服飾，以“兄弟”相稱，這種對男性著裝、行為的模仿，反映了她對于男女平等的追求。

管道升與柳如是都在不同程度上體現出了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然而由于時代的局限、生活環境的不同，使得二人自我意識覺醒的層次有所不同，相比于管道升，柳如是的獨立人格精神表現得更為全面與徹底。

圖2 柳如是《月堤煙柳圖》 1643 年 故宮博物院藏

五、管道升與柳如是藝術風格的不同

正因二人自我意識的表現不同，所以她們的藝術風格有很大差異。管道升的創作是元代精英女性在儒家集體話語之下的藝術化演繹；而柳如是的實踐體現出女性藝術家從“技藝執行者”到“精神表達者”的身份躍遷。二者的差異映射出了宋元以降文人畫體系從“文以載道”到“個性解放”的內在嬗變。

（一）道德化象征與現實性抒懷

管道升喜歡竹、梅、蘭等物象，特別是竹。分析管道升《趙氏一門三竹圖》的創作動機時，不難發現地理文化因素對其造成的影響。首先是地理因素，畫家雖身居元大都，卻始終保持著對故里竹鄉湖州的精神眷戀。其次是文化因素，《禮記·禮器》將竹與松柏并舉，喻示“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的君子品格，使竹成為道德人格的象征。

作品中，管道升刻意弱化了墨竹的濃淡層次，使墨竹超越了單純的自然摹寫，回歸自然本真的狀態。畫面中的竹既是文人歸隱情懷的私人寄托，更是整個士大夫階層道德追求的共同象征。

柳如是的《月堤煙柳圖》以實景入畫，畫面中煙柳、水岸、亭榭等江南風物，暗喻了“煙柳斷腸”的故國之思，畫家通過“殘山剩水”實現了自然與現實意象的疊加。

（二）繪畫語言的不同

以二人的花鳥畫為例，管道升的墨竹深受書法藝術的影響，在用筆上，中鋒用筆，藏鋒起筆，竹竿由粗漸細，葉尖筆鋒凸出，顯示出書法中的提按和轉折技巧；在布局上，竹葉的分布和竹竿的排列疏密有致；在墨色上，以濃墨為葉，墨色濕潤，變化較少。

反觀柳如是的《花卉冊頁》，無論是墨色還是筆法都與管道升有很大的差別。她用色清麗淡雅，構圖平易雋永，筆法精謹細膩，體現出“畫本天成，妙手偶得”的藝術趣味。這種注重個體審美體驗的創作范式，與管道升的“據于德”傳統形成歷史性呼應，昭示著藝術從道德訓誡走向主體表達。

六、結語

蘇軾曾言：“用舍由時，行藏在我。”這句話表達了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要堅守自己的信念與理想，自主決定自己的行為方式和人生方向。

在儒家道德框架下，管道升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藝術天地，她以一首《漁夫詞》道盡了淡泊名利、超脫世俗的人生態度。與管道升身份完全不同的柳如是，跨立于看似不相容的私人世界與公共世界之間，打破了傳統的性別意識與刻板印象。雖然她們的人生道路不盡相同，但她們都促進了藝術精神的解放。

如今，在如何實現自由這方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法。管道升和柳如是之所以能夠在封建社會枷鎖的束縛之下，在一定程度上實現自我價值，是因為她們弄清楚了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關系，從而實現了更高層次的個人理想。

[ 作者簡介 ] 袁緣，女，漢族，江蘇常州人，南京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物保護修復與數字化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