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作品《山音》被譽為戰后日本文學巔峰之作。作品以主人公信吾的衰老為敘事基點,將其偶然感知到的“山音”解讀為死亡暗示,巧妙地將人的內心活動和自然物象聯系起來。同時,信吾對兒媳菊子暗生的情愫也進一步揭示了其內心的矛盾與掙扎。小說融合了信吾兒子修一復員后陷入精神空虛、女兒房子的婚姻危機等多重敘事線索,生動刻畫了戰后日本家庭共同體內部的心理沖突。這種“物哀”美學的現代轉化,在日本戰敗后國民精神創傷與傳統文化美學的張力結構中,完成了對“日本式悲劇性”的當代詮釋。
《山音》是川端康成創作晚期的作品,其中對中老年男性形象的塑造是川端康成創作歷程的一個轉變,即從前期以女性形象為主體轉變為以男性形象為主體。書中六十二歲的主人公信吾身上是否存在作者自身的投射,暗含著作者對歲月、衰老、時光流轉以及世事變遷的思考?本文嘗試對小說的故事內容、關鍵人物以及作品中的意象進行研究,通過分析主人公信吾的精神世界,考察川端康成晚期的創作理念和步入中年后的心態變化,探析其晚年生死觀。
一、信吾面臨的困境
“尾形信吾眉頭稍皺,嘴巴微張,似乎若有所思的樣子。在別人看來,也許他不是在思考,而是陷入了悲傷?!毙≌f開篇便描寫了信吾的孤獨和無力。六十二歲的信吾仍在工作,但衰老的跡象越來越明顯。六十歲突然咯血,雖然沒再復發,卻讓他深受打擊。如今他記性大不如前,家中女傭請假五天,他竟完全記不清對方的長相和名字。更困擾的是睡眠問題:夜里稍有動靜便會驚醒,還時常聽見“山音”——類似山間傳來的神秘聲響。這種聲音既非耳鳴也非幻覺,卻總讓他覺得這是宣告自己死期將至的聲音,每次聽見都止不住渾身發冷。
同時,信吾身邊老友的接連離世,讓他越發感到晚年凄涼。這些故人去世后,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曾和他交好的水田,因與年輕女性同行,在溫泉旅館猝死,被調侃成“萬里挑一的幸運兒”;看似是優秀官員的鳥山,實際上卻是被妻子虐待的“妻管嚴”;最讓信吾難過的是北本,這個天天喊著不想變老的人,最后拼命拔光自己的白頭發,在精神病院孤獨離世。
死亡的陰影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加重,信吾卻無法舍棄對初戀的執著。少年時,信吾憧憬著妻子保子的姐姐,而那位早逝的姑娘“二十出頭就病故了”,這使得他更加無法釋懷。后來他退而求其次娶到保子,其實心中藏著個卑微的念想,希望姐姐的美貌能通過血脈延續。當女兒房子出生時,這個幻想徹底破滅,沒想到房子比母親還丑。信吾只好把希望轉移到孫輩身上,可房子的長女里子脾氣暴躁,次女國子尚在襁褓??粗鴮O輩們,他不禁開始懷疑血脈傳承的意義。年輕時對妻姐的癡戀,就像扎進心里的刺,隨著歲月流逝反而越扎越深,成了纏繞他一輩子的心結。
年逾花甲的信吾對自己日益老朽的身體感到恐慌,日復一日的工作生活使他倦怠,而故人陸續凋零使他的內心更加孤獨。女兒房子婚姻失敗回到娘家,兒子修一在情人處尋求心靈慰藉,妻子保子難以理解自己的精神世界,就連在外孫女里子身上也看不到孩子特有的純真。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信吾感覺自己的靈魂徘徊在死亡邊緣。
二、信吾走出困境的過程
面對戰后缺失人性溫暖的混亂世態,心靈孤獨的信吾雖然活得艱難,卻仍在咬牙堅持。當他發現兒媳菊子也在默默忍受孤獨時,兩人產生了特殊的共鳴,在日常生活中相互給予對方支持。
小說開篇第一節《山音》中寫道,當兒媳菊子嫁入家門時,“給信吾的回憶中注入了閃電一樣的光亮”?!断s翼》一節中寫道,對信吾來說,菊子就像是“沉郁家庭中的窗戶”。她既要面對丈夫的冷漠,又要應付瑣碎的家務,信吾看著這個承擔生活重擔的年輕女子,心疼中帶著愧疚,總覺得是兒子虧欠了她。作為公公,信吾開始悄悄關照菊子,菊子也越來越依賴信吾。兩人之間滋生出某種默契,感情開始產生微妙的偏移。
《島夢》一節中,信吾因看到朋友水田留下的兩副能樂面具而陷入回憶。其中喝食面具描繪的是禪寺中的青年僧人,信吾對它興味不足。吸引他的是慈童面具,慈童是源自中國傳說中的少年形象,因犯錯被流放卻因緣際會獲得長生?!按韧?,據說是個精靈,是永恒少年的象征”,信吾捧著面具細細端詳時,感受著“天賜邪戀般的心跳”,竟不自覺地越湊越近,面具上凝固的少年面容“比人間女子更為美艷”,讓他心跳加快,產生了“差點和慈童親吻”的荒唐幻覺。妻子卻只當他老眼昏花,這種無人理解的孤獨讓信吾感到寂寞和空虛,進而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面具上,那些被歲月奪走的生命力,此刻都凝固在這副面具中,成了信吾對抗衰老的最后慰藉。
《春鐘》一節中,信吾和正在插花的菊子聊天,再次談起了慈童面具。望著戴上面具在自己面前流淚的菊子,信吾心中的悲涼被無限放大。對此,森下涼子指出:“慈童是活了七百年永葆青春的少年,此謂永恒之美。在此場景中,菊子戴上慈童面具,和慈童化為一體,變成了菊慈童。因此,戴著慈童面具的菊子成為永恒之美的象征。”仔細分析小說就會發現,作者埋下許多菊子升華成菊慈童的伏筆。比如,傳說中慈童把周穆王枕上的偈詩抄寫在菊葉上,飲用葉上滴下的水,從而成為長生不老之身。信吾得到了“作為香奠回禮送來的玉露茶”,養成了喝玉露茶的習慣,而菊子是最會掌握沏茶火候的人。又如,“慈童的劉海是河童發型”?!洞虹姟返诙澲校傲糁煺鎰⒑5囊虌尅狈魅セㄅ枥锏难┑臉幼?,至今仍浮現在信吾眼前。作為妻姐替身的菊子,與慈童面具有很深的關聯。菊子的名字與菊慈童的“菊”字重疊,這也并非一個簡單的巧合。
隨著菊子升華為菊慈童,信吾的心態也隨之改變。《鳥巢》一節中,每當春天來臨,老鷹就會發出稚嫩優美的聲音,似乎使信吾家的上空變得柔和而澄澈。這叫聲傳到信吾的耳朵里,他心想:“同一只鷹的叫聲怎么能持續好幾年都聽到呢?就沒有可能是它的下一代?”信吾最終領悟到,生命的來去本就是天地間最自然的規律,與其拼命抓住流逝的時光,不如像欣賞庭院晨霧般看待衰老。當深夜再聞“山音”,他已不再渾身發冷,這聲音不再是死神臨近的腳步,倒像是千年古寺的晨鐘,提醒著生命本該從容地盛開與凋零。
小說結尾,信吾一家七口分享三條香魚,他把自己比喻成盤中的香魚,“從前也有這樣的俳句,諸如:‘香魚深知死將至,湍湍急流送入?!?。這仿佛是我的寫照”。經歷了人生種種起伏的信吾,終于擺脫了執念,看淡了生死。他開始學會接納衰老的自己,并與家人達成了心照不宣的和解。
三、川端康成晚年的生死觀
“二戰”后,日本社會面臨雙重困境:一方面戰爭創傷仍未愈合,另一方面西方文化沖擊導致傳統精神逐漸流失。學者保昌正夫指出,川端康成在戰后歲月中始終被深重的悲愴情緒籠罩,當整個民族在現代化浪潮中迷失時,他在東西方文化碰撞的裂縫間咀嚼著時代轉型的苦澀。他筆下的哀愁,不僅是個人心緒的投射,更是整個民族彷徨精神的文學縮影。
小說開篇描寫的“山音”在漆黑的夜色中成為孤獨的具象化表達,把信吾推向恐懼死亡的深淵,他并非害怕生命終結,而是恐懼被困在無人理解的永恒孤寂中。文中反復描寫信吾的衰老體驗:深夜的失眠、衰退的記憶、與家人漸行漸遠的關系,之所以能讓讀者感同身受,正因為川端康成把自身對孤獨的真實感受都注入角色中。當信吾在黑暗中聽見“山音”而顫抖時,川端康成聽見的其實是一個迷失靈魂的民族在時代中的真實回聲。
日本傳統美學的核心是“物哀”,在這種審美追求下,死亡不再是終結,而是生命重歸自然懷抱的終極儀式,川端康成筆下的死亡總是帶著凄美的詩意,完成從有限生命到永恒自然的藝術升華。川端康成在演講中曾特別提到禪僧良寬,認為人只有通過“臨終的眼”才能看見世間至美。這種美學觀背后卻藏著殘酷的悖論,川端康成自稱活在“如冰晶般剔透卻病態的神經世界”中,他筆下極致的自然之美其實都是透過“臨終的眼”觀察所得的。在《臨終的眼》中,川端康成明確寫道:“自殺絕非覺悟的證明,再高尚的自我了斷也無法達到圣賢境界。”可當他選擇結束生命時,這個以生命書寫“物哀”的文學大師,最終成為最矛盾的美學注腳,既否定了自己筆下的生死哲學,又以決絕姿態完成了對“死亡美學”的終極詮釋。
四、結語
盡管一生歷經社會動蕩與個人坎坷,晚年的川端康成卻在苦難中淬煉出更深沉的情感體悟,寫作技藝也愈發精純。但與此同時,他畢生推崇的“物哀”美學逐漸染上了宿命論的塵埃,當戰后的日本在廢墟上重建時,他無法認同新興的社會價值觀,對現實世界產生了根本性懷疑。這位始終將“追尋極致之美”視為使命的作家陷入了更深的困境,他筆下的自然之美愈是純粹,現實中的喧囂與浮躁就愈發刺眼。當他發現自己終生追尋的“美”變得虛無縹緲時,他選擇以己身獻祭“物哀”美學,這既是對現實世界的徹底棄絕,也是對永恒之美的終極皈依。
一生都在書寫“日本式哀愁”的文學大師,到了生命盡頭終究無法繼續躲在文字構筑的避難所里,不得不直面真實世界,當百年山茶凋零成泥,再美的“物哀”文學也填不滿現實的裂縫。
[ 作者簡介 ] 許芷榕,女,漢族,山西太原人,哈爾濱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日本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