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出死亡的悲傷

藏族作家次仁羅布發表于 2009 年的短篇小說《放生羊》是一個關于死亡與離別的故事，小說以第一人稱講述了“我”（年扎）在摯愛桑姆死后的第十二年，與一只放生羊相互救贖的過程。

一、“孑然一身，我沒有任何的牽掛和顧慮，只等待著哪天突然死去?！?/p>

故事由夢發端，年扎夢到桑姆衣衫襤褸、形銷骨立，受著無窮無盡的折磨。十二年來，年扎總被這樣的夢所困擾。夢醒之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為桑姆祈福消災，祈求她早日脫離苦海。

可以說，這十二年來年扎一直在孤獨且倔強地面對摯愛的死亡。在年扎的夢中，桑姆不得解脫?？蓧羰巧叩囊芟?，夢中的桑姆不得解脫，正是因為年扎自己不得解脫、無法釋懷。桑姆占據了年扎生活與情感的大部分，桑姆死后，這大部分同她一起離去了。年扎的生活忽然有了很大的空缺，他找不到生活的意義了。或者說，他放棄了尋找新的意義，用對桑姆的無盡思念，填補自己情感的空缺。桑姆亡歿，年扎找不到安放情感的地方，找不到救贖自己的辦法。年扎長久地沉浸在摯愛長辭的哀傷里，他以一個潦草的理由支撐自己的生活幫桑姆祈福，讓她早日投胎。

如此十二年，年扎未曾為自己活過一天?！凹词顾劳鐾蝗唤蹬R，我也不會懼怕，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已經鍛煉好了面對死亡時的心智。死亡并不能令我悲傷、恐懼，那只是一個生命流程的結束，它不是終點，魂靈還要不斷地輪回投生，直至二障清凈、二智圓滿?！泵鎸ιＤ返乃劳觯暝鳛樯撸贿z留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并不讓他感到恐懼，但夢中形銷骨立的桑姆卻讓他悲苦難受。死者一無所知，生者卻要承受死亡留下的所有痛苦，年扎的世界隨同桑姆一起離去了。

二、“此刻，我又仿佛尋找到了那種甜蜜?！?/p>

年扎的轉變，始于一條幽深的小巷，他在那里遇見了放生羊。年扎看著綿羊，生出一種親切感，這種感覺無由無端，在他周身蔓延開來。他決定要救回那頭即將被宰殺的綿羊——為了贖桑姆的罪孽。但他不知道，自己也在被悄然救贖。

伴隨著放生羊的出現，年扎的生活在悄然發生改變。在放生羊出現前，年扎周圍固然是熱鬧的，但這熱鬧與他無關。“山腳的孜廓路上，轉經的人如織，祈禱聲和桑煙徐徐飄升到空際。墻腳邊豎立的一溜金色瑪尼桶，被人們轉動得呼呼響。走累的我，坐在龍王潭里的一個石板凳上，望著人們匆忙的身影、虔誠的表情?！睂τ谀暝鷣碚f，熙攘也好，寂靜也罷，都與他無關。他是人群中的觀望者，不向人群走近，也沒有人走近他。他始終沉浸在悲傷當中，不愿意接受桑姆的死亡。他與他人形同陌路，直到遇見了放生羊?！啊疇敔?，這是你的綿羊嗎？’‘是我的?！允裁茨?？’‘草和蔬菜。’‘……’”這是文中年扎第一次與他人對話，以放生羊為紐帶，年扎與世界重新聯結，他不再被割裂于環境之外。看似無關塵世的拉薩河，如今也呈現出了“碧藍的江水”，陪伴著年扎。與放生羊一起出現的還有許多新的人物：院子里打水的老頭、喂糌粑的老太婆、喝茶的老頭、裝菜葉的服務員、小昭寺的僧人……他們對放生羊、對年扎懷著極大的善意。年扎的身邊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他快要走出悲傷了。

大仲馬在《基督山伯爵》中指出：“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放生羊的出現，使年扎的等待與希望有了具體可感的對象，他的哀思現在有處安放，有所回應了。放生羊賦予年扎的生活新的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由于桑姆的死亡所帶來的空缺。年扎的生活重心不全是桑姆了，他的目光由死轉向生。為了照顧綿羊，年扎有忙不完的活兒要干，在放生羊的督促下，他與社會重新產生聯結，他重新擁有了寄托和牽掛，他不能再任由自己在酒館中酩酊大醉，他還有他的放生羊需要照顧。年扎重新進入生活了，進入桑姆離開前的有所眷戀的生活，記憶中的桑姆漸漸鮮活，逐漸與放生羊重疊了。

在年扎眼里，放生羊是桑姆的化身，“真是奇怪，我的腦子里把桑姆和你混合成了一體”。他帶放生羊去轉林廓，希望能為桑姆祈福，“這頭綿羊現在被我視如你了”。看起來，放生羊只是年扎寄托思念的一個載體，但在年扎的話語體系中，不再只有桑姆了。之后，年扎不自主地將放生羊與桑姆的形象剝離，這或許也標志著年扎自我救贖的成功。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作者之前一直以“你”指代桑姆，放生羊出現后，“你”的指代對象成了放生羊。自“我”將你稱為“你”時，我們之間便有了牽絆。作者一直用“你”“我”敘事，仿佛在年扎的世界里，除了“我”自己，便只有“你”了。之前的“你”是逝者，現在的“你”是生者?！澳恪弊种复霓D變，在某種意義上暗示了年扎面對桑姆死亡的方式轉變了。當“你”變成放生羊之后，桑姆便成了年扎生命中的“她”。放生羊就像一座橋梁，連接年扎與桑姆的同時又將他們分隔開，使年扎可以懷念桑姆，又不至于被自己波濤洶涌的思念傷得體無完膚。綿羊洗澡時，日光燦明，水珠銀亮，雪白的羊毛一如桑姆白凈的脖子。年扎又想起桑姆了，只是不再形銷骨立，他回憶起與桑姆共度的甜蜜日子，而此刻，年扎仿佛又置身于那種甜蜜之中了。追思桑姆只是哀傷，而放生羊勾起的回憶，是甜蜜與幸福的。

也許放生羊真的為桑姆積攢了很多功德，也許是年扎放下了，終于有一天，年扎夢見桑姆走在云靄中，恬淡安詳、從容穩健。他看見桑姆越走越遠，直到模糊不清，仿若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桑姆徹底離開了，但是年扎并不傷心，他在夢境中欣喜，他因這種喜悅而醒來，興奮地想著：桑姆可能已經從地獄中脫身，不再飽受煎熬。夢不再折磨年扎，或許是他與自己和解了，桑姆因此得到解脫。不管怎樣，年扎終于走出了桑姆死亡的陰影，走出了悲傷。

三、“我發現，面對死亡，我做不到無牽無掛?！?/p>

故事若止步于此，便堪稱美好治愈，但世事總是無常，年扎剛從摯愛的死亡中走出來，便要面對自己的死亡了。“胃癌。這兩個字跳入了我的眼睛里，心抖顫了一下?！被蛟S年扎并不在意自己的死亡，他更牽掛他的放生羊。

之前的十二年，年扎是為逝者活著?，F在，他為他的放生羊活著。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突然死去，他只能像幫桑姆祈福一樣，帶著放生羊多行善事，也不是為了年扎自己，而是為了消除那只綿羊的惡業，為他的放生羊求一個好的來世。他帶著放生羊去河邊將魚放生，“幾百條生命被我倆從死亡的邊緣拯救，讓它們擺脫了恐懼和絕望，在藍瑩瑩的河水里重新開始生活”。這時的祈福，不為摯愛桑姆，不為年扎自己，而是為了他所愛的放生羊。

之前碧藍的拉薩河，如今在年扎眼中更加旖旎?！澳抢镉兴{天、白云的倒影。清風拂過來，水面蕩起波紋，藍天白云開始飄搖；柳樹樹枝舞動起來，發出沙沙的聲響；河堤旁綠草萋萋，幾只蝴蝶翩躚起舞。”這不禁讓筆者想到余華《兄弟》中的一段話：“這就是人世間，有一個人走向死亡，可是無限眷戀晚霞映照下的生活；另兩個人尋歡作樂，可是不知道落日的余暉有多么美麗?！边@兩個故事沒有太多相似之處，但面對死亡，人們對世間的眷戀好像都是一樣的，臨死之前，世界總是格外美好?；蛟S死亡是對生的否定，但又恰恰是它賦予生以意義。

故事在一片朝陽中結束，“你白色的身子移動在這片金光中，顯得愈加的純凈和光潔，似一朵盛開的白蓮，一塵不染”。將死之時，年扎并沒有太多的苦痛，他有的只是掛念和不舍。悲慟是留給在世的人的，而在世的年扎遇見了他的放生羊，最終也從悲慟中走出來了。某一天，一個藏族老頭在一條幽深的小巷里救了一只放生羊，他不知道，那一天他也救贖了自己。

小說向我們展示了年扎面對死亡的三個階段：為逝者而活，為自己而活，為生者而活。雖然年扎好像并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但他與放生羊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幸福與甜蜜都是真的，都是屬于他的。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死亡，死亡應該是世界上最大、最普遍的悲傷。如約翰·鮑爾比所說：“如果一個人被悲傷淹沒的時候始終保持消極，那么他就失去了恢復心理彈性的機會。”可以說，年扎在獨自面對桑姆死亡的十二年中，就是處于一種消極狀態。放生羊是一個契機，因為放生羊，年扎同這個世界重新有了交流，這種交流給了年扎恢復心理彈性的機會，給了他感受世界美好的機會，“剝去了歲月在我心頭堆砌的滄桑，心開始變得溫柔起來”。

一開始，年扎活著只為了給桑姆祈福，桑姆的離開關閉了他心靈的窗戶，他將自己封閉起來，使自己長久地沉浸在桑姆離世的悲痛之中，此時年扎的生命根基是建立在桑姆身上的。直到放生羊出現，年扎關閉的心靈之窗重新被推開，他救下了放生羊，同時救出了被困住的自己。他仍然為桑姆祈福，但是他已不再夢見桑姆，年扎終于想起了同桑姆在一起的美好回憶——只是這回憶是由放生羊帶來的。此時應當是年扎相對快樂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年扎自己也要變成逝者了。若沒有放生羊的出現，年扎可能會了無牽掛地離開人世間，可是偏偏有了放生羊，這成為他對人間的新的眷戀。他轉經磕頭，希望自己能陪他的放生羊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

四、結語

年扎長久地困在摯愛的死亡之中，他算不上清醒，更算不上果斷，他只是一位長情真摯的普通人，和許多走在拉薩街頭的藏族老人一樣，年扎代表著蕓蕓眾生。因此，他面對死亡的態度，也是普通人面對死亡的態度。年扎通過放生羊從摯愛死亡的陰影中一步步走出來，一步步救贖自己，這種打破死亡桎梏的方式，自然也具有廣泛的意義。

[ 作者簡介 ] 許捷，女，漢族，四川宜賓人，西藏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藏族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