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在中華藝術宮舉辦的“ 直面形象——忻東旺繪畫教學研究展”及相關學術研討為基礎,梳理藝術家忻東旺(1963—2014)在油畫本土化探索、理念革新及人文關懷實踐三方面的貢獻,以期為中國油畫的本土化轉型及傳承創新提供理論支持與實踐參照。
一、本土化探索的時代語境與學術價值
在中國油畫現代化的進程中,始終伴隨著本土化與全球化兩條道路的相互交織。自徐悲鴻、林風眠等留法先驅開啟對中西融合的探索以來,如何在西方藝術范式主導的時代背景下構建中國美學特質,便成為幾代藝術家的核心課題。進入 21 世紀,隨著文化自覺意識的覺醒,這一問題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即本土化不僅體現在形式語言方面,更應當觸及文化基因與價值內核。忻東旺作為中國新寫實主義油畫的代表畫家,通過富有時代精神的藝術實踐重構了傳統與當代、本土與西方的辯證關系,為這一命題提供了突破性案例。
2024 年 12 月,在中華藝術宮舉辦的“直面形象——忻東旺繪畫教學研究展”展出了忻東旺的 200 余幅繪畫佳作,系統地呈現了其創作手稿、筆記和代表性作品。筆者基于參與展覽策劃與學術研討的經歷,結合圖像學、藝術社會學等方法論,從當代繪畫的本土化路徑、教育理念革新及人文精神三個維度展開論述,揭示了忻東旺藝術實踐的貢獻與價值,及其對當代中國文化主體性建構的啟示。
二、本土化路徑:傳統美學的當代轉譯
(一)傳統線描語言的油畫轉化
忻東旺的油畫創作貫穿著對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深度挖掘,在吸收西方油畫技法的基礎上,融入了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精髓。在西方藝術文化理念沖擊國內藝術創作的背景下,不少油畫家曾迷失方向,而忻東旺則在《寫實油畫的當代性思考》中明確提出:“油畫的枝既然嫁接到中國藝術的樹上,就應生長出屬于東方的果實。”忻東旺將中華傳統文化與西方油畫表現技法相結合,從中國傳統藝術中生發出獨特的油畫藝術語言,表現為對線描、白描等傳統語言的創造性轉化。以此次展覽展出的油畫作品《金婚》為例,畫面中的人物輪廓借鑒了中國畫的線描技法,直接用線條勾勒出人物形象。忻東旺用白描技法起稿,線稿中的人物形象專注傳神,形態富有神韻。這種“以線立骨”的造型方式,突破了西方油畫依賴明暗變化的傳統,形成“線構骨相”的獨特語匯。
這一獨特語匯來源于忻東旺對傳統壁畫的臨摹實踐。早年在山西師范大學任教期間,忻東旺多次赴晉祠、永樂宮等地寫生,系統研究壁畫中線描的虛實節奏與造型規律,“壁畫中的線條不僅是輪廓界定,更是氣韻流動的軌跡。將這種流動性注入油畫,可使靜態畫面產生呼吸感”。這種思考在他的“農民工”系列作品中得到充分體現,使得畫中人物衣褶的線條精準,準確刻畫了粗布的質感,同時通過具有韻律感的筆觸變化傳遞出勞動者的生命律動。
(二)意象造型的美學重構
在造型觀念上,忻東旺進行了獨特的本土化探索,他在油畫創作中突破了西方解剖學比例的局限,引入了漢唐陶俑的“拙樸”意象。參考傳統雕塑的造型特點,他把人物縮小,夸大了人物的特點,同時明晰地表達人物的內在精神。在油畫《退休勞模》中,他特意放大頭部、縮短軀干的“心理比例”,造型處理拙樸敦實,使人物的表情和形態準確且生動,勞模手指關節的夸張變形強化了勞動印記,令人印象深刻。這種“變形中的寫實”暗合了石濤“不似之似”的美學原則,實現了對描繪客觀表象的精神超越。這種造型理念的革新源于忻東旺對傳統雕塑的深入研究,他夸張地展示主體人物的比例與特點,獲得了意象的趣味性。
(三)寫意精神的油畫呈現
忻東旺的突破性還在于他將中國傳統的寫意精神引入油畫寫實框架。他畫人物不僅僅是對人物外表的再現,而且是通過觀察、感受和體會,將人物的心理、精神、思想融入形象之中。他對頭與手等富有表情、能夠傳遞感情與精神的局部進行放大,這種對人物精神層面的刻畫,就是他所說的“表現人物的意象”。同時,他提出“表情結構”理論,認為對五官的刻畫需要超越解剖真實,轉而捕捉“心象”的瞬間狀態。在作品《客》中,農民工皸裂的雙手被刻意放大,褶皺肌理如同黃土溝壑,既是對其生存困境的隱喻,亦暗含“金石味”的筆墨趣味。陳丹青指出,中國的畫家有很多人在變形中離開了寫實,而忻東旺把變形回歸到寫實。“得意忘形”是忻東旺自況其藝術觀念的關鍵詞,這和中國傳統藝術中關于“寫意”“相由心生”的藝術理念以及中國人物畫的“傳神論”相契合,凸顯中國文化的氣象和品格。張曉凌認為,忻東旺將油畫藝術提升到寫意美學的高度。相較于林風眠以形式抽象解構物象的路徑,忻東旺通過意象重構深化現實表達使他的油畫作品做到了“形神合一”。這種差異映射出藝術家在不同歷史階段探索本土化策略的演變。在作品《自畫像》中,忻東旺將面部結構簡化為幾何塊面,背景以狂放筆觸渲染情緒張力,既延續了表現主義傳統,又呼應朱耷“筆簡形具”的寫意精神,是中西藝術融合創新的體現。
三、理念革新:以寫生重構感知
(一)對學院派范式的批判
忻東旺在藝術的言傳身教中具有重要的引領作用。很多藝術工作者會利用照片來創作藝術作品,而忽視直接“寫生創作”。忻東旺對寫生創作十分推崇,他認為寫生是感受對象精神信息的最佳方式,也是錘煉油畫語言的重要途徑,只有在寫生中觀察對象才能更好地刻畫對象的內在精神世界。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執教期間,忻東旺曾指出:“將寫生降格為技術訓練,會導致學生喪失‘觀看’的能力。”這一批判直指蘇聯教育體系的弊端——將“整體—局部—整體”的機械流程奉為圭臬,壓抑了藝術家的直覺。
(二)“在場性”寫生的方法論建構
忻東旺主張在寫生前與模特交流,以迅速抓住對象的心理狀態和內在精神。張曉凌指出,忻東旺比模特本身更能把握其精神特質。忻東旺畫畫一般是先畫頭部,他認為人的五官乃至額頭都有表情,頭發也有動態和色彩。學院派的老師一般會要求學生先鋪陳整體,但這樣畫出來的人物很難有“神”。忻東旺的創作方式使他能準確刻畫當代人的精神特征,對人物的刻畫單刀直入、入木三分,具有穿透力和震撼力。賈方舟評論忻東旺作品中的形象“呼之欲出,咄咄逼人”。在“農民工”系列創作過程中,他常觀察模特的勞動姿態與生活細節,這種實踐方法使作品既具有肖像的真實性,又蘊含人類學意義上的田野觀察意味。作品中人物褲腳沾染的水泥漬與緊握磚刀的手勢,均來自畫家的現場速寫記錄。
四、人文關懷:底層敘事的倫理轉向
(一)“農民工”系列的社會學意義
忻東旺受到英國畫家盧西安·弗洛伊德的影響,把視角放在普通民眾身上,尤其是農民工、農民等,加上他扎實的寫實技巧,創作的人物具有強烈的真實性。張曉凌說,忻東旺是一個傳奇,他比任何藝術家都更準確、更本質地塑造出了底層群體的形象——在那個龐大的系列中,沒有一張臉不讓我們感受到其生活印跡和內在性格,沒有一個形象不讓我們領略到卑微外表下靈魂所閃爍的光輝。
忻東旺持續 20 年聚焦農民工群體,這一選擇具有深刻的社會學內涵。改革開放后,農民工成為城市化進程的動力之一,卻長期處于藝術表現的盲區。他的作品《誠城》不是以一個畫家的身份去居高臨下地俯視農民工,而是以他們中的一員的身份去正視他們的存在,以肖像的方式為這一群體造像、立傳。他以敬畏的心態對待生命,去感受、去欣賞、去表現,在刻畫人物時能準確地把握住人物的內在精神特征。這種視覺敘事策略突破了傳統現實主義的悲情化表達,既呈現了農民工真實的生存狀態,又通過光影處理賦予畫面詩性尊嚴,將農民工還原為具體的生命個體,實現了視覺政治學的倫理轉向。
(二)肖像敘事的時代表達
忻東旺始終關注民生,關注普通人,用自己的畫筆為當代人造像。與傳統現實主義不同,他拒絕將人物符號化,他的畫作成為當代人生存狀態和精神面貌的寫照。范迪安評價說,忻東旺不是單純地描繪個體形象,而是塑造具有群體特征、社會面貌和時代印記的現實形象。他的作品是一個典型的范例,展現出中國的藝術家是如何站在當代社會條件和文化語境中,運用油畫的語言來表達時代,表達當代的精神與感懷,描繪出引發時代共鳴的作品的。特別是在架上繪畫藝術受到來自后現代思潮和商業文化的沖擊,油畫日趨保守且沒有作為的背景下,忻東旺的藝術得以凸顯出來。通過人文關懷和獨立思考,他承擔起反映時代和社會批判的責任,令人重新看到中國寫實油畫繼續前行的可能和希望。
五、結語
在忻東旺的藝術生涯中,他以多重維度揭示出油畫本土化探索的路徑:在美學層面,通過傳統語言的當代轉譯,構建了“意象寫實”的理論體系;在倫理層面,通過底層敘事重建藝術與社會的有機聯系,傳遞出獨有的人文關懷。他的實踐,為全球化語境下的中國文化主體性建構提供了重要的啟示。本土化不是封閉的文化守成,而是通過創造性轉化,使傳統文化資源成為應對全球化的智慧源泉。忻東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社會責任感與使命感,使他的藝術作品具有直擊人心的張力與厚重感。他的實踐啟示我們,藝術創作需要直面時代命題,實現美學價值與社會價值的統一。
[ 作者簡介 ] 姜葛弢,男,漢族,浙江寧海人,就職于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碩士,研究方向為美術館公共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