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在當代聲樂實踐中呈現出獨特的文化張力,其將古典文學意境與現代音樂語匯創造性融合的特征,為聲樂表演藝術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元素。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既承載著中華詩歌傳統,又在現代音樂語境中煥發出新的生機,逐漸成為民族文化傳播的重要載體。因此,有必要做好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演唱技法的研究。
一、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的特征
(一)文學性與音樂性的自然融合
中國古典詩詞獨特的文本屬性為其音樂轉化提供了天然載體。從形式層面觀察,絕句、律詩等定型詩體具備的規整結構,與音樂創作所需要的節拍框架存在形式同構性。值得特別關注的是,漢語特有的平仄規則在語音層面的抑揚變化,實際上暗合旋律走向的基本規律,這種文本自帶的音樂性,構成了詩樂融合的內在基礎。在藝術表達維度,古典詩詞“立象盡意”的美學追求與音樂的表情特性形成特殊耦合。研究者普遍注意到,山水意象的鋪陳與情感隱喻的交織,既構成了詩詞的意境空間,也暗示著音樂表現的內涵。
(二)音樂結構中的民族化元素
在音樂形態建構層面,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展現出獨特的民族化處理智慧。作曲家在汲取西方作曲技術養分的同時,始終將五聲調式體系作為旋律發展的基因。宮、商、角、徵、羽的音程組合不僅構成了基本音列,更通過與地方小調音階的有機融合,形成了具有文化識別度的音樂語匯。這對演唱者提出了挑戰:既要掌握西方美聲訓練的共鳴控制技術,又需要深諳五聲音階特有的留白美學,方能在音色調控中傳遞東方音樂的神韻。從結構維度審視,此類作品多采用凝練的微型曲式,與西方大型聲樂體裁形成鮮明對比。
(三)注重意境表達而非單純炫耀技術
在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的演繹體系中,意境營造始終居于審美價值的核心地位。與現代聲樂技術追求精確控制的取向不同,這類作品更強調通過音色處理與詩詞韻律的深度融合,構建起流動的情感場域。這種創作理念源于傳統文人“得意忘言”的美學傳統,要求演唱者既要在技術層面突破程式化發聲的桎梏,又需要深入把握詩詞特有的語感韻律與文化肌理,在詞曲間隙營造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審美留白,全面呈現作品的情感深度與意境。
二、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的演唱技法分析
(一)聲音運用:傳統聲樂技巧與東方審美理念的融合
在技術層面,氣息調控是聲樂表現的基礎要素。這類作品特有的線性旋律走向與文學意境深度,要求演唱者具備精準的氣息調控能力,使聲音線條既保持連貫又能根據詩詞意境自由流轉。以《楓橋夜泊》的演繹實踐為例,演唱者需要構建氣韻生動的聲音造型,通過胸腹聯合呼吸法形成柱狀氣流支撐,在保持音色統一的前提下實現樂句間的意境轉換。在咬字技術層面,傳統的依字行腔原則要求演唱者具備符合語音學與音樂學的發聲技術,在保持字頭清晰度的同時,通過聲腔造型實現共鳴,最終以氣息牽引完成字尾的意境化處理。
在聲音美學層面,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展現出獨特的東方韻味。這種藝術特質的形成,本質上是傳統聲樂技法體系與文人審美傳統互滲的結果。從戲曲行腔的腔圓要求,到民間小調的潤腔處理,再到文人音樂的糯音追求,共同塑造了區別于西方美聲的聲樂審美范式。這種審美取向在《陽關三疊》的演繹中體現得尤為顯著,作品首句“渭城朝雨浥輕塵”的咬字處理,要求精確控制聲帶邊緣的振動,在保證字頭清晰度的同時,使韻母共鳴產生水墨暈染般的聲學效果。
(二)語言表達:字正腔圓與韻味傳遞
音聲造型的形意統一原則,本質上源自對漢語音韻系統的本體論認知。在現代聲樂實踐中,盡管普通話的語音規范構成了基本的演唱范式,但在處理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文本時(例如江南文人詞調中的入聲腔化現象,以及嶺南聲腔作品的九聲六調體系),演唱者必須通過音素的重組與調值的重塑,在確保字腔音位準確性的同時,實現方言音韻特質向藝術聲腔的轉化。這種音聲轉換并非簡單的語音模仿,而是涉及對歷史音樂傳統、地域音樂語匯、文人審美范式的三重解構與重構。
在語言表達的審美維度中,演唱者需要平衡語音規范性與藝術表現力。古詩詞特有的押韻結構與節奏型實際上為音樂表現提供了結構性支撐。以陶淵明《飲酒》末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為例,韻腳 ɑn的發音處理頗具研究價值——當演唱者適當延長軟腭抬升時間并調整舌位高度時,能在保證字音清晰度的同時,使鼻腔共鳴產生類似“梵唄”的悠遠質感。這種語音特質與詩詞意境的高度契合,本質上源自漢語音韻學中四聲對五音的匹配原則。
(三)情感詮釋:從文本意境到音樂氛圍
中國古代詩詞藝術歌曲的文學特質蘊含獨特的審美范式,這種藝術特征的形成與漢語音韻系統的歷史演變密不可分。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天上宮闕”“瓊樓玉宇”等意象集群構建的超驗空間,本質上反映著漢語單音節語素在聲調變化中的表意優勢。從表演維度審視,循環呼吸與氣震音的協同機制需要建立在意境表達的動態需求之上,比如“轉朱閣,低綺戶”這類婉轉音調的處理,考驗演唱者對氣息支點的控制能力。演唱者還需要關注潤腔技法的語音,以“長”字的宋代平聲讀法為例,其聲調特征不僅制約著旋律走向,更在微觀層面塑造著詞樂關系的表達邊界。這種語音特質與音樂表現的互動關系,要求演唱者具備跨學科的解碼能力。在營造音樂氛圍的過程中,古琴演奏的走手音技法為聲腔處理提供了重要參照,通過尾音漸弱形成的空間層次,恰如中國水墨畫的氤氳,在聽覺維度實現了詩、畫、樂三位一體的美學追求。
在聲腔造型層面,演唱者需要建立詩詞情感與嗓音色彩的動態映射機制。針對《陽關三疊》這類離別主題作品,演唱者在實踐中多采用頭腔共鳴主導的發聲方式,利用聲門閉合度的精細調節,使虛實交替的音色變化暗合“西出陽關”的時空蒼茫感;而演繹雄渾詞作時,則需要強化胸腔共鳴的聲學基底,通過軟腭抬升與唇齒阻氣的協同控制,使爆破輔音既保持力量感又不失音色純度。氣息造型方面,源自傳統戲曲的丹田運氣法仍具有當代價值。通過腹腔肌群的節律性收縮形成的氣息支撐,可使長樂句呈現波浪式的情感起伏。這種技法在處理李清照詞作時尤顯精妙,其《聲聲慢·尋尋覓覓》中“尋尋覓覓”的疊字修辭,借助膈肌的微幅震顫產生的微分音波動,恰好實現語義重復與聲腔婉轉的審美同構。此外,中國古典藝術“虛實相生”的美學原則,始終是解析古詩詞藝術歌曲演唱技法的核心維度。相較于西方歌劇詠嘆調直抒胸臆的表現方式,這種審美范式要求演唱者構建獨特的二重表達體系:在氣息控制層面,運用半閉合狀態下的氣聲技法(類似傳統戲曲中的“云遮月”技法)塑造空靈意境;在情感爆發的節點,則通過腔體共振強化詩眼詞核的戲劇張力。
(四)風格把握:地域特色與個人理解兼容并蓄
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的風格呈現多元化趨勢,其地域性音樂元素的滲透與重構構成重要審美維度。演唱者需要具備跨地域音樂語系的解碼能力,特別是在處理具有鮮明地方樂種特質的作品時(如昆曲詞樂體系、琴歌吟誦體系等),需要實現從音樂形態到文化基因的立體把握,真正具有藝術價值的二度創作應建立在對作品本體結構的深度解構之上。這種解構過程包含兩個維度:其一是通過音樂考古學方法還原歷史語境中的演唱方式;其二是運用現代聲樂美學原理進行個性化音聲造型。
不同的地域文化背景賦予了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各異的風貌,當面臨風格迥異的曲目時,演唱者需要根據作品的調式結構以及歌詞內容來調整技術手段。南方水鄉文化孕育的旋律線條多呈蜿蜒迂回的進行方式,與吳語方言的聲調特征存在明顯關聯;北方文化則發展出跳進幅度較大的旋律形態,其音程結構暗合當地語言的語音起伏規律。以江南風格作品為例,演唱者需要在保持頭腔共鳴占主導地位的前提下,通過調節軟腭抬升幅度控制泛音列分布,使音色既保留水鄉音樂的晶瑩質感,又避免單一聲腔色彩的平面化傾向。對于北方風格的作品,演唱者在強化胸腔共鳴的基礎上,應著重把握聲門閉合度與氣息流速的協同關系,通過動態調節聲帶振動質量來實現音色的層次變化。
三、結語
綜上所述,中國古詩詞藝術歌曲承載著千年文脈的聲韻密碼,其演唱技法的演進歷史本質上是對傳統文化基因的解碼與重構。我們需要警惕技術異化對藝術本真的侵蝕,在聲腔造型的多樣化探索中,既要遵循依字行腔的傳統范式,又不能忽視現代表演美學的影響。未來,學界應該將戲曲程式化表演、民間說唱技巧等元素納入研究范疇。在實踐層面應當建立分級傳承體系,區分專業院校的學術化傳承與社會普及的大眾化傳播路徑。中國古典詩詞與聲樂藝術的共生關系,本質上是對民族文化記憶的雙向激活。
[ 作者簡介 ] 陳彥錚,男,漢族,浙江臺州人,浙江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聲樂演唱、聲樂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