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代繪畫譜系中,“嬰戲圖”以其鮮活的生活場景與世俗化傾向獨樹一幟,成為解讀時代文化的重要視覺文本。相較于唐代“貴子圖”的貴族化敘事,宋代“嬰戲圖”雖轉向平民生活場景,卻并未脫離社會規范的制約。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蘇漢臣《冬日嬰戲圖》(絹本設色, 196.2cm×107.1cm, )即典型案例:畫面中一男一女兩童于庭院嬉戲逗貓,男童左手握孔雀尾翎,右手有所動作,女童持旗相隨,背景有褐色假山、綠色修竹、白色蠟梅與紅色茶花相互映襯,構成富有生機又秩序井然的畫面空間。表面上,這是對兒童的描繪,實則暗藏宋代性別秩序與家庭權力結構的深層符碼。本文以圖像學為切入點,選取《冬日嬰戲圖》為主要考察對象,結合社會性別與文化研究的相關理論,解析畫作中的兒童形象如何成為反映宋代封建父權制的“微型劇場”,以揭示視覺文化對性別規訓的建構作用。
一、雙童形象的性別符號學隱喻
(一)動作姿態暗示的性別分工
1. 握持孔雀尾翎的男童
男童在女童身后,發式為多結形,飾以紅色發繩,身穿對襟紅邊素衣及白色長袂,左手持孔雀尾翎,展現出力量感與主動性。在宋代文化語境中,孔雀尾翎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孔雀自古被視為祥瑞之鳥,其尾翎絢麗多彩,代表著美好、高貴與榮耀。男童對孔雀尾翎的握持,隱喻其對這些美好品質與尊貴地位的追求。這一動作呼應了宋代士大夫階層對家族榮耀及個人成就的重視,暗示男性應通過自身努力去獲取社會認可的地位。
從肢體語言來看,男童的姿態體現出一種掌控的意味。他身體前傾,仿佛正向著目標奮進,緊握尾翎的左手仿佛在宣告對美好事物的占有。這種動作模式與宋代男性在科舉、仕途等方面積極進取的精神相契合。對比同期李嵩的《貨郎圖》,畫中的眾多兒童圍繞貨郎擔,有的飛奔上前伸手去夠貨物,有的觸摸到貨物后流露出驚訝、好奇等神情。這些兒童的動作多是圍繞貨郎擔上的物品,整體動作幅度較大且較為分散。而《冬日嬰戲圖》中的男童動作更克制、更具規范性,體現了貴族、士人階層對男性穩重氣質的要求,與《家范》中“男子六歲,教之數與方名……十歲,出就外傅”的教育理念形成呼應,暗示男性從童年起即被納入社會規訓體系,培養其對社會價值的追求與對自身行為的約束能力。
2. 持方格錦旗的女童
女童身穿右衽鑲邊素色長袍,腰系紅色綢帶,發盤雙髻,以紅白相間的發帶裝飾,右手持方格錦旗,旗面微垂(與地面大致呈 30 度角),左手伸指,側身目不轉睛地看著貓,眸子烏黑閃亮。這種姿態具有明顯的跟隨性。整體畫面雖一片祥和,也有吉祥寓意,但從女童對錦旗的握持方式、在畫面中的動作以及與孔雀尾翎的位置關系(男童的手在上,孔雀尾翎超過方格錦旗在前)來看,表明她僅為祥瑞寓意的載體而非主導者。這一構圖暗合宋代“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男性被賦予征服自然、融入社會的“外事”使命,女性則被要求擔負輔助家族的“內務”。《鄭氏規范》有“女子十歲以上,不許出中門”的規定,《冬日嬰戲圖》中雖無圍墻限制,但整體庭院空間的布局暗示了女性的活動范圍是受到約束的;《袁氏世范》中“婦人不預外事”的訓誡,通過女童的肢體語言得以具象化——她在畫面中的位置處于男童和貓之間,且所有動作均圍繞二者展開,暗合“凝視 - 被凝視”“主動 - 被動”的權力關系。
(二)服飾細節隱藏的性別編碼
1. 男童服飾:實用主義背后的權威預演
男童發式為多結形,這種發式既體現出孩童的活潑,又不失規整,反映了宋代社會對男童既保持純真本性又遵循規范意識的期望。男童身穿對襟紅邊素衣及白色長袂,對襟設計方便活動,便于男性未來在社會中參與各種事務,如外出求學、社交等,體現出功能性優先的特點。服飾以素色為主色調搭配紅色裝飾,紅色在傳統文化中有積極、進取的寓意,暗示男童被期待具有活力與沖勁;素色則彰顯穩重、克制的氣質,符合儒家對男性品德修養的要求。白色長袂不僅增加了服飾的層次感,還寓意著純潔與正直,與《宋刑統》中“男子二十為丁,始服正役”的成年禮相呼應,暗示男性從童年起就要為承擔社會責任奠定品德基礎。男童的整體著裝風格體現出一種內斂、含蓄的氣質,隱喻社會對其男性特質的期待。
2. 女童服飾:裝飾性規訓的身體書寫
女童發盤雙髻(宋代女童常見的發型),象征純真無邪,紅白相間的發帶則增添了活潑與嬌俏之感,符合民間對女童形象的審美期待。她身穿右衽鑲邊素色長袍,右衽是漢族傳統服飾的典型特征,體現出對傳統禮儀的遵循;鑲邊設計使得原本素雅的長袍更具精致感,凸顯女性的柔美。服飾中的紅色象征著熱情、美好,綢帶打結工整,不僅強調了注重細節、做事有條理的女性特質,也暗示女性需要從小學習閨閣技藝,為未來“主持中饋”做準備。女童的服飾色彩搭配協調,在滿足美觀的同時,也對女童的行為進行了一定的約束,如長袍的長度和款式限制了其行動幅度,預示其成年后應遵守端莊、溫婉等女性行為規范,服飾成為性別規訓的物質載體之一。
二、家庭空間的權力隱喻:假山、修竹與隱性的秩序
(一)庭院景觀:自然元素的倫理映射
在《冬日嬰戲圖》中,景觀布局獨具匠心,不同景物的分布蘊含著特定的文化意義與性別隱喻。畫面里,竹子位于最前端,修長且挺拔,其茂密的枝葉肆意伸展,營造出一種極具張力的空間感。竹子在傳統文化中象征著堅韌不拔、高風亮節,其在畫面中的前置位置與向外延展的態勢,仿佛形成了一股向外擴張的“氣場”,這不僅展現出一種積極向上、勇于探索的姿態,也契合了社會對男性進取精神的期許,暗示著男性在社會中應有的闖蕩、拓展特質。
竹子的后方是蠟梅,蠟梅于寒冬綻放,傲雪凌霜,其堅忍與高潔的品質備受贊譽。蠟梅與前方的竹子相互映襯,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堅毅、剛正的氛圍,共同營造出一種鼓勵探索與進取的空間意象,仿佛在激勵著人們突破困境、追求更高的目標。
紅色茶花攀附在假山上生長,為畫面增添了別樣的景致。茶花色彩鮮艷,花瓣柔軟且層層簇擁,展現出一種嬌柔、甜美的姿態。其攀附假山的生長方式,呈現出一種內斂、依傍的態勢。這種形態與茶花本身所蘊含的柔美特質相呼應,營造出相對溫馨、柔和的氛圍,與女性溫婉的傳統形象相呼應,傳遞出注重內在、守護家庭的寓意。
整幅畫中,竹子、蠟梅和攀附在假山上的茶花,通過形態、位置和象征意義,共同構建出兩種截然不同卻又相互補充的空間氛圍。這兩種氛圍并非偶然形成,而是在潛移默化中映射出社會對不同性別角色的期待,如同一種無形的規訓力量,使人們自幼便處在這樣的文化意象的熏陶中,逐漸形成符合社會期待的行為模式與自我認知。
(二)缺席的成人:隱性規訓的在場性建構
1. 成人角色的三重暗示
首先,畫面中兒童服飾整潔,沒有褶皺和污漬,與真實兒童嬉戲時的狀態不符,暗示有成人在場維護其儀貌,體現宋代“養兒重教”的觀念。《小兒衛生總微論方》強調“乳母當慎護持”,畫面中雖無成人形象,但兒童服飾的細節傳遞出“規訓者”的存在。其次,畫面中兒童與貓的互動被限定在一個相對安全且有序的庭院空間內,沒有危險行為或混亂場景,反映出成人對風險的管控。古人有當“教之以義方”的理念,在此轉化為對兒童行為的約束——唯有符合社會規范的行為,才能進入視覺敘事。最后,庭院中假山、修竹、蠟梅、茶花等景物布局有序,整體環境整潔,實質是成人理想中“有序家庭”的投射,兒童作為被規訓的客體,其行為必須符合成人制定的規范,嬉戲實為“規范化表演”而非自由玩耍。
2. 性別化的規訓缺席:父權凝視的最高形態
在宋代“嚴父慈母”模式下,父親是規則制定者,母親是規則執行者,二者在畫面中的共同缺席,恰是父權“無形卻無處不在”的象征。男童的相對克制、女童的溫婉跟隨,并非天性使然,而是長期規訓的結果——當兒童將性別行為準則內化為身體自覺,封建父權制便完成了從外在規訓到內在認同的轉化。這種“缺席的凝視”比直接監督更具效力,“自我規訓”使性別秩序在代際傳遞中自然延續。
三、作為家族符號的兒童:從個體存在到制度齒輪
(一)嬰戲圖的“吉祥敘事”與生育期待
1.“雙童”配置的象征意義
宋代民間盛行“求子”“保幼”信仰,嬰戲圖中的雙童組合(尤其一男一女),符合古人“兒女雙全”的理想。在宋代,男性子嗣象征家族血脈的延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女性子嗣象征家庭和睦(“娶媳賢,則家道興”),二者共同構成家族再生產的核心要素。在《冬日嬰戲圖》中,雙童共同逗弄貓,兩人視線皆投向同一寵物,這種互動場景營造出一種和諧、歡樂的氛圍,暗合家族團結綿延的愿景。畫面中雙童的姿態、神情以及與貓的互動,體現出一種親密無間的關系,象征著家族成員之間的和睦。這種構圖并非偶然,而是宋代社會集體意識的視覺化——兒童不再是獨立個體,而是家族繁衍的符號化載體,其性別、數量、互動方式均服務于家族存續的需求。
2. 季節選擇的寓意:寒冬中的生命禮贊
冬日作為“閉藏”之季,萬物蟄伏,卻被描繪為兒童嬉戲的“生機”場景,形成“反季節”的敘事張力。這一安排既符合“冬至一陽生”的哲學(冬日象征舊年結束、新生命孕育),也暗含對家族“在寒冬中延續”的期待。男童所持的孔雀尾翎在女童方格錦旗下方居前,其絢麗色彩在寒冬中顯得尤為奪目,象征著家族即便在艱難時刻也能保持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女童所持的方格錦旗,則承載著對家族吉祥如意的期許。白色蠟梅在寒冬綻放,象征著家族堅韌不拔的生命力;紅色茶花的盛開則為家族帶來生機與活力。貓作為兒童嬉戲的對象,其活潑靈動的形象進一步增添了畫面的生機,寓意著家族充滿活力、生生不息。兒童作為“新生力量”的代表,其嬉戲成為家族生命力的具象化表達,將個體童年與家族命運緊密綁定。
(二)性別權力的代際傳遞:從童年預演到成年實踐
1. 肢體語言的“未來投射”機制
男童握持孔雀尾翎逗貓的動作,可視為成年后追求榮耀、提升社會地位的童年預演。緊握尾翎的左手象征對資源與成就的掌控,專注于貓的眼神和身體微微前傾的姿態,暗示對目標的追求與進取精神。其握持的孔雀尾翎在位置上具有前置優勢,強化了這種主導與進取的意味。女童逗貓時輕柔的動作、專注的眼神以及位于貓與男童中間的站位,是未來相夫教子、輔助家族的行為預演。這種圖像通過視覺敘事,將性別角色的社會化過程提前至兒童階段,使兒童個體成為封建父權制的“預備役”。
2. 與同時期女性圖像的互文性解讀
對比宋代《紡車圖》中成年女性認真勞作的形象、《雜劇人物圖》中女性藝人拋袖表演的動態,《冬日嬰戲圖》中的女童姿態更符合“閨閣淑女”的規范,沒有夸張的肢體語言以及與外界的直接互動,始終處于靜態化、被動化的狀態。這種塑造并非偶然,而是暗示了從女童到閨婦的性別規訓鏈條:童年溫和逗貓、以男童為中心的行為模式,轉化為成年后的“持家相隨”;視覺媒介通過反復強化同一行為模式,使性別角色的代際傳遞獲得合法性。宋代女性從童年到成年的圖像敘事,實質是封建父權制對女性“從屬性”的層層約束,兒童形象成為這一過程的起點與基石。
四、結語
《冬日嬰戲圖》以兒童嬉戲為表象,實則蘊含宋代社會性別秩序與家庭權力結構的深層密碼。通過對畫面元素的細致剖析,封建父權制下的性別規訓昭然若揭。畫中“缺席的成人”隱喻封建父權制,在“嚴父慈母”的模式下,兒童將性別規范內化為自覺行為,實現從外在規訓到內在認同的轉化,維護封建社會的性別秩序。嬰戲圖題材的“雙童”配置、季節選擇承載著民間信仰,兒童成為象征家族繁衍的符號。《冬日嬰戲圖》是宋代社會文化的視覺見證,為研究宋代性別觀念、家庭結構及兒童角色提供了珍貴資料,能夠為當下性別研究提供歷史性參考。
[ 作者簡介 ] 翁麗君,女,漢族,廣東東莞人,華南師范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文化產業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