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說,成為天空的脊椎
出生在邊地的一座村莊
——他想長成參天大樹
仍有根脈裸露在地表,被誰踩在腳下
磨禿了皮,不停顫栗。仍有伸向天宇的枝丫
被誰的手使勁拽下,在不可承受之重中劈裂
余下斷筋殘骨相連。掉落在深溝里的那截樹尖
沾滿了污泥,散成一地的欲念,是他的
鋸木機上橫躺的粗莖,也是他的
他一次次向下扎根,卻越發變得孱弱
那地下的巖層示他以貧瘠,這地上的風雨
從未濯洗他的傷口,反將潰爛的痂
結成壁障。茍活在,這險象叢生的世界
他每天都在努力地試圖抹去天上沉云的阻撓
以求伸進高空。那些都是虛幻,他以為
只要戰勝了無所關礙的云,就能讓自己
再一次被陽光渴望
你看,因為不甘
他的那份勇氣
就能博取神一閃即逝的憐憫,成為天空的脊椎
面對冷寂
在我的家里,牌位在正墻上,啃著泥皮
香灰簌簌地落進三只豁口的瓷爐
裸出骨節分明的白,像被剝開的傷口
那一天,家里殺了一頭豬
母親往靈牌上抹糨糊
后來又請來師傅幫忙
都在顫抖,仿佛有魂魄
請來的鄉親擠滿六張桌子,他們用方言碰杯
酒水四濺,把苦難的歲月烤成一罐釅茶
十三年了,庭院再次站滿人影
他們說話、咳嗽、踩碎枯枝
聲音與多年前的重疊——
我杵在角落,看瓷爐剝落的殼與這霧天的歡快
多像一盆溫水,泡軟我骨頭里長出的霜碴
而木龕上的神靈始終沉默,他們食用
正餐開始前的上饗,一碗刀頭和三杯冷飯
當客人散去,面對冷寂
食物的殘渣凝固
——成為新的牌位
成為一道時光
我決定回溯,讓自己成為一道時光
我決定痛苦,哪怕把自己浸沒
也不需別人察覺
——幾十年前,他與同村的幾個男人
到外鄉挖礦,戴著粗制的口罩
下到深井。后來他染上了肺病
他們都以為他是抽煙過度,再后來
他死了。為時已晚,另外的幾個男人
也重蹈覆轍。我在棱角分明的時間孤島上
一遍遍抵住海浪,仿佛看見舅舅死去的
那個夏天。他的疼無人知曉,他的
死,無人瞧見。他在寂寥中抱著
宿命的折磨,就像時間穿上了不合腳的鞋
身子始終歪斜。我需要一個
能撈起過去的鐵錨,一根不會朽壞的鎖鏈
一直垂到井的底部
——但我不敢下去,幽幽的光
刺著我的雙眼。原來,那只是一捧月光
緩緩蕩漾,遙不可及
輪" " 回
夜晚最顯眼的是天上的明月
太陽下最顯眼的,是坐在輪椅里的奶奶
這么多年,她年輕時摔壞的脊背
再也沒見恢復。如今,人也老了
腿腳越來越慢,話越來越多
黃昏就要靠岸西山的時候,我們還沒到
我就要離開,去往昆明,她堅持來送我
可沿路畢竟坑洼不平,她在輪椅上顛簸
那一束銀灰發辮就像小時候沒有了父母
只能拼命奔跑去做工時一般,狠狠地
左右搖擺——我想我不會走到目的地
她也如此。黑夜就要到來,路旁的荒草
深深埋住視野,怎么走,都看不到
要去的地,看向哪一方,都不像
最顯眼的,是沾滿泥土的輪子,瘋了一樣
不斷輪回
唯有小松常青
黃昏的夕陽此刻正映照田壩心
遠處三座并排的小山前,甘蔗林洇出了血
有八個身影在其間勞作,行動遲緩
看不清他們的臉,但似乎可以猜到他們由
泉水、泥巴、灰燼,甚至是
苦痛、悲中作歡……組成
他們頭上的那片天空里,云朵聚了又散
他們匆匆出生,默默長大,慢慢死亡
老了還學青年時用力揮舞鋤頭與鐮刀
晚了還坐在院前,熱情招呼來去的路人
他們像云,彼此相會,彼此消磨,直至
記憶模糊,身形枯朽,音容消散
直至,變為對山上的一個個土堆,蹤跡全無
唯有一棵小松常青
患上愛做賊的病
那晚,正是圓月,白光照亮一個小院子
像一個謹慎的毛賊,伴著螽斯鳴聲潛入
看見兩個老人,弓起的背攬住許多光
臉收在暗處。還有兩個看起來年輕些
直著腰,幾綹頭發卻與月光一樣白凈
我小心地向他們靠近
站在一棵柿子樹下
陰影使我變得更黑。他們總共三個女人
一個男人,大聲地談著什么
其中,男人和一個女人常年在外,已有
十四年,而另外兩個女人,從出生便
一直待在這里。我試圖走得更近,以求看清
他們各自的模樣,但一截枯干的木頭
不知何時溜到我腳下。他們被一聲脆響
吸引,看向我。女人說,你的藥喝了沒
別忘記了,原來——我是她的兒子
他們是我的母親、父親、祖母與外祖母
那個頻頻想成為一個賊,偷走
這一溫馨、珍貴的時光的人,是我
那個手足無措,干瞪著眼看他們
企圖抓住他們健康的人,是我
可是,那個已經病了的人,也是我
他帶著陽光推開門
門在去年的二月,被一場風打開
那時,恰好午日和暖
起先,光線透過門上光滑的玻璃
游走于屋內的紅木板上,淡淡的黃白色
后來,有人推開這扇半遮半明的門
是風來了,也許還是陽光
只知道,他進來的時候
雙手帶著清風,身披金色的光芒
這是一個可愛的人,等待得償。所以
我激動地與他攀談,直到光撤出里屋
不久,談話徐徐息止,我們來到門外的陽臺
前面,一棵杉樹一動不動,沐著夕光
在無風的空中,把枝梢伸展
好似以完滿的姿態,趨近白云
我環視一周,空無一物
“你是從云上迎著陽光而來的嗎?”
他淡淡地一笑。他走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還站在原地
那棵樹搖擺了幾下,又回復如初
我感知到那棵樹受驚的一瞬
上面,有朦朧的月
兀自高懸
祖" " 父
面前是一個披著陽光下山的男人
他看得如此入迷,迎著微風
甚至變為那個男人,奇怪地低著腰
有人說他是外面的人,不屬于這里
他擁有這樣的能力,讓別人
覺得陌生又熟悉,或許這也不是
他只是愿意將自己變成風的客人
可以變成路旁的一叢天藍苜蓿
一塊小巧石頭;變成村莊里
飄蕩在空中的那些一無所有
也可以在傍晚,無聲地進入一個
伴著苦難生活的身體,已老去多時
甘受累的瑣碎與生的寂靜。而后
涌現于那個在大橋邊木定的男人心底
他是他未來的身影,正在過著
他來不及抵達的一生,滄桑布滿衣衫
他是他無奈的眼淚,看不見地流轉
那個男人,最終消失在山腳轉彎的路上
他是誰?
他試圖嚴肅地追問
又隨即放棄他與他親密相處
卻隔了多個望不到邊的春天
它們的尖端,掛著憔悴的悲傷
這地方在外婆家側院的邊角
一汪碧色的潭水。近旁的草木
逐漸返春,滿臉的沉寂中,綠芒閃動
我到達時,還看到灰色的陽光
鋪在水底,又靜又亮
土坑的水來自高處,一座藍霧朦朧的山
山半腰葬著一位親人,我只是偶然到此
卻像水自然地流到這里
這些柔軟的地下云朵好似永遠在飄
從山上到小水塘,再到一條貫穿田壩心的河
我仿佛能瞧見一道有著白色邊框的大門
向我徐徐打開,里面是馥郁的香草
它們朝向天空的尖端,掛著憔悴的悲傷
風把門吹化了,太陽旺起來
那些草頓時在風里紛亂了身姿
憂傷原本就是空的
有一刻,夕陽在他普通的生活里流淌
形成思想中憂傷的部分
傍晚七點,薄霧正從雞冠山逶迤而來
對面山腰上的三間民房,與他相隔田疇的青翠
夕光還留存于窗的表面,反射一條條
如孩子哇哇啼哭般的聲線
那金色中游蕩的晚霞,于千里之外正恣意燃燒
應該節制想象的力量,這是結論
他是瞬間,是灰燼,與光比較
鉆石也為意欲高翔的鴻鵠惝恍
他將骨頭投向窗里,把虎皮、魚身投向窗里
希求大地的落日會鍛冶它們
再返還予他
這里面含有某種樸素卻真實的挫敗
仿若世界來回地碾過他的心靈,每處空間久已坍塌
可憂傷原本就是空的
唯有月,滿身的素潔
一些彩繪紙張,形制相異
與手寫的黑字
在火焰中重制,回歸各自原樣
每張紙的燃燒都是夜晚一場跋涉的開始
從幾十年前一直走到現在
草木開花不結果,蜘蛛結網不捕蠅
人卻陸續衰老,然后學孤寂上路
紙只是繼續未盡的路,先是變為黑炭
再是一道紅色閃電襲遍其身,最后化為灰燼
他知道必有一些東西在紙的內部先升溫
然后明火再蔓延到眼睛所能記錄的現實
有些紙便有機會成為與異界溝通的語言
也有機會成為一個追著過去跑的車輪
脫離了車架
由此獲得天地間至大的自由
紙沒有影子,而他的顯得格外清明
他向東南方眺望,淡黃的光暈內
唯有月,滿身的素潔
被一個夏季的余威擋住
有一個夜晚,雷鳴劈開寂靜的胸膛
雨從灰色的天空一直落,覆蓋村莊
苞谷地、烤煙地,植物,泡在汪洋大海
大地上的無事者站于高處,看暴雨泛濫
大地上的沉溺者陷入洪水底部,沉默
廣闊的雨,廣闊的海,混濁的紅色
用憤怒考驗大地綠色的精神,成功
或不成功,綠都不會失去自我
大地依然存在,當有人忘記拉開憂慮的明燈
閃電的明亮會把憤怒再次強調
白色的山巒,白色的開關,和受傷的手
黑夜無法走近別的黑夜,它只是自己
自由的,是大雨下落的酣暢淋漓
有一個夜晚,雨無處不在
我被一個季節的余威擋住,無法抗拒
無法抗拒的,還有大地上的一切生命
【作者簡介】王世燦,男,1999年生于文山州西疇縣,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作品散見于《星星》 《青春》 《滇池》等刊,有作品入選《新詩選》(2025夏季卷)。曾獲第七屆云南省網絡文化節網文類一等獎、云南省民俗學會2024年“尋找家鄉的年味”征稿文學組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