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這一片稻谷相遇之前,已經和它們失聯很久很久。
三十多年來,我才從一個城市匆匆趕來,與莫哈紀的稻田相遇。那時候,文山以北的這個小村子于我而言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域,我對滿山的青綠,以及層層疊疊的梯田驚嘆不已。那是一次倉促的行程,幾十公里的路途,我們沒有在路上停留片刻,沿途是一個接一個的小村子,一片連一片的莊稼地,一撮又一撮熱鬧的人群,像曾經的夢境般熟悉親切。
路旁,割草喂牛的孩子,正在復制我的童年,仿佛我還是生活在其中的一個人,如今卻永遠地置身其外。一切都像一場夢一樣飄忽不定,像一陣風一樣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也許為彌補那次行程度的倉促,夢中我又沿著那條路走了一遍。夢里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誡我,去那里,一定要去到那里,去那里看看稻子,去那里找回自己。
去莫哈紀梯田要穿過莫哈紀村。我們在一個村子前停了下來,那是一個頗有歷史的小村子。村中滿是歷史留下的痕跡,一塊被踏得光滑的門前石長滿青苔,緊閉的木門用橫木別著,恰似一個最古老的門鎖。多年來,鎖是必不可少的器物,以前是為了保護家里院內的財物,得鎖起來,讓人望鎖怯步?,F在,門鎖更多像是要鎖住自己。鎖住自己的童年、青年、中年,甚至老年。我曾經居住過的村子就是這般,鄰里的人相繼從那個村子走失,被不知名的風,不知名的雨,不知名的命運搬運到不知名的地方。他們把自己的前半生鎖在一所小房子里,任由鎖住的自己同鐵鏈子草、小蛇、老鼠和蟲蟻一起生活在院子中。他們不再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允許灰塵落下來,落在灶臺、正堂或者房間。
當有一天,從他鄉走回來的自己,躡手躡腳地打開門鎖,一股心酸涌上心頭。他們終于和以前的自己重逢了,就重逢在院子中。那個曾經在這個院子里打打鬧鬧的人,已經被歲月雕刻成一個畏手畏腳的人。他們在外面看到很大很大的世界,看過很多很多新穎的東西,身上沾滿人情世故。當門鎖被打開的那一刻,他們才真正解放自己、看清自己、找回自己——另一個你一直在為你守著這個家。
站在莫哈紀村子高處,古老的水田、古老的水稻、古老的天空和大地,似乎變成了一把古老門板上的門鎖,緊緊鎖住這個村子,鎖住村子里的人,讓他們自始至終有個好去處,獲得好活法。
我的村子也如莫哈紀村這般,時間從遙遠的地方趕來,在村子里慢下來。農人不緊不慢趕著牛進山,年長的老人領著自己的孫女在院子中洗菜,挑牛糞的老者,悠悠晃晃走在村中。一切都在慢慢變老。我還注意到,墻壁的日益開裂,圈舍的坍塌,古巷里的苔蘚,都在催促時間蒼老。那時候我想,要是世間沒有時間該有多好,讓我們少看到一些人世斑駁,以此充盈前行的力量??蛇@不可能,“時間”這詞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它僅僅是代表一切的新生、成長、成熟、凋敝和死亡,循環往復。沒有了時間,我們一樣走在蒼老的路上,直到走到死,屬于我們個人的時間才會戛然而止。
當然,時間只是在這個村子流逝得慢一些,刻刀的鋒利卻是不減。行走在村子里,那些古老的事物正在遠去和消失,而那些新東西,過多少年才會被我熟悉和認識,不得而知。我不一定會喜歡將來即來的時間,我渴望在一種人們過舊的年月里安置心靈和身體,直到讓自己也靜下來,沉淀下來。
其實這是很難的事,時間把一切推擠到你的面前,就像莫哈紀這個村子,讓你有意無意看到時間的古老,并思考自己的古老。我已擁有三十五年的古老,正在繼續古老下去。幾十年的古老遇到百十年的古老,好像一種小生命遇見了更大的生命,什么都不說,也能看到自己的卑微與弱小。哪怕是看到村子上空的云朵,也充滿敬畏。云朵也是古老的,里面藏有的水滴更古老。
多少年來,我似乎處在一種古老的循環中,奔走在前人行走的古老地域,種著前人種舊的古老莊稼,用著前人用舊的舊生活,以自己的舊,愛著新的人和事。我允許這樣的事情公平地發生。
我想象中的古老生活,似乎就在這些土道土巷里完完整整地保存下來。有時我會想起院中浣衣、灶臺做飯的婦女,回憶起擔糞的老大爺,假設村頭那個衣服粘泥、眼睛明亮的小女孩未來的路徑和命運。他們在這個村子的時間將會和我在路途上所看到的一切被用舊、用完,然后永遠的消失不見。我有些警惕,抬頭看著村道旁的柞木,字跡模糊的石碑,匍匐的山和山頂上陰郁的云朵,有些不知所措。再想到養育育我的村子,那些日益新增的墓碑,仿佛時間一刻沒有停留,都在過去,我的年華瞬間流失大半。
好在這一刻我遇見了他們,遇見了這些古老的事物和正在走向古老的人,讓我的生命和他們的生命在人間湊了一會兒熱鬧。我和他們就像曾經的河水和滄海一樣一見如故。在人生的長河里,河岸古老而流水年輕。
我走了那么多地方,遇見了那么多事物,思考了那么多事情,到頭來我的想法和莫哈紀村那個坐在堂前打盹的老人一模一樣。他看似一動不動,其實他已經走到了我一生最終要走到的地方。透過他屋子門上一副“心有慈悲添福壽,知因識果得吉祥”的對聯,我已經看到了他的通透與豁達,以及他對這個世界、生活的認真和謹慎。時間不會在乎這些,時間流逝時間,你過你的生活。當和解時刻到來時,一切都會畫上句號。
是萬物都在奔向新生,還是共同走向古老?斟酌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太多意義,因為我已經穿過村子,來到了莫哈紀梯田。我即將與那些失聯的稻谷相遇,內心有些急切又有些激動。莫哈紀是被稻谷與玉米包圍的村子,和其他村子一樣,稻谷習慣匍匐在村子的下方。水流到哪里,梯田就壘砌到哪里,稻子也就跟著長到哪里。不適合長稻谷的地方,農人把土地開墾出來,種上玉米。誠實的土地如此這般誠實,你種什么,它就長什么。你呵護它,它就老老實實地呵護你。一時間,你甚至說不上來是你該感謝土地,還是土地要感謝你。
與莫哈紀村的古老一樣,稻谷比人還要古老。大概在幾百年前,稻谷還年輕,它們集體從南方沿海的某個地域,翻山越嶺來到云貴高原,又輾轉多個山頭,終于來到這個村子,選擇落腳在這個有山有水有地的地方。起初,稻谷并沒有引起村民的注意和重視,它們更加喜歡玉米和小麥。小麥來自西亞和北非,玉米來自中美洲,農人對外來糧食有些偏愛。但作為南方人,又不好直接拒絕水稻這一本土作物,所幸讓它們獨自生長,有水的長水稻,沒水的種玉米和小麥。農人的慈悲允許它們平安無事地落戶在莫哈紀村,讓不同的作物在此安營扎寨。就這樣,莫哈紀村的村民靠著糧食養活了一大家子,讓生命延續下來。一種古老養活了另一種古老。
吃水的萬物更柔情,吃水的稻谷比起站在山莽的玉米和小麥,更加需要被呵護。經營一片稻田遠比經營一片黃土地要困難得多,農人在漫長的時間里給出了這樣的定調。大概從那時起,農人就發現水稻并非天真、無知,而是一種有理想有野心的作物。它們不像玉米、小麥、大豆一類的作物,站在一個地方就不知道動彈,靠風靠雨靠陽光就把自己的一生托付出去。
水稻有自己的想法,它們積極占領水土肥美的地方,努力成為莫哈紀大地上的主角,享受著作為水稻的無限榮光,還要在每一季經歷農人播種、移植、薅草、施肥、放水、堵水,以及收割和搬運等流程,讓農人在活計里面熬個夠,它才打算熱熱鬧鬧地生長。
折騰完農人,水稻還要折騰蟲蟻。水稻把自己翠綠的葉片向上生長,晝夜不停直指天空。白天,它們指認太陽,讓陽光一刻不停灑落下來,讓其葉片上的光合作用工廠高速運轉。晚上,它們指認星星和月亮,讓月光如鹽一般灑落下來,或者承接住星星微弱的光線。指向天空的作物有高傲之心,它們葉片厚實,讓想爬到葉尖起飛的蟲蟻屢屢失敗。竹節蟲、小飛蛾幼蟲等一眾昆蟲,爬了一個完整的夜晚,仍舊沒有爬上葉尖。唯一不缺的是熱鬧,青蛙游走在稻田里,不需要蹦跶也能從水稻根部把蟲子吃個干凈。農人喜歡這樣的場景,晚飯后,老人總是喜歡帶著自己的孫子孫女在田間地頭走上幾圈。月亮從山那頭爬上來,蛙聲四起。
這邊是村子的沉寂與古老,那邊是水稻的拔節生長,一新一舊,勾勒出黑白生活簡筆畫。時間的流逝帶來欣欣向榮的生活圖景,人的年輕也好,衰老也罷,在這一刻顯得不那么重要。
折騰完蟲蟻,就要折騰陽光和雨水。陽光和雨水是最廉價的肥料,水稻不打算放過這些恩澤。春天,陽光和煦地照著大地,水稻種子從育苗棚里醒來,做了長長的夢,它們開始吸足水分,拼命長。清明過后,它們無法抑制體內的沖動和欲望,你推我擠,努力從萬千的苗株里擠出自己的小天地。陽光懶得搭理它們,平均地把陽光撒下來,誰接得住就接,接不住的,也不泄氣,只要還有一口氣,它們依然老實地生長,為活下去爭取一線生機。一時間,挨挨擠擠的秧苗像綠地毯,緊緊趴在水田中。
這個時候,雨水更加珍貴。生長就得喝水,像莫哈紀子民一樣肚子餓就要吃飯,姑娘長大就要嫁人,伙子成年就要思考成家立業。不需要誰去指導,千百年來的生活經驗已經刻畫進農人的精神圖譜,該到什么年紀就做什么年紀的事。生活這場大風,就這樣把他們自己扶直。
倘若雨水還在遙遠的印度洋聚集,農人只得以一片云朵的身份提著水桶,從小溪里、水渠里為秧苗提來一桶一桶的水,讓秧苗喝個飽。干旱時節,農人反而成了水稻的另一片天空,另一片云朵,里面貯藏著水稻需要的水分。水稻需要這些古老的村子,古老的人。水稻不會在乎呵護它們的人姓什么、名什么,也不會在乎是男人還是女人,是已婚還是未婚。更不會在乎他們怎么繼承遺產,怎么去做傳宗接代的事。當水稻只是需要水的時候,它們滿腦子里都是水。同樣,當農人饑餓的時候,他們滿腦子里都是白花花的米飯。
秧苗挨挨擠擠的狀態不會保持太久,農人在等待一場雨,以此解放農田,也解放秧苗,分苗必然要發生??坷醉懱锍燥埡涂刻斐燥堃粋€樣,得看老天的臉色。立夏到小滿前后,雨水姍姍來遲,一大堆一大堆的云朵來到莫哈紀村上空就不愿意再走了。云朵一摞一摞的堆疊,先是遮住大山,繼而壓得比樹頂還低,實在低不下去,就是一陣接著一陣的大雨。這時,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蟲鳴、鳥鳴,以及牲畜的哼唧聲,所有的苔蘚、門鎖和鐵銹,甚至所有的古老都要為大雨讓道。
能夠被一場大雨洗刷的,不僅僅是不緊不慢的生活,還有不緊不慢的時間??此仆咂?、屋檐上的雨水流速很快,其實是很慢的,你安靜等待一場雨停,就是間接承認了時間流逝得很慢。雨天,時間走得很慢也是一種假象。我的古老家鄉亦如此,大家已經習慣等雨,在大雨落下時又習慣等待雨停。等雨的時候,一群人會坐在昏黃的墻根下,有的抱著手,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年老的抽煙鍋,年輕的抽劣質香煙,多半是“兩頭點火”的牌子。邊抽煙,還要說一些粗糙的話,比如說說掙錢后要去哪里找樂子,有錢后要去哪里搖骰子。都是一些假設的話,很多愿景最后都會落空。
一場雨不會因為誰懷抱期許就能到來,雨有自己的想法,不會因為這個村子需要雨,這些秧苗需要雨,云朵就在天空開設一條專屬通道,把雨水及時準確向著這個地方投放。等雨的這群人是明白這個理的,他們的一生,等待了許多次雨,知道雨的脾性,他們只有耐心等待,秧苗也要耐心的等。
等待一場雨看似是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事,又是一生都避免不了的事。然而就是這樣的小事,讓村子里那一群人在等待中,不聲不響就留在了等待中,成為永遠也醒不過來的人。所以誰也不敢小瞧這樣的等待,還有類似等待雨這樣的小事,事實上隨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輩子,隨便一片云朵都能把一個人搬運到遠方,隨便一陣風都能吹散一個人。
在莫哈紀是這樣,在看不見的千千萬萬個村子,大體如此。在那些看不見的角落里,多少人就這樣走失了,從人世的隊伍里退了出來。當我看他們等雨的時候,我也在消磨著我的時間。時間不容許誰停下來,讓你一直處于忙碌中,連抬頭看一眼天空的時間都沒有,讓你被時間麻木,以為自己不是被時間推擠,而是自己玩完了時間。
等待下雨多數是為了耕作,等待雨停又是另一回事。在鄉下,依舊是等待下雨的那一群人在等待雨停??節?、秋收、趕大集、賣牲畜,送娃兒上學……一眾事情相繼來到他們的生活中,雨水阻礙了他們的生活進度,他們需要停下來。一場雨不能下得恰如其分,就會有些過錯的成分充斥其中。老天真的不容易,要學會聽張家長李家短。浩大的天空常充滿贊譽和詛咒。
該下的雨終究要下,等水田攢夠了雨水,就到了水稻折磨耕牛和農人的時候。一頭耕牛,一個農人,一件蓑衣,有時候還會有一條狗子。農人喜歡在干活時候把狗帶著去,狗留在家里,會因懷念主人而陷入無休止的回憶,它有必要跟隨主人,避免它對自己的忠誠產生懷疑。狗的忠誠度與下雨和不下雨沒有關系。在鄉下,一戶人家會為一條狗的命負全部的責任。
煙雨中的畫面毫無詩意,往往是耕牛一遍又一遍地在田畦里來回走,水的波紋繞過去又蕩回來,最終又全部灌進翻開的地壟。耕牛走一遍,農人跟著走一遍,等耕牛和農人把所有的田走了一遍,這個活計就算干完了。扛著犁耙回家,給今天的時間交了差。要是遇到大田,一天的時間是斷然完成不了活計。得給耕牛和農人在勞作中途打個盹,這是很平常的事。耕牛和農人,兩種生命在命數里要學會彼此安慰。
多少年來,我腦子中仍舊保持著這樣的畫面,在某個中午或者某個下午,村子里刮著大風,我爬到三爺爺家的曬臺上,遙看村子對面秧田里沒有回家的父親,也只是隱約看到模糊的身影。曬臺前是拐棗樹和竹林,竹子隨著風動,視線受阻,不能看得清醒明白。有時候又是前房煙囪里源源不斷飄出來炊煙,讓我有霧里看父親的感覺。等待父親回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時我們還小,不知道堆在父親一生里的那些活,他啥時候才能干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會把父親永遠留在一塊地里。
但我知道,父親終究要回家。時至今日,那種等待的感覺依然清晰,一個孩子渴望被愛是多么迫切。以至于現在的我只要能回家,都是馬不停蹄往家里趕,我的孩子還在等著我,我不希望他成為曾經那個站在曬臺上遙望父親的孩子。
水稻管不了那么多人間事,它不用去討好人,只管生長。水田平整好,剩下的交給它們自由發揮。它們很樂意在莫哈紀的任何一彎梯田里自由生長,大概這里的氣候和土壤更適合它們。當然,要是沒有人關照,它們將不能長期生活下去。為了求得生存,它們使出渾身解數,用翠綠的顏色巴結、討好人,甚至如當初在育苗棚一樣生長得擁擠。晚上,它們在溫暖且柔和的水田里美美地睡一大覺,當公雞打鳴,粗壯的秧苗開始起床,捧一些露水洗漱。當溫暖的太陽和它們打招呼,它們前呼后擁,齊刷刷抬起頭來,張開自己的呼吸孔,努力讓自己每一個細胞充滿養分并運轉,非要讓農人看到它們的努力才肯罷休。
隨著秧苗的日漸“封林”,秧苗對營養的渴望大過對雨水和陽光的渴望。蟄居在莫哈紀村的老人,自發的收集牛糞、馬糞和豬糞,挖個塘子,把所有的糞便投入塘子里發酵。起初是一小筐一小筐的收集,后來就是一擔一擔的收集,再加上一些蔬菜邊腳葉。發酵過的糞便沒有了烈性,稠軟黏合,這才是保苗護秧的農家肥,不會燒葉也不會燒根。
即使是現在普及的化肥種糧,這項古老的培肥育肥方式仍然在莫哈紀被傳承下來。這是老祖宗的門面和臉面,不能丟。千百年來,他們用這些古老的生活經驗,讓水稻安然且歡喜落戶莫哈紀,一定有道理。種植自己的口糧,喂養自己的胃,養活自己的孩子,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
除了種糧食,蓋一所自己的小屋子同樣是頭等大事。家是一個人長期居住的地方,是在那所小房子里一起度過的生活。有自己的房子,才會有活下去的底氣,哪怕房子再破舊,依然是一個家的形態,不可少。在莫哈紀村,我們看到有百年房齡的房子,有的雖然蓋起新房,老房子仍然緊挨著新房子存活。從荒蕪現狀來看,房子早已經失去它的主人,日漸坍塌。可以想象到的是,未來也不會再有人住進去了,他在等待時間來把它拆散。
在小房子不遠處,一彎彎梯田就是秧苗成長的房子,秧苗的房子不容易丟。不同的是秧苗習慣了遷徙,一粒稻谷種子需要從頭年的秋天遷徙到第二年的春末夏初,才會以類似的形態重新回到那片田地,然后趕走田里的雜草,要求農人把深埋田里的野茨菇、牙齒草、小菖蒲等全部連根拔起,它們才心安理得住進去,成為那彎水田真正的主人。有些打掃干凈屋子再請客的味道。
水稻的家不容易被弄丟,農人的家卻是很容易丟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一幢空房子。鎖住的僅僅是一屋子空氣,有腿的桌椅不會等你,竹子編的斗笠不會等你,你鎖住一扇門,到處都是路,一切都會從時間的小徑走掉。門上的紅油漆沿斑駁的褪色之路,木椽子一刻不停地腐朽之路,泥墻沿著殘殘破破的風化之路,箱子里的針線和票據沿發黃的作廢之路……一切都是無窮無盡的凋敝。倘若親手鎖門的人不再回來,那么這樣的凋敝將不可逆轉。
行走在不同的村子,看到不同的被遺棄的老房子,透過門縫窗縫,一股腐爛的霉味撲鼻而來。這些老房子光線很暗,窗子瘦小,偶爾保留著幾個很小的通風洞。把眼睛湊近察看,黑洞洞的,風都懶得吹進去。一些蜘蛛網更加古老,網上全是灰塵,沒有昆蟲光顧,蜘蛛已經打包行囊遠走這戶人家。一戶人家的凋敝,帶領一些小生命跟著離散,內心跟著荒蕪。站在老屋前,我胡亂猜想:這家人的姓氏可能中斷了,某某村的某一座老房子可能只有姑娘沒有兒子,另一座老房子的主人可能遭遇了大變故等。雖說僅是猜疑,事實上多數就是這樣的。
你可以懷疑一座老屋的仁慈,但你不能懷疑命運和時間的冷酷。
好在時間在莫哈紀村支撐起一根足以能夠頂住命運的桿子,在稻花開的時節,一遍一遍祈禱千萬不能讓莫哈紀出現洪災,要讓莫哈紀村每一條屋檐的雨水順從流到溝渠,讓任何一條溝渠的水講究先來后到,不擁不擠,平和順著河道走向遠方,萬萬不可翻越進水田里,帶走多余水肥。在稻子灌漿時,天空帶來一片片云霧輕紗,輕輕覆蓋在這些稻子上方,讓細密得不能再細密的露珠從稻子的呼吸孔鉆進去,醞釀和貯藏在一粒粒谷殼里。天地溫潤,長此以往,一顆谷粒自由地喊醒另一顆谷粒,一條穗子搖醒另外一條穗子,一時間,漫山的梯田呈現一片祥和之象。豐收正在躍躍欲試。
冥冥之中,這一方子民感受到上天的護佑。他們從風中感受到柔和,從水渠里感受到潤澤,在陽光和雨露之間,感受到恰如其分的安撫。得到類似關心和照顧的,還有寄居于稻田的小蟲蟻,甚至還有一些口袋鳥。小螳螂整日爬行在稻子林間,舉著兩把大彎刀,經常扭著頭看稻子生長,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其實它的食譜很豐富,多少昆蟲成了它的刀下亡魂。
口袋鳥最喜歡把巢穴筑在秧桿子間,秧桿子壯實,風到鳥巢前自然收起強度。一只口袋鳥從筑巢到孵出鳥寶寶也就兩個多月時間,它們粗糙的嘴竟能織出如此精致的巢穴,真的不簡單。走在梯田周圍,一天中能看到口袋鳥無數次在稻田上方進進出出,即使有人路過,它們也不會害怕,莫哈紀的人不會傷害它們。一定程度上,口袋鳥享有同稻子一般的地位。
待到水稻由青返黃,說明秋季已經勇敢地把夏季推向時間深處。一條條稻穗謙卑地彎下身子,俯瞰這大地,農人不用擔心雨水和西風會把這些稻子吹癟。曾經坐在土墻根下抽煙說大話等雨來或等雨停的那一群人,又再次倔強起來,到口的鴨子飛不了,抓緊時間讓顆粒歸倉。農人看到今年的收成其實也就是看到了自己在明年一定能好好活下去,今年的糧食是保障明年的。糧食給農人的保障更像是命運對一個農人的慰藉。依靠土地活下來的人,愿意用一生照顧莊稼的人,理應得到上天額外的照顧。
是該準備秋收了。農人起身走進滿是雜亂農具的庫房,墻上掛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樣的農具。秋收前,這些農具多半是趴在不起眼的角落吃灰,誰也不會高看一眼。遺忘是人生的常態。不管在世界的任何地域,很多事情就這樣被遺忘了,和你沒有任何關系的事情,你的目光就很難移動到這件事上,比如身體上沒有個什么大病小病,你不會關注醫院里人群的聚集,急救車的疾馳。你肚子里裝滿食物,你就不會去關注小攤上那個賣油煎餅的婦女,賣油煎餅的她也不會打聽你要買什么農具和生活用品。
世界上有很多的坑坑洼洼,身處其中,你的目光總是被周圍的山山水水遮蔽,你之外的生活不需要去認領和擁抱,其實是好事情也是壞事情,好的是讓你可以專心致志的過你的生活,照顧你的家庭,謀取你的營生,心安理得的過好自己的生活。不好的是你知道的就這么多,除此之外不會再多一點點。
你知道你常用的工具是鋤頭和鐮刀,卻不知道水泥工更需要扁擔,小攤販更需要攤布和小吊燈,搬運工更需要肩膀和礦泉水。時間和命運均勻地把人撒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并有效稀釋,讓每個人有自己的小天地。他們就得拿起身邊的資源,為活下去這件共同的事去勞動和付出。莫哈紀村的人是其中之一,命運給他們水源、水田還有充盈的陽光和雨水,也給他們幾輩人也用不完的農具,讓他們在這里安身立命。即便死去,也要埋在這片土地上。
就這樣一代接著一代活,一個日子接著一個日子過,當時間的灰燼壘砌得更厚實,一個族群就被延續下來了,屬于此地的文化被傳承下來,具有了古老的標簽,也有了古老的活法和古老的文化印跡。
只要你不把大多數地域的生活雜糅地放在一起看,世界就沒有那么復雜。一座老屋堅持不住就讓它倒在時間里,一種農具實在用不了就換新農具,你朝思暮想也盼不回來的人就和她分道揚鑣。你若不能把一種隱疾從身體里拿掉,就讓它左右你的命運,引領你走向未知地域。多么平常的事,像出生和死亡一樣的平常和決絕。
行走在莫哈紀村子,你不可以把人與稻子的命運分開來看,稻子的命就像人的命一樣,有時候金貴,有時候又很糟踐。不是每一粒稻谷都能接替傳宗接代的事情,有些稻谷碾成米,進入人的腹部,最后也許會成為農家肥,以養分的形式重新回到那片稻田。有的沒能和其它谷粒一起回到谷倉,便成為口袋鳥、山麻雀、黑頭鸛的口糧。甚至有些干脆遺落在道上,迎來了未知命運。一株稻子的來和去充滿了未知數。
一個人的命運大抵如此,生死無輪回,有的被時間丟在這里,有的丟在那里,在南疆和在北疆日子差不多,一樣的要在時間和空間里謀食,不聲不響就找不到人了。就像你走進荒野,看到諸多的墓碑,你不會知道里面睡著一個怎樣的人,他曾經做了一些什么樣的事。
人間薄情并不一定真實,大家都有彎彎曲曲的命運。
與農人毛躁的生活方式相反的是他們整理農具很專一、很細致。莫哈紀村里有磨刀聲音,有削鋤頭柄的聲音,有焊接打谷機的聲音。聲音此起彼伏,多好的節奏。我也聽到水牛和黃牛的叫聲,騾子的喘氣聲。有時候我會覺得,牛和馬也是農具,長期生活在村子,能想到和莊稼、勞作、流汗、流淚甚至流血等相關的,會自然而然和農具聯系在一起。事實上牛和馬是牲畜,也是農人的另一條命。更多時候,農人的這一條命親力親為的幫著他們干活計,耕田耙地,運送料草,搬運玉米、小麥、稻子、大豆回家。農村的牛馬比城市或城郊的牛馬辛勞得多。城市或城郊的牛馬不用干活,整天躺在養殖場白吃白睡,悠然自得。農村的牛馬不僅要干活,到頭來還要把自己的肉獻給張著嘴吃飯的人。
時間不用趕路,秋天也不會遲到。稻子逐漸擠出身體里的水分,關閉光合作用工廠,讓自己懶洋洋地變黃。植株已經把穗子妥妥地捧給農人了。這是這一季,它給農人最好的交代。就像犁田的農人當初給了那一天的時間最好的交代。植株只能把穗子送到這一程,剩下的交給農人,農人需要再把穗子交到下一程。誰都只能陪著這些穗子走這么長的一段時間。漫山的梯田里,似乎都在做這件事:一雙無形的手把穗子捧過來,一雙有形的手接住穗子,又轉身把穗子捧給另一雙無形的大手。
人們都趁著好天氣走進田地中,整個白天村莊像一個空乏的鏡像,人都出門了,留下一座空房子,人都到地里去了,留下一座空村子。大門緊鎖,雞鴨鵝悠閑地在房子周圍閑逛。你很難找到一個人,只能找到幾條狗,一條狗斜瞅你一眼,扭頭接著睡覺。狗在白天有睡不完的覺,小狗崽走著走著身子一癱軟就能睡著。一個人的家就這樣閑置在光陰里,鐵悄悄生銹,樹安靜站立,墻默默開裂,鳥不聲不響落到屋頂又飛去。人不在時,陽光一樣公平正義照著每一個院子,每一棵樹,每一種家禽和牲畜,不會因為誰不在家而少給誰家一束光明。人在和不在,村莊一樣繼續古老。
太陽照例在天空走了一圈,傍晚時分,莫哈紀稻田地埂上、小毛路旁堆滿一袋一袋稻子,人們各自忙著各自的活計,全然沒有如當初蹲在墻根腳的松散,誰也不愿意閑扯陳年的往事和不著邊際的理想。他們干今天的活,手握農具收拾一天的爛攤子。明天還有類似的活計,活計是永遠也干不完的,農人的命數里刻滿了不同的活計。種養殖,打谷收玉米,晾曬和照管家畜,還有擔憂子女的生路。說具體些,光是照顧家里的那幾張嘴就有得夠受。
也不是說干完今年的事情就可以完結,活計會一直延伸到農人的生命盡頭。一個農人擔心今年的收成,其實是擔心明年的自己。一年憧憬一年,來年接著憧憬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呢?大大后年可以暫時不用管,能活到大后年再說。其實很多村子里的老人,到老了才明白聽天由命也是一種豁達。他們在年輕的時候,以為自己有多么雄壯的力量,把本該是兩三個季節的活計并在一個季節來干,把好多年后才干的事情統統攬到某一年里來干,打算用更短的時間干完一輩子的活計,最終他們忙到老都沒有閑下來,反倒是覺得收了幾場谷子他們就老了。
任何人的頭上都頂著一個飄忽不定的命數,那把利斧什么時候落下來,誰也不知道。就像一窩小小的口袋鳥,它們未來會飛去哪里,在哪里建造新的居所,誰也不知道。萬千的生命正以萬千不同的生存狀態告訴你,天有不測風云,萬事別高興得太早。
與其關心那些虛無縹緲的,倒不如像莫哈紀的農人一樣,收拾完谷子,抱一摞稻草鋪在田埂上就美美地睡一覺,疲憊后的休息,可以自由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可以吹來自人間任何方向的風,可以不關心蟲蟻死生地聽它們鳴叫個不停。還可以在醒來時候,看看村子的燈火。人生有時候也是很長的,多躺一會兒也不是什么壞事。
剩下的事情就等剩下來的時間才干了。秋收過后,莫哈紀村會和萬千的村子一樣,完成了一年的收獲和總結,農具重新回到原來的老地方繼續吃灰。割去水稻的梯田光禿禿的,已經剃度出家,找回原本的慈悲和善良,又再次申請農人允許它們自由的生長稗子、牙齒草、野茨菇。山麻雀飛回來了,飛行了幾個季節,它們還要在冬天繼續飛。天地間,該還回來的已經還回來,該還回去的已經還回去。
農人又再次回歸到土墻根下,抽煙和說話。隨著時間繼續走,他們臉上的皺紋更加向內部深陷。眼前是他們的稻田,從祖先那里傳承下來的,一再托舉他們日漸沉重的身體和靈魂。接下來,他們需要曬足夠多的太陽,讓自己身子里面的縫隙貯滿陽光,直到能夠抵御更多更大更洶涌的寒冷。畢竟冬天馬上到來。
我終于和這些稻谷和稻田作了最后的道別。在這個小地域里,村莊繼續古老,農人正在古老,古老的人和事物正在迎接新生。
【作者簡介】張一驍,男,云南文山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美文》《滇池》《草原》《時代文學》《散文詩》《鄂爾多斯》《牡丹》《含笑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選《云南文學年度選本》散文卷、詩歌卷、文藝評論卷和兒童文學卷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