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春燕是發小,同村住著,兩家相隔不足百米。中間那條被踩得發亮的土路,春天飄著槐花香,夏天印著車輪轍,秋天落滿枯樹葉,冬天蓋著厚白雪,卻從來沒能隔開我們。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樹,樹干上兩個歪歪扭扭的刻痕,是十歲那年我們用鐮刀鑿下的,二十多年風雨沖刷讓木紋變得模糊,可兩個印記始終緊緊挨著,像我們的名字,一提起來就該是一對。
我向來不是亮眼的姑娘,皮膚是鄉下孩子常見的麥色,眼睛不算大,笑起來會瞇成條縫,往放學的人堆里一站,轉眼就被淹沒。家里條件普通,母親的縫紉機踩得再勤,也只能保證過年時有件新衣服穿。大多時候,我穿的是姐姐剩下的舊衣裳,袖口磨破了就縫圈花邊,褲腳短了就接塊同色的布。好在成績單替我掙回些存在感——從一年級開始,我的名字總在紅榜前三的位置,雖難不是次次第一名,也足夠讓走親戚時有面子。有一次斜對門的三嬸子扯著嗓字對我媽說:“你家這小丫頭,看著不起眼,腦子咋這么靈光?”
春燕卻像顆小太陽,天生活潑漂亮。她父母走村串鎮賣粉條,隔佇月往北京送次貨,回來準給她捎時髦小裙子。粉的、黃的、帶蕾絲花邊的,穿在她身上比電視里的小模特還鮮亮。
記得小學四年級的六一兒童節,她穿著那件漂亮的雪白公主蓬蓬裙跳《采蘑菇的小姑娘》,裙擺轉起來像盛開的曇花,毫無懸念拿了一等獎。語文陳老師捧著獎狀笑:“我這輩子要有春燕這樣的閨女,做夢都要笑醒。”惹得全班女生都直抿嘴,我摸著自己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又羨慕又泛酸——原來漂亮能有這么多好處。
可這從不影響我們的友誼。一起跳皮筋,她總有新奇玩法,好玩又有趣;放學路上我們手牽手,分享從喜歡的動畫片卡通人物到憧憬的長大后的未來。那時候的友情就像春日里的微風,輕輕拂過心田,滿是溫暖。
上了初中,春燕愈發美麗,蓬松的馬尾辮配上彎彎的劉海,走在放學的路上,總有三三兩兩的男生故意放慢腳步,等她走近了就吹聲響亮的口哨。起初她紅著臉躲開,后來不知道為什么竟跟著染黃毛的男生去鎮口臺的球廳、網吧玩去了,據說都有人買單。
于是她開始頻繁的翹課,成績自然也是滑到了全班倒數的位置,班主任多次找她談話,但她經常撒謊說家里有事、要不就是自己身體不舒服,其實這都是借口,因為她的心思早不在學習上了。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勸她把心思放回學習,她卻滿不在乎:“學習多沒意思,不如早點掙錢過瀟灑日子。”漸漸地,我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曾經親密無間的友情,仿佛出現了一道難以愈合的裂痕。
初中畢業像道分水嶺。我拿著錄取通知書進了縣城一中,書包里裝著母親煮的茶葉蛋,滿心憧憬大學的校園。而春燕沒考上高中,去了中專學電子元器件。一次周末回家撞見她,燙著波浪大卷發,穿著掐腰紫色外套,領口別著亮閃閃的假寶石胸針。“畢業后去天津摩托羅拉上班,”她晃著手腕上叮當作響的銀色手鏈,紅指甲閃著光,“一個月兩千三,管吃管住。等我賺夠錢,就買輛小汽車!”。兩千三,抵得上我家半年的開銷。我啃著手里的烙餅,聽著這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硌了下。臨走時,她從包里掏出條天藍色的圍巾,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花:“給你,我自己挑的,配你的校服肯定好看。”那條圍巾成了我高中三年最寶貝的東西,冬天裹在脖子上,總能想起她站在村口的樣子。
后來我考上了本市的211院校,大學四年,我泡在圖書館,考了四六級,拿了獎學金,還輔修了第二專業。畢業后,我進了一家世界500強的汽車公司,做翻譯,做品牌宣傳,西裝筆挺地出入寫字樓,跟著團隊去世界各地開會。有次在法蘭克福的展廳里,看著玻璃柜里鋰亮的新車,突然想起春燕說過“要買輛小汽車”,不知道她實現了沒有。
再見面已是十幾年后的鎮集。兒子在雜貨鋪前賴著要托馬斯小火車。“三十五。”柜臺后傳來沙啞的聲音,像蒙著砂紙。我皺眉:“三十吧,這硬塑料的東西,玩兩天就壞了。”“最低三十三,進價都快不夠了。”女人探出頭,鬢角白發粘在汗津津的額上。“就三十吧,看著材質對孩子也不怎么好。”我拉著兒子要往外走。“三十二吧,不能再少了。”她的聲音軟下來,帶著討好的怯意。
掃碼時抬頭,正好對上她的眼睛。那雙曾像小鹿般靈動的眼,如今布滿紅血絲,眼角皺紋里還沾著灰塵。是春燕。她顯然也認出我,慌忙轉頭,扯個塑料袋胡亂把玩具往里塞。那一刻,心猛地一揪,曾經親密的友情,在生活磨礪下竟變得如此陌生尷尬。我扔下100塊,提著玩具拉著孩子快步離開,后背像被陽光烤得發燙。
晚上跟母親聊天,她嘆氣:“那就是春燕。不顧父母反對嫁了個不務正業的黃毛小子,男的整天晃蕩沒正經活計,家里全靠她扛著。先前在摩托羅拉好歹安穩,后來廠子黃了,倆人湊錢做買賣剛有起色,男的迷上賭博,輸光家底還抵押了房子,欠了上百萬外債,自己也氣出甲狀腺癌。她只能帶孩子回娘家,開這雜貨鋪賣五金、農資、玩具掙點辛苦錢。”
春燕才四十出頭,看著卻像五六十歲,生病吃藥發福的身子裹在不合身的舊衣服里,說話總習慣性縮著肩膀,和當年舞臺上閃閃發光的小姑娘判若兩人。我看著兒子擺弄那套廉價小火車,塑料輪子摩擦地板發出刺耳聲響,突然想起陳老師的話,心里像被堵住——他若看見如今為一兩塊錢討價還價的春燕,還會說“有這樣的閨女做夢都笑醒”嗎?
此刻的她,該是站在堆滿鐵鍬鋤頭的貨架后,手指被五金零件磨出厚繭;該是討價還價時賠著笑臉,卻因幾毛錢讓利被罵“黑心”;該是深夜清點零錢,發現連飯錢都沒賺夠。那些曾鑲嵌在裙擺上的水晶亮片,終究被生活的砂紙磨成粗粉的鹽粒,撒在永不愈合的傷口上……
第二天我又去了雜貨鋪,春燕正在給貨架補釘子,手指砸出紅印也不吭聲。“春燕。”我輕輕喊了一聲。
她猛地回過頭,看到是我,手里的錘子“當唧”一聲掉在地上。“你……你怎么來了?”
“給你和孩子帶了些新衣服。”我把袋子放柜臺上。她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肩膀抖得像風中的絲瓜藤:“我有你電話,可沒勇氣打,怕你瞧不起我……”我過去拍拍她:“傻丫頭,說什么呢,我們是朋友啊”。
她抬起頭,站起來,走到柜臺下面,彎腰從一個紙箱里拿出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你看。”里面是條織好的茶色圍巾“送你的。”我接過圍巾,觸手溫暖,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初中那年,她也是這樣,把一條圍巾塞到我手里。時光好像繞了個圈,又回到了原點。
夜深人靜時,月光落在書桌上,我總會想起春燕。
她眼角皺紋里不再有灰塵,取而代之的是教孩子認字時的專注。
那些被生活磨出的繭子,原是時光給的勛章,就像我們從未褪色的友情,在命運岔路口各自開花,卻始終向著對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