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頭的端硯養了十年,硯池里總凝著一汪水。
晨起研墨,墨條輕觸硯臺的剎那,仿佛聽見松濤漫過青崖。墨煙在水中涸開時,像極了暮春的山霧漫過竹籬,又似老巷的燈暈浸進雨絲。我總愛盯著那汪水看,看它如何將濃黑釀成淺灰,再將淺灰暈成若有若無的云氣,最后連硯底的魚腦凍紋都浮上來,像極了江南水底的月光。
去年深秋在婺源,見老樟樹的影子落在溪水里,竟與硯池里的墨影有幾分相似。溪水漫過青石板時,帶起細碎的桂花,那香氣淡得像宣紙邊緣的留白,卻在暮色里涸開十里。賣硯臺的老人說,好硯要養,就像山水要等一場恰好的雨——雨早了,山火未歇;雨遲了,苔蘚已枯。
案頭的硯臺原是祖父的。他晚年手抖得厲害,卻仍要每日研半池墨。我見過他寫的字,筆鋒里裹著松風,捺腳處藏著淺灘,像他年輕時走過的秦嶺古道。他說硯池里的水是有記憶的,能記下三十年的月光,也能盛下半生的風雨。那年他走時,硯池里的水三天未干,墨痕在水底凝成淡淡的山影,像極了他常畫的終南山。
昨夜落了場雨,硯池里的水漲了些。晨起看時,水面浮著片玉蘭花瓣,是從院外飄進來的。研墨時,墨香里竟摻了點清甜,像把春天研進了冬天的骨縫里。忽然想起祖父說的,水是最懂等待的,它等硯臺生出包漿,等墨條磨成月牙,等紙上的字長出年輪。
此刻暮色漫進窗欞,硯池里的水漸漸暗下去,像遠山吞了最后一縷光。墨已研好,紙已鋪就,卻不想落筆——怕驚了水里的月,怕擾了硯邊的風,更怕筆下的山河,不及這池水里沉淀的光陰。
原來最好的風景,從不在紙上,而在硯邊那汪水里——它盛著晨霜暮雪,藏著春秋代序,更握著所有未說出口的光陰,靜靜等一個懂它的人,用半生去研磨。
作者簡介:
潘佳夢,筆名上善若水。現居住于上海寶山。文學愛好者,高密東北鄉作家協會、四川省小小說學會、當代青年文學研究會會員。著有簽約作品《父親真誠的告白信》,約十八萬八千多字。出版過散文集。在《傳奇故事》《德州晚報》,加拿大《七天》,新西蘭《澳洲訊報》等數十家中外報刊雜志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