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8周年,也是我光榮退役50周年,特別值得紀念。身為一名退役老兵,每逢八一建軍節,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憶起熱血沸騰的軍營生活……
1969年,中蘇關系由唇槍舌劍淪為真槍實彈。3月2日凌晨,蘇聯邊防軍70多人分兩路入侵我國黑龍江省虎林縣的珍寶島,率先向中國邊防巡邏隊開槍射擊,造成我邊防人員傷亡的流血事件,解放軍被迫自衛還擊,成功驅逐了蘇軍后,他們又于3月15日出動坦克,裝甲車和步兵,在炮火掩護下發動了三次大規模進攻,雙方激戰9小時后蘇軍乖乖敗退,狼狽地逃離了珍寶島。吃了敗仗后,蘇軍賊心不死,在中蘇邊界屯兵110萬,并配合了大量的坦克、裝甲車和飛機,妄圖挑起大規模戰爭。面對外敵的侵略暴行,偉大領袖毛主席發出了“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莊嚴號召,中華兒女踴躍響應。時年18歲的我,挺身而出,報名參軍,經過嚴格的體檢、政審,如愿以償,據說我們是北京部隊,更加欣喜若狂。
12月20日上午,我們劉河、嚴店兩公社的80名新兵,匯集在紅色古鎮嚴店街道的古棣樹下,接受父老鄉親鑼鼓喧天的歡送,身穿嶄新綠軍裝,胸佩鮮艷大紅花,興高采烈地登上解放牌敞篷車,來到省城合肥,換乘悶罐火車再出發,我的心早就飛到了北京,頭腦里滿是首都的繁華和哨兵的威武,因為1966年紅衛兵串連時,我曾目睹過首都軍人站崗的雄姿,好生羨慕,想不到今日能夢想成真。封閉的車廂里,看不到山川美景,聽不到風聲鳥鳴,只有鐵軌撞擊的“眶當眶當”聲在車內回蕩,經過翻山越嶺,跨水過橋,近20小時的行程,火車在一個山谷車站停下來,借助閃爍的燈光,我睜大眼睛發現了站牌“繁峙站”三個字,入伍進京成了泡影。
繁峙縣是革命老區,抗日戰爭時期,是晉察冀邊區抗日根據地的重要組成部分,聞名世界的平型關大捷就在這里打響。我們在新兵連集訓了三個月,主要是學習和掌握整理內務,隊列動作,戰術基礎,射擊技能,體能鍛煉等軍事科目,結合思想教育和軍事條令的學習。
新兵連一結束,我們就佩戴上嶄新的領章帽徽,自豪地學唱起樣板戲,“一顆紅心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趕快照一張標準的軍裝照寄回家,讓父母樂享軍屬的榮耀!
下到老連隊,我被分到“四零火箭筒班”,進入常規的軍營生活,首先是改變生活習慣,行為舉止都有規范,部隊特別講令行禁止,整齊劃一,大到執行命令,隊伍排列,小到衣帽鞋襪的擺放,連牙缸牙刷的朝向都有講究。每天拂曉,悠揚的起床號在營區回蕩,必須迅速穿衣起床,刷牙洗臉,列隊跑步,每項活動都規定時間,容不得半點散漫。當時正在一級戰備,中蘇之戰箭在弦上,每天出操都全副武裝,有時要長跑五公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體外寒氣逼人,體內熱汗淋淋,時常心中叫苦,一想到父母的臨別贈言,我就渾身來勁,誓為爸媽爭口氣!
最緊張的是緊急集合,夜深人靜,營區沉浸在墨色之中,時而會突然間哨聲“嘀一嘀嘀”的長鳴不停,像一道閃電劈開濃夜,老兵們一個個飛燕般縱身彈起,黑暗中迅速抓起熱呼呼的被子,“三下五除二”就卷好捆扎緊,皮帶“啪”地扣在腰間,整裝待發。此時新兵就笨拙極了,手忙腳亂地不知所措,有人反穿褲子,有人把褂袖當褲筒,怎么也穿不上,有人衣扣敞著就往肩上甩背包,有人抱起被子跑。過道里密集的腳步聲像驟雨打在鐵皮上,撞翻臉盆的哐當聲,壓低聲音的提醒聲“扣子,你扣子未系!”混在一起,卻沒人敢大聲說話,緊急集合的“鐵律”里,肅靜比速度更重要,為的是不暴露部隊行蹤,克敵制勝。
操場上集合起來的隊伍把黃土踏得發顫,月光下此起彼伏的背包影子在晃動,有人被包未扎牢,鞋子掉下來,有人未扎腰帶,衣褲不整。連長申明遠沒開手電,就憑哨音和口令指揮,“向右一轉”的口令一落,列隊腳步在地面磨擦的沙沙聲匯成一片,隊伍像被無形的繩子串起來,瞬間從散亂的個體變成整齊的方陣。當“目標—正前方—跑步走”的號令穿透晨霧,全連的腳步聲匯在一起,踏破了黎明前的寂靜,朝黑沉沉的山影奔跑。
經過勤學苦練,我很快適應了部隊生活,實現了由鄉村青年向革命戰士的蝶變。55年過去了,當年打背包口訣:“三橫兩豎,交叉纏繞緊,繩頭背后結,牢固又快捷”,仍能從心靈深處泛起。
1970年12月下旬,正是天寒地凍的季節,繁峙縣是山西冬天最難熬的六縣之一,最低溫度零下30度,滴水成冰,呵氣成霜。為適應反侵略戰爭需要,部隊開展了長途野營拉練。途經靈丘、代縣、原平、寧武和應縣等,行程千里之遙,把軍人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戰斗的血性發揮到極致。第一天出發就走了90里,一個團的兵力列隊行進,似是一條望不到頭的長龍,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酷似昔日的長征隊伍,一路上我們唱著毛主席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等革命歌曲,不知不覺就走了幾十里。夕陽西下時,我的腳跟磨起了水泡,一瘸一拐,排長饒宗欣不停地鼓勵我:快到宿營地了,再堅持一下。哪知道走過一段后,他又重復了這句話,原來是美麗的謊言。看我舉步維艱的樣子,他要代我扛武器,我咬緊牙關堅持著,因為越在關鍵時刻,越能考驗人的毅力,此時的我更想讓領導賞識。到了宿營地,人人精疲力盡,我和戰友們發揚連續作戰,不怕疲勞的精神,爭先恐后忙起野炊,大家吃著半生不熟的飯菜,笑臉相望,在野外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返程沒走原路,時間跨入1972年,行軍途中,聽到陳毅元帥逝世的噩耗,我們萬分悲痛,感嘆將星隕落,毛主席失去了一位好戰友。拉練歸來,我不但精神受到洗禮,意志得到磨煉,還當上了401班的班長,成為12名戰士的排頭兵!
斗轉星移,時代變遷。現在說起來已不是秘密了,我所在的四排三個班有36人,401和402班裝備火箭筒,另一個是60炮班。60炮射程1500米,主要打擊敵人有生力量及輕型工事,輕便靈活,適合山地作戰,射程精度高于手榴彈。我們班使用的69式火箭筒,配用85毫米超口徑空心裝藥破藥破甲彈,是一種步兵反坦克攻堅武器,可以充當近程支援炮火使用。為了提高軍事技術,精準打擊敵人,我帶領全班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多次取得訓練考核的優秀成績。有一次打靶,每人一發炮彈,連長網開一面,讓我打了三發,取得一個10環,兩個8環的好成績。當時一發炮彈價值90元,在幾分錢一個雞蛋的年代里,可謂價值昂貴,我在家書中自豪地告訴了媽媽,老人家回信說:炮彈這么貴,你要為國家省著點。我念給戰友聽時,全班人笑得前仰后合。
1972年“七一”,我光榮入黨,成為連隊的“新聞頭條”,因為我家的成份是“小土地出租”,介于地主富農與中農之間,我能這么快入黨,是全連的唯一,全團也罕見,我要永遠感恩黨支部書記、連指導員韓德全,四排長饒宗欣,戰士支委馬傳元,黨小組長李能康,在“講成份不唯成份論”的階級斗爭年代里,非貧下中農出身的人能當兵入黨,難上加難!是他們正確認識,力排眾議,把我托舉到黨的懷抱。入黨不久,我就當上了軍械員兼連部文書,負責連隊文案、上傳下達和武器彈藥管理,自豪滋溢滿心田。
獻身軍營意味著忠誠與使命,奉獻與擔當。雖沒有金戈鐵馬的鏖戰,短兵相接的肉博,也會有始料未及的傷痛,血染風采的榮光。同鄉戰友秦義才擔任馬倌時,有次從訓馬基地騎行歸來,突然被仰天長嘯的戰馬摔了個大跟斗,成為傷殘軍人。本連戰友陳昌云在建設團部大禮堂時,從腳手架上跌落,雖搶救及時,仍留下腦震蕩后遺癥。
特別是兩次親歷戰友的犧牲場面,終生難忘。1971年的一天上午,在五臺山國防施工時,數百噸巨石突然塌方,三位正在坑道內作業的六安、舒城戰友壯烈犧牲,現場慘不忍睹。
1972年下半年,部隊駐進自建營房,我熟悉的一位兄弟連隊戰友,身背一筐炸藥從我們連部門口走過,正在吃午飯的我問他:“怎么吃飯這么早?”他笑著回答:“今天輪到我點炮,提前吃飯了”。怎么也想不到,十幾分鐘后,傳來驚雷般巨響,這位戰友被炸成肉泥。此時的他正在申請入黨,積極表現,應該由兩個人點的炮他一人承擔下來,當時規定一人一次點5炮,這位戰友一人點了8炮,來不及撤離,釀成了不該有的犧牲。
投身軍營,使我眼界大開,見識陡增。還在新兵連時,我有幸在繁峙縣委大禮堂,聆聽了63軍軍長閻同茂的形勢報告。他是一位卓越的將軍,聽說在慶祝建國20周年的天安門城樓上,周總理指著身邊的他對毛主席介紹說:這位就是去年邢臺抗震救災總指揮閻同茂同志。毛主席隨即伸出溫暖的大手,投以贊賞的目光。看著軍長儒雅的風范,聽著他激昂的報告,場內不時響起陣陣掌聲,人人為見到軍首長而歡欣鼓舞。
1971年12月,五臺山地區冰天雪地,63軍政委曹步墀來基層視察,住在顯通寺內,我們連負責首長警衛,拂曉時分,我在他下榻的室外站崗,天上飄著陣陣雪花,首長開門到小院晨練,我連忙立正敬禮,說了聲“首長好”,他微笑著說“小同志辛苦了”,和我親切握手,下崗后我立即向戰友們炫耀這一幸福時光。
1972年5月,北京軍區在忻州地區舉行了一場規模宏大的山地軍事演習,我們連提前到達現場,受命清掃演習場地。演習當天,場面壯觀,無比震憾,150多輛軍綠色軍用吉普車、裝甲車、坦克,如鋼鐵洪流般在蜿蜒的山路上奔騰,引擎的轟鳴聲震動山谷,一樣的車速,一樣的車距,車輪卷起的塵土形成一條綿延數十公里的黃龍,看得我目瞪口呆。退役幾十年后,這次演習的盛大場面,北京軍區司令員鄭維山和軍師首長互致敬禮、親切握手的畫面一直是我的軍營記憶。
憶軍營難忘戰友情,當兵方懂戰友好,此情終身忘不了。1970年4月,我們連駐進渾源縣一個小山村,擔負國防施工任務(打山洞)。我因體弱勞累加受涼,生病臥床,高燒39度,難受極了,衛生員及時打針送藥,孝感籍老兵秦洪忠和我同住一室,他用涼毛巾在我額頭上反復冷敷,物理降溫,把茶杯端到我嘴邊,讓我多喝白開水。大便時背我上廁所,小解也不讓我下床,用他的臉盆接尿,看我難為情的樣子,他微笑著說,“現在戰備時期,沒必要講究”。當我有食欲時,他又一勺一勺喂我病號飯,同班戰友買來了蘋果、麥乳精等營養品放到床頭,我有生第一次品嘗到蘋果的甘甜。他鄉生病,難免想母親,排長見我情緒低落,在床邊安慰說:雖然你媽媽不在身邊,這些好戰友都在為你牽掛,時間一長你就體會到,部隊既是革命大熔爐,也是一個溫暖的家。此情此景似甘霖,在我的心中飄灑。
在充滿青春活力的軍營,一口鍋吃飯,一口鍋喝湯,一起作息,一起站崗,拉練路上的攙扶,練兵場上的互幫,這些血與汗的滋養,賦予“戰友”二字的不同凡響,深深鐫刻在心坎上,退役之后,軍旅生涯雖別離,戰友情誼譜新章。
2019年11月,我們的河南省夏邑縣老營長李奎元(后任副團長)偕夫人,組成河南、河北兩省老軍官慰問團,前往六安、肥西看望老部隊退役軍人,成員有我們565團司政后機關干部,分別是組織股長杜成瑞,管理股長葛登嶺,財務股長薛宏廣,還有兄弟部隊567團副團長蔡慶國。這些老首長的千里奔赴,令我們心情激蕩,激動萬分,曾擔任營部通信班長的祁傳德和營長通信員的吳勇同志,誠邀一眾戰友,在縣城知名的桃園大酒店,舉行隆重的歡迎午宴,美酒佳肴滿屋飄香,戰友深情蓄勢綻放,大家歡聚一堂,喜淚盈眶,45年離別,45年渴望,萬語千言似泉水流淌。老營長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勉勵大家繼續發揚退伍不褪色的“軍地兩用人才”精神,永葆青春活力,為家鄉發展奉獻余熱。我也依次接過話筒,暢談了自己的幸會感言。
戰友們一致認為,這次歷史性會見為人生增添了一大樂事,勝似“他鄉遇故知”。更令我激動的是,我見到了50年前接我進軍營的老班長葛登嶺同志,當年他陽剛帥氣的容顏,挺拔如松的英姿,慈愛可親的笑臉,堅毅如鋼的眼神,曾令我們村的父老鄉親行注目禮。如今他也進入老人行列,但是,身板依然硬朗,軍人氣質不減,精神矍鑠豪爽。集體合影后,我又與老班長同框留影,記錄下今生的難得瞬間。接下來我與我們連的前兩任文書杜成瑞、湯福業同志快樂合影,我們三位文書同為565團2營5連的建設和發展奉獻了青春年華,湯福業同志退役后華麗轉身,成為大別山紅土地六安市的著名企業家。老首長們依依惜別了,這次會見的精彩場景時常浮現在我的夢境里。
2020年5月的一天,我騎車行進在縣城的路上,83歲的老連長從千里之外的河北省魏縣來電,開口就問:“你是吳仿嗎?我是申明遠,還記得吧?”50年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讓我激動的語言顫抖,驚呼“老連長啊,您怎么有我手機號碼?”他操著蒼老的鄉音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就不能打聽嗎?原來他是從肥西返回的戰友那里獲得的。我倆對話半小時后才不舍地掛斷,再三祝福老連長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感謝老人家愛兵如子,半個世紀的牽掛。再后來,我和這位“快樂老人”(微信名)微信天天見,直到2023年春節,老連長與世長辭,他永遠活在我和戰友們的心里。
近年來,我們63軍565團年逾古稀的老戰友們,建起了一個“懂心戰友群”,天南地北一家親,天天交心訴衷情,退役散作滿天星,隔山隔水不隔音。
還有一件戰友情故事,令我感動終生。就是我的同鄉好戰友戴永良同志,他經過軍營淬煉后先期退役回鄉,艱苦創業,為民造福,在縣城開設三座大型超市,首都也有外貿商鋪,是優秀的軍地兩用人才,成功的民營企業家。2014年正月初六他到我家作客,聽說我兒子10天后舉行婚禮,動情地說:戰友家喜事,當同喜同樂!他毅然退掉返京機票,牽頭邀約了縣城的戰友們赴宴祝賀,軍人氣質在酒桌上豪情綻放,引來全場驚奇的目光。永良戰友已辭世近10年,我的手機里仍珍藏著他鮮活的影像,一生好戰友,生死兩不忘!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1975年3月,我萬般不舍地登上返鄉列車,與軍營揮淚而別。五年三個月的軍旅生涯,近二千天的從軍時光,鑄就了我一生的軍人情懷,我喜歡穿軍人印記的背心、T恤衫,愛聽軍旅歌曲,微信名也是“軍人本色”。軍人的自豪感,榮譽感,像一顆閃閃發光的金種子在心中生根開花,生長蔓延。我的大家庭也是個“光榮之家”,1993年女兒入伍到青藏兵站部,1998年兒子參軍當首都外使警衛,我的乘龍快婿是北京武警軍官。在家鄉農村信用社工作時,我為胞弟和內弟圓了從軍夢。現在,我的親人們先后退役,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各美其美,盡展風采,軍人本色永不改,丹心向黨奔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