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學子,到一個磕磕絆絆的創作者,在我與戲劇相伴數年的時光里,留下了幾個特別的印記。
2018年,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時,與當地一位友人閑聊,她提及祖輩從希臘遷到黑海,最終移民美國的經歷,講述了曾祖父一家作為歐洲移民,百年前在美南拓荒安家的往事。這讓我想起家族中祖輩相似的遷徙經歷,由此萌生了以異鄉人為藍本的創作想法。構思起點有多種類型,話劇《夢行者》便是以“本我—異鄉自我”這一人物關系為核心展開。作品講述了一名在國外留學的中學生因思鄉陷入困頓,借一場南柯夢般的奇遇進入古典小說《鏡花緣》的世界,游歷西域。《鏡花緣》作為古典名著,是清人以自身視角編織的唐人出海幻境,蘊含著對所處時代的審視與隱喻。當我嘗試以今人立場再次觀照時,這組由“古—今—中—外”的人物關系搭建起的“夢境”,其底色已是一場承載中華文化傳承的審美體悟,以及與情感價值觀、民族性格相呼應的“精神之旅”。同時,這也是對巴蜀地域性格的一次詮釋:主人公生長于四川,這片內陸盆地雖處腹地,卻自古有川人出川、通達萬邦的絲路傳統,作品正是對這一歷史與當下的關注和思考。
劇本自創作以來,在四川藝術基金青年舞臺藝術人才孵化資助項目的支持下,已登臺演出數場。期間,我也一直在修改打磨,但不曾觸碰宏大命題,也非典型的主旋律題材,而始終保留著那些源于真實的生活體驗,比如在異國他鄉時,接觸到的一些人,他們對身份認同產生的恍惚與追問。因此,能獲得這份資助,實屬榮幸。我也曾擔心這些夾雜著思辨的內容或許會顯得小眾,卻從觀眾那里收到了許多共鳴的反饋:有人從劇中看到了獨自在外求學的自己;有人看到了自己與家人的影子;還有人第一次關注到自己與文化根脈的聯系。即便不是轟轟烈烈的宏大敘事,那些從生活肌理中生長出來的情感,那些關乎個體成長與身份認知的探索,同樣能抵達人心——這或許正是這份資助與每一次排演所承載的獨特意義所在,它讓普通人的生命體驗能在舞臺上獲得被看見、被理解的可能。
2022年,我參與了聯合創作的舞劇《屈原》。出生于四川樂山的文化巨匠郭沫若先生,曾以話劇形式塑造了屈原這一浪漫而偉大的詩人形象。話劇創作于1942年那個動蕩的年代,郭老將自我的抱負寄托在千年前的屈原身上,以筆為戎,抒發對黑暗的憤懣和對光明的追尋。與《夢行者》的創作相似,我們嘗試隔著時空與古人對話,有所不同的是,不再以個體感受為中心,更多時候是梳理和感悟先賢。我們以今人的視角,透過多層歷史濾鏡,用舞蹈語匯找尋郭沫若筆下的屈原。以歌吟誦《橘頌》,以舞詮釋那顆赤膽忠誠的愛國壯心。在舞臺藝術勾勒的時空中,文化依附著歷史涌起,又流淌至未來。我們從屈原的熾熱之心捕捉華夏精神的閃光,再把這些光亮融進當下的語境里,希望這份思考與情懷,借著舞臺的光,灑在觀眾心里時能多一分真實感。
2021年,四川人民藝術劇院排演了成都版鄧肯·馬克米蘭的《每一件美妙的小事》,劇中對城市生活的細膩描繪,勾起了我對成都這座城市的諸多記憶。后來一次偶然機會,我又看到了一些關于成都的珍貴老照片和文字史料,靈感迸發,于是有了《黃昏的最后一縷陽光》。這部作品以一家祖孫三代的人生軌跡為線索:外祖父出身成都袍哥家庭,后來離開家鄉,投身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參與國家建設;母親則從新疆回到成都,親身經歷了國企改制的浪潮;小孫女在成都武侯祠旁的外公舊宅長大,成年后出國留學,最終選擇回到祖國。祖孫三代在不同人生境遇中,分別做出了“走”“留”“回”的選擇,這三種選擇不僅代表著不同的生活態度,更折射出“改變”“堅守”“創新”三種精神內核。
作為編劇,我想展現的不僅是關于一個家庭的絮語,還有這座城市在歲月流轉中沉淀下的細碎記憶。在這個跨越三代人、歷經近百年命運沉浮的故事里,成都不僅是一個地理坐標,還是巴蜀文化的傳承者、社會變遷的親歷者、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者。從川人踴躍參軍的熱血往事,到國企改革的波瀾壯闊,再到改革開放的春風拂面,成都的變遷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近半個世紀的滄桑巨變。而這部作品,正是我試圖撩開成都百年歷史畫卷一角的嘗試。
四川藝術基金資助搭建的平臺,讓我有機會與更多專業創作者,以及創作機構碰撞、合作、學習。同時,作為地方藝術基金,它對巴蜀大地文化藝術的關注,也是讓我沉下心來,將創作目光更多投向這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的機緣。那些關于這片土地千百年歷史中萬千氣象的想象,關于百年間巴蜀煙火生活的描摹,關于未來輪廓的張望,漸漸清晰成一面映照文化根脈的鏡子,照見我內心與這片土地相連的脈絡。而我心懷希望:通過更多創作展現中國地方文化的多元魅力,讓更多人了解并熱愛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