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春的風裹著樅陽山水的清冽氣息,從車窗縫里鉆進來。我們沿著合樅高速一路向南,看車窗外的油菜花海與青麥浪在晨霧中交織,恍惚間已駛人官埠橋鎮的地界。
當連城山橫亙在眼前時,山影還籠罩在縹緲的云氣里。車子停在岱沖湖畔,對岸峰巒如黛,倒映在鏡面上,偶有白鷺掠過,攪碎一湖青碧。這里便是龍王尖腳下。踏上登山小徑,松針鋪成松軟的地毯,兩旁野薔薇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青苔上。山雀在枝頭跳躍,驚起簌簌松濤。再往上,石階漸陡,兩側密林蔥郁,竹影婆娑。忽然聽見潺潺水聲,循聲尋去,一道細瀑從巖壁跌落,匯作清潭。掬一捧水洗臉,沁骨涼意漫開,恍若觸到了山的脈搏。行至半山,云霧忽至,如輕紗般纏繞山腰。回望山下,梯田層疊如凝固的碧浪,村莊星羅棋布,遠處長江如練,天地蒼茫。來時山路已化作青灰色絲線,在薄霧中若隱若現。越往上,茶香越濃。轉過兩道山彎,豁然開朗處,整面陡坡被綠意覆蓋一那是生長在石縫里的野生茶園。茶樹大多不過齊腰高,枝干卻扭曲如鐵,根須像無數細小的手,緊緊扒著巖面的每道裂縫。有些茶樹甚至從整塊巨石底部穿出,在光滑的巖壁上懸垂成綠色的瀑布,葉片在風中輕顫,竟似翡翠雕琢的風鈴。三三兩兩的茶農背著竹簍,指尖在茶尖上翻飛。聽茶農說,這里的茶清明前采,用山泉水沖泡,能品出云霧的味道。
青石板路在松林間蜿蜒,轉過半畝野茶園,茶藝軒的飛檐便從層層交疊的林木中探出來。推門而入,松木桌椅泛著溫潤的光,臨窗茶案上擺著整套茶具。取一盞玻璃杯,指尖捏著幾簇蘭芽尖輕抖,雀舌般的嫩葉在杯底蜷曲如睡。掌中樸雅的紫砂壺輕傾,滾水沖入杯中時,葉片倏地舒展,淡綠的蘭芽尖頂著水珠在湯中浮沉,恍若春溪里初綻的蘭草。茶香隨熱氣騰起,先是清冽的草木氣息,繼而是空谷幽蘭的雅致,尾韻里竟混著若有若無的巖石冷香一那是山泉水浸過苔巖的饋贈。陽光透過木格窗,在茶煙中織出金線,映得杯中茶湯如融化的翡翠,葉底在光影里舒展,可見蘭芽尖上細密的白毫,像沾著晨露的春蘭蕊。飲下第一口,清冽的茶湯滑過舌尖,仿佛撞碎了整座山的晨露,轉瞬便有回甘從喉底漫上來,帶著蘭草的幽芳在齒間縈繞。此刻的茶藝軒,茶香漫過木梁,漫過檐角的青翠,與松濤、泉鳴融成一曲山廬清調,讓人恍覺時光在此處悄然凝萃,都化作杯底浮沉的蘭芽尖和滿室不散的草木清芬。
茶過三巡,繼續攀登。此時日懸當空,竟曬得人有些燥熱難耐。臨近峰頂,巨石如城垣堆砌,青苔覆滿石縫。穿過一道天然石門,視野驟然開闊一連城湖像塊翡翠嵌在群山間,樅陽城的樓宇在薄霧中若隱若現。立于巨石之上,山風呼嘯,衣袂翻飛,頗有“會當凌絕頂”的豪情。
山上險峰矗立,怪石磷,億萬年前的造山運動在這里留下了驚世的草稿:整塊巖體如被巨斧劈開,露出層疊的頁狀紋理,風化成千奇百怪的姿態。最奇的是“猴頭巖”,凸額縮腮的輪廓活脫脫是美猴王的側影。蓮花峰層疊如瓣,托起云絮的裙擺,恍若普陀凈境遺落人間。聽山上的老農說,當年夏桀在此觀仙人下棋,留下的石甕缸與鐵剪至今還藏在某個石縫里。
山上有片古村落,苔痕斑駁的黛瓦間錯落分布著十余戶人家,雞犬相聞,炊煙裊裊,山民們在這里采茶、勞作,遠離塵囂,倒比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多出三分煙火暖意。午飯是在一戶農家吃的,灶膛里松枝避啪炸裂時,柴火灶上燉著土雞,鐵鍋里的鍋巴金黃酥脆,讓人不由想起小時候奶奶燒的柴火飯。趴在門口的大黃狗正酣睡,午后的陽光像融化的黃油,均勻地涂在它的脊背毛上,一切都透著原生態的慵懶與閑適。



暮色漫來時,沿著另一條小徑下山。歸途的車燈劃破夜色,岱沖湖的波光漸遠。龍王尖隱入黑暗,唯有峰頂的巨石在記憶里愈發清晰。這一日的跋涉,不僅丈量了山的高度,更是一場與天地對話的修行。我忽然懂得:所謂山水,不過是天地以云霧為墨、以季風作筆,在每個人心頭拓下的印記。那些被松濤濯洗過的風聲,終將在某個晨昏,從我們舉起茶盞的掌紋深處,悄然返青。
(作者單位:樅陽縣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