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檐下,黃庭堅碾開一囊雙井茶,青白芽葉如雪落玉盞。他提筆寫給蘇軾:“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一—這包來自洪州修水的茶,曾串聯起半個北宋文壇的煙火清歡。唐朝茶圣陸羽曾言:“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在南方連綿起伏的丘陵大地上,不起眼的樹枝散發著悠悠茶香。江西自古產茶,隋唐之后,地屬江南西道的南昌,猶如一顆逐漸嶄露頭角的明珠,隨著西山茶、雙井茶聲名鵲起,慢慢走進了世人的視野。到了宋代,江西地域文化如同春日里蓬勃生長的藤蔓,關于茶的點點滴滴,被文人墨客精心記錄在字里行間。雙井茶,因為黃庭堅等人,有了如畫卷般的故事,等待著人們去細細展開、深入品味。
宋代的南昌,名為洪州,涵蓋今南昌、九江多地,有彭蠡湖、贛江等水陸要道。它既是交通樞紐,又是軍事要沖,是一個四通八達的巨大驛站。南來北往的士人,如同遷徙的候鳥,紛紛在此停歇、駐足,為這片土地增添了濃厚而獨特的人文氣息。隨著茶葉的廣泛種植與士人文化的興起,墨客騷人枕石漱流,汲泉烹雪,于松風竹影間,啜盡一盞清歡。文人揮毫潑墨,留下優美的茶詩,盡情贊美茶葉的獨特口感與神奇功效、茶具的精美巧致、泉水的甘甜回味、點茶的復雜優雅,彰顯風雅情趣。
回溯江西種茶與飲茶史,不得不再提唐代茶圣陸羽,他的《茶經》最早記載了洪州的茶具。唐代張又新在《煎茶水記》里曾對各地煮茶用水進行排名,認為“廬山康王谷水廉水第一洪州西山西東瀑布水第八”。兩人雖都未直接提及洪州產茶,但仔細探尋便會發現,鄂州、吉州、袁州這些產茶地都在洪州附近,而且陸羽寫完《茶經》后,還曾久居江西北部考察茶葉,由此不難推測,洪州、江州早已是茶香縈繞的產茶之地,只是那時候,它們的茶葉還未真正嶄露頭角。五代時期,李肇的《唐國史補》最早具體記載了南昌的茶:“洪州有西山之白露。”毛文錫還對南昌茶作出了高質量的評價:“洪州西山白露及鶴嶺茶妙極夫其滌煩療渴、換骨輕身,茶荈之利其功若神,則有渠江薄片、西山白露、云垂綠腳。”宋代的《全芳備祖》更是對洪州茶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稱洪州的雙井白芽制作精良,遠超日注,成為草茶第一。洪州境內的西山與雙井,像兩顆雙生明珠,憑借品質極高的茶葉,吸引了歐陽修、黃庭堅等宋代文人。宋代文人多以茶會友,贈茶與受茶間,好茶名傳千里、流轉不衰。雙井鄉位于今修水縣西部,追溯雙井茶的相關記載,可以見證北宋士人間的情感往來。
最早將雙井茶帶入文人視野的,是吉州廬陵人歐陽修,他曾稱贊雙井茶“近歲制作尤精”。歐陽修與雙井茶的緣分,始于一個名叫黃注的雙井人。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歐陽修與黃注進士同榜。對于這位同樣來自江南西道的年輕人,歐陽修印象深刻。“夢升素剛,不茍合”,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格,十三年后,黃注郁郁而終。歐陽修為其作墓志,記載了兩人曾經相約飲酒、握手唏噓的過往。歐陽修還寫了《雙井茶》,在詩中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雙井茶的早春發芽:“窮臘不寒春氣早,雙井芽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紅碧紗,十斤茶養一兩芽。”在歐陽修的宴席上,梅堯臣初次品嘗雙井茶,瞬間便被折服。之后,梅堯臣還將雙井茶分享給好友,雙井茶的美味就這樣在文人之間口口相傳。


慶歷五年,黃庭堅生于雙井,經歷兩次科考后順利開始了仕途生涯。黃庭堅至汝州任官時,曾借茶叩問家鄉禪師,聯絡好友情誼。在館閣任職期間,他更是文思如泉涌,寫下了許多關于家鄉茶的詩作。舅舅李常對他關愛有加,不吝與他分享雙井茶,家鄉親情溫暖著黃庭堅的心,也因此留下了《謝公擇舅分賜茶三首》《又戲為雙井解嘲》等詩篇。在黃庭堅與師友的書信往來中,雙井茶常常是重要話題。黃庭堅向范鎮請教學問,以茶致謝,范鎮稱贊雙井茶“極嫩,味美亦安”。黃庭堅與后學徐常論制香的尺牘后,還熱情地邀請他品茶:“欲寄新雙井,以山寒尚微,他日別求便附上石刻數種,謾塵齋中墻壁,不足觀也…雙井似羌勝去年,謾寄一甌,嘗試如何?”字里行間充滿了期待與分享的喜悅。他還將雙井茶寄給觀音院長老以表關心,那一份份茶葉里承
載著他真摯的情感
神宗元豐年間,突如其來的烏臺詩案打破了蘇軾、黃庭堅等人平靜的生活。蘇軾深陷政治風波,又痛失愛子,落入人生的低谷,悲痛不已。黃庭堅深知好友的痛苦,便以茶托情,附上詩句安慰:“人間風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相見東坡舊居士,揮毫百斛瀉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為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承載著勸勉之心的茶葉,是二人共情的回音。蘇軾收到后,深受感動,回《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以答謝。雙井茶成為二人之間情誼的見證。
丁憂回鄉的日子里,黃庭堅常攜茶獨坐雙井草堂,賞林影水聲,將新茶分贈遠友。他給福建籍好友湛俞寄茶,言語間滿是閑適:“雙并茶謾分上,適有仆夫自遠來,茶味似可人,故往,但不知此有佳磑否?”他取早春新茶贈予閻伯仁,共盼仙緣:“雙井白茅半斤許,頗新香,謾入經室,以助靜緣。愿坐進此道,以觀蕓蕓。”在他心中,雙井茶不僅是飲品,更是寄托美好愿望的載體。此后,黃庭堅雖孤身居于西南一隅,但也受舊友照拂。貶謫之初,黃庭堅頗受當地官僚曹高羽、彭道微等人的照顧,也結交了當時的瀘州太守撫邊使王獻可。此時書信往來中言有貶謫的不適與難堪,也可見家鄉風物成為他生活中難得的慰藉:“家園新芽似勝常年,輒往四種,皆可飲,但不知有佳石磑否?磑須洗滌,令無他種茶氣風日極干之。芽子以疏布凈揉,去白毛,乃入磑。少下而急轉,磑如旋風落雪,方得所。大率建溪湯宜熟,雙井湯宜嫩也。”與族弟黃來信中也稱:“相望萬里,忽憶往年,隔籬聞急研煎豆留飲之聲,如在天上,何時復獲雙井堂上一笑耶?千萬自愛。”談到雙井茶時,輕松愉悅溢于言表,仿佛回到了家鄉那片熟悉的茶園。
蘇軾收到黃庭堅的贈茶后,對其喜愛有加,還用此茶招待江寧知府王勝之,在《西江月》中毫不吝嗇地贊美:“龍焙今年絕品,谷簾自古珍泉。雪芽雙井散神仙。苗裔來從北苑。湯發云腴嚴白,盞浮花乳輕圓。人間誰敢更爭妍。斗取紅窗粉面。”錢安道贈蘇軾建茶,蘇軾作詩紀念時,也不忘提及雙并茶的珍貴,可見雙井茶在他心中的地位之高。到了南宋,關于雙井茶的記載漸漸少了,曾經熱鬧的茶香故事,隨著歲月的流逝,也慢慢歸于平靜。
宋代文人對茶詩的喜愛,如同魚兒對水的眷戀般深切,在他們的筆下,茶不再只是一杯飲品,而成為情感的寄托,承載著他們的喜怒哀樂,蘊含著他們對人生的感悟。從茶詩中,我們能看到時人對茶的評價,也能感受到詩歌唱和間那份真摯的情誼,每一首茶詩都像一扇窗戶,透過它,我們能窺見宋代文人的精神世界。
歐陽修在《雙井茶》一詩中曾用生動的筆觸描繪出雙井茶的難得與美味。黃庭堅的父親黃庶夸贊家鄉風物時更是不遺余力,稱雙井茶可安神助學、洗滌心靈:“詩書坐對為客主,一啜已見沆瀣醨。通宵安穩睡物外,家夢欲遣不肯歸。不信試來與君飲,洗出正性還肝脾。”蘇頌也高度評價此茶,其孫蘇象先還曾記錄此事。南宋韓漉提到雙井茶能“洗肝腸”,仿佛一劑良藥,能洗凈人們內心的煩惱與塵埃。宋朝名茶眾多,福建北苑貢茶、建溪龍團等尤盛于世,陳淵將雙井茶與這兩者相比,言:“雙井江南妙品,不減建溪月團。”呂南公也認為:“乃惠雙井茶,云腴品居一。人間有饋遺,宜用彼所必。”眾人基于茶本身的風味,對雙井茶各有看法,特別的是,他們從茶中品出人生之道,賦予茶獨特的追求價值。

以茶、酒和詩,自古以來便是士人的情致追求。黃庶的《伐檀集》中就記載了他作詩前吩附家童取茶數芽,可見茶在詩人心中早已超然于世。四時之景不同,得茶與品茶相異,便易感慨宦海生涯。同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與黃庭堅交好,曾為黃母撰寫祭文,其生性情孤、視民如傷,曾與蘇軾、黃庭堅等同時供職館閣,因官微俸薄而乞補外官。晁氏有詩《次韻魯直謝李右丞送茶》,稱當時都城米價昂貴,百姓長期饑苦,連茶碗都“無從識”,宗室、百官應該羞于食肉,此時收到李右丞的贈茶,感激之時不禁感慨從前:“可憐賦罷群玉晚,寧憶睡余雙井香。”憶往日品及雙井,嘆言此時已錯過風華正茂之時。
陳師道與蘇軾、黃庭堅等皆交好,黃庭堅有《贈陳師道》等,陳師道作《贈魯直》以記二人友情,更言:“子如雙井茶,眾口愿共嘗。”以茶擬魯直,稱魯直富有才華、受人欣賞,“何以報嘉惠,江湖永相忘”。李劉亦以雙井擬好友:“今作禁門鍵,敢當百年幾見之稱;君如雙井茶,會赴眾口一嘗之愿。”雙井茶與友人的形象相互交融,成為一種美好的象征。晁補之的從兄晁說之受學于師道,其在《謝徐師川寄江茶四小瓶》中將后庭樹與雙井茶對比,以后庭樹比奢華、物欲,以雙井茶比樸素和真實,借雙井茶提醒自身,飲茶亦如結識老者,在茶香中品味人生。在他們的眼中,雙井茶不僅是茶,更是一種文化的傳承,一種詩意的延續。
豫章之地俊才薈萃、人杰地靈。雙井茶在宋代文人的詩詞與生活中,漸漸被賦予豐富的意象,它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宋代士人的精神追求與百味人生。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