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馬克·吐溫《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重新評價

很多讀者認為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是一本十分有趣的小說。然而，也有不少作家和文學批評家認為，這部小說作為美國小說逐步發展和成長的范本，它不僅堪稱偉大的小說，甚至可以說是嚴肅的小說創作。雖然《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一經出版就有很多讀者，但是實際上它真正進人美國文學經典文庫是在1948—1955年。在小說簡介以及《紐約時報書評》《黨派評論》的評論中，萊昂內爾·特里林、萊斯利·費德勒、T.S.艾略特、約瑟夫·克魯奇等對這本小說都推崇備至。就小說情節來說，最后十二章里哈克貝利發現吉姆被囚禁在菲爾普斯種植園，湯姆·索亞這個任務角色重新被引入小說，小說詳細闡述了為解救吉姆而設計的殘酷而且毫無必要的方案。這一情節的安排顯然讓小說有些失色，但是對該小說的理解應該基于當時美國小說界的創作風氣以及當時世界文學的狀況。20世紀50年代的作家們似乎更看重馬克·吐溫的寫作風格以及小說中以大河為背景要素。作家和批評家各有側重：T.S.艾略特年少時從未閱讀過這本小說，他將小說中對于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描寫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期相比較，將哈克貝利抬高到所有童年和少年人物的原型的高度，而密西西比河則被認為是河神，艾略特感受到那種神秘色彩并與之產生了共鳴。

萊昂內爾·特里林也喜歡河神這個意象，但在評論中并沒有過度展開，他指出馬克·吐溫通過哈克貝利撒謊這件事映射了一些當時美國社會的現實，比如南北戰爭之后就失去了一種質樸、天真和安寧的氛圍。

馬克·吐溫本人對這本小說最滿意的是其寫作風格；萊昂內爾·特里林也認為在美國文學傳統中，馬克·吐溫的風格是極具權威性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確立的行文風格恰恰是美國口頭語，其創作語言超越了既往小說的那種固定風格，文字讀上去就像日常閑聊，呈現出一種不加修飾、毫不矯揉造作的語言風格。

一、《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成為西方經典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這本小說進入經典美國文學寶庫的速度非常快，1950年萊昂內爾·特里林認為它是“偉大的小說”，T.S.艾略特在同年指出這是“最偉大的小說”。而一些持不同意見的批評家，如里奧·麥克斯在這種宣傳攻勢下則極其困惑，認為這本小說在所謂“偉大性”方面有些名不副實。

在小說創作的時候，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中的情節在其續作《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中得到了進一步擴展。當哈克貝利和吉姆意識到雙方已經成為好友的時候，馬克·吐溫的創作意圖與情節發展就產生了沖突。他們在逃跑過程中沒有經過俄亥俄河，而是漂流到河的下游，這恰恰是華生小姐想要將吉姆販賣為奴隸的地方。吉姆的拯救者哈克貝利，已經將吉姆帶離得足夠遠，但是走得越遠，越深入美國蓄奴州的腹地。因為蓄奴州并不是馬克·吐溫熟悉的領域，如果吉姆實現了自由的愿望就會讓作者偏離其藝術創作的完整軌跡。馬克·吐溫發現，他不是在寫一個關于男孩的小說（正如《湯姆·索亞歷險記》一樣），而是在寫一部關于成人的小說，是關于成人道德困境與成長的故事。作品中對時間和地點的懷舊情緒（即美國19世紀40年代的密西西比河），已經轉變為對友誼和自由的沒有時間和空間限制的向往，而這種安全隱蔽的所在就位于大河之上。值得玩味的是，木筏卻將哈克貝利和吉姆兩人，連同小說作者，一起帶到了美國精神的黑暗之地一一當時仍然存在奴隸制的蓄奴州。

二、19世紀以來對于該作品的評價

很多批評家試圖將小說中關于湯姆·索亞的章節與小說的其余部分整合到一起，但是這一切都是徒勞。正如里奧·麥克斯指出的那樣，與大部分讀者的閱讀體驗一樣，一旦湯姆·索亞這個人物在小說中再次出現，哈克貝利身上所具有的那些吸引人的英雄特征就消失了。而吉姆在小說中也完成了轉變，在木筏上他是一個個體，當哈克貝利把他當笑料的時候，他敢于當面遣責，但是在小說結尾部分，我們在這種插科打琿式的交流中再也沒見過這樣的吉姆。這也是馬克·吐溫創作上的漏洞，在小說的最后十二章里，情節和主題之間的沖突顯然讓他疲于應付。這種華而不實的批評思維將哈克貝利這個角色對吉姆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良好意圖變成一種“顛覆策略”并使之成為“對奴隸制的控訴”；這與白人總要讓別人相信他們不是種族主義者一樣，具有同樣的思維方式。如果哈克貝利對吉姆有正面的看法和態度，關愛他，把他當作一個人來對待，這就足夠了。他并不一定要在實際行動上與自己的情感保持一致。美國白人總覺得種族主義是一種情緒，對他們來說拒絕種族主義從道德上來說顯然是更好的選擇，但是他們總是不能理解對非裔美國人來說，這種情感的表達實際上毫無意義。因為對于非裔美國人來說，無論在經濟、政治還是文化角度，種族主義都是一種系統性、結構性的存在。作家和批評家將《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抬高到偉大作品的地位并在學校、媒體以及學術期刊上大肆宣揚，這種對種族主義的理解顯然是過于簡單化的，是典型的逃避主義的表現。無論批評家們如何為哈克貝利在小說中使用“nigger”（對非裔美國人的蔑稱）一詞辯護，認為語言的使用要置于時代背景下進行理解，都無法掩蓋小說中體現出的深層次的種族主義：作者和小說中的人物哈克貝利利用吉姆的方式源于他們根本就不在乎吉姆對自由的向往，他們絕對不會允許這種向往阻礙自己的計劃。如果對哈克貝利對吉姆進行的那些微不足道、毫無實質的關愛給予這么高的認可，就等于承認19世紀或20世紀的美國人對于種族主義的理解只能止步于此。

海明威曾經說過，所有的美國文學都起源于《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對于有些批評家來說，他們很難茍同。他們覺得《湯姆叔叔的小屋》這部作品更具有代表性，因為這本小說也是美國文學史上最暢銷的作品之一，如果所有的美國文學都起源于此，美國文學的處境也許會更好。《湯姆叔叔的小屋》作為19世紀重要的美國文學作品，刻畫了一系列具有深刻思想、自主性并具有激情的非裔美國人角色。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湯姆叔叔的小屋》比《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更有學術研究的價值。小說出版的時候，馬克·吐溫才17歲，仍然居住在漢尼拔，在他哥哥的報社供職；當時他仍然認同南方蓄奴州，9年后他在美國南部邦聯軍隊的陸軍軍事經歷結束了。《湯姆叔叔的小屋》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小說，曾產生廣泛爭議。1862年，其作者哈里特·比徹·斯托拜訪白宮的時候，當時的美國總統林肯抽出時間親自與其交流，并評論道：“所以這就是那個挑起這場偉大戰爭的小婦人。”

《湯姆叔叔的小屋》的故事梗概大致如下：湯姆是一個來自肯塔基州的奴隸，他被販賣給一個奴隸販子用以抵債，這個販子將其帶到新奧爾良。在沿河而下的船上，湯姆又被富有的奧古斯丁·圣·克萊爾因其女兒伊娃的熱切請求而購買。在伊娃去世之后，湯姆又被賣給一個種植園主西蒙·勒格瑞，這個種植園充滿殘酷和墮落。小說一經出版，就被很多名家閱讀并獲得好評，查爾斯·狄更斯、喬治·艾略特、列夫·托爾斯泰19世紀在世界范圍內赫赫有名的知識分子，他們竭力讓我們相信《湯姆叔叔的小屋》是一部偉大的作品。英國小說家、批評家查爾斯·肯斯利認為《湯姆叔叔的小屋》是有史以來寫得最好的小說。這些作家欣賞哈里特·比徹·斯托的作品是基于各種原因的。其中一個就是作者對處于美國蓄奴州的非洲裔移民和白人形象的純熟刻畫。這些人物的名字甚至進入美國日常語言表達，比如湯姆叔叔、西蒙·勒格瑞、小女孩伊娃、非裔小孩托普西。這些人物角色在小說中陸續登場，有著不同的態度、欲望和觀點，而且都有著自己的歷史和命運。當然奧古斯丁這個在新奧爾良曾經將湯姆當作奴隸使用的人物，是一個經過作家精心刻畫的角色，他有人情味，但是猶豫不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去阻止這種現象。另外一個人物是凱西，這是湯姆在種植園里遇到的女奴，她也是文學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憤怒女性之一，她不僅尖酸刻薄，而且有毀滅殺人的傾向，但同時她有智慧和進取心。作家細致描寫了奧古斯丁的表妹奧菲莉亞這個中年角色的心路歷程，從近乎自信的無知到帶有關愛性的理解，顯然是很讓人信服的描寫，正如托普西從無知、自暴自棄到擁有人性的心路歷程一樣。一事無成的舍爾比先生和他那個暗中攪局的妻子、奴隸貿易販子哈勒、湯姆的妻子克洛伊、奧古斯丁的妻子瑪麗、種植園的工頭山姆博和奎姆博，無論這些人物是邪惡還是正義，他們都仿佛真實存在著。

19世紀美國文學的本質以及奴隸制的意義和本質，是馬克·吐溫在小說《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中無法明確回答的問題。當小說中吉姆和哈克貝利順流而下，沿著作家熟悉的大河漂流時，作者此時肯定感受到一種關鍵的矛盾：如何調和孩提時代的記憶與其所處時代的社會制度之間的關系。在小說中，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回避這個問題。但是一旦馬克·吐溫給予吉姆聲音，這種聲音肯定要與哈克貝利的聲音形成對照，而且肯定會提出一些無法輕易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可能與個人相關，也可能與文化相關。哈里特·比徹·斯托作為一個新英格蘭人，是清教徒和思想者家庭出身的女兒，在廢奴運動時期非常活躍，而且努力幫助并教育那些已經逃出來的黑奴。可想而知，當她俯下身子去寫《湯姆叔叔的小屋》的時候，不會像馬克·吐溫那樣產生思想上的沖突。無論是一個來自新英格蘭地區的人，還是一個生活在辛辛那提的人，奴隸制對她來說都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哈里特·比徹·斯托能夠以超脫個人思想沖突的狀態、清晰的寫作風格進行創作，這也體現在她小說的內容中。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是否應該在學校里傳播，這個話題曾經在美國批評界引起爭議。美國20世紀50年代的媒體將這本小說宣傳為“美國文學中的偉大作品”，使其在學校課程設置里被普遍接受。雖然在如今美國學術界大量已政治化的圈子里，這并非什么令人驚奇之事，但將某部小說納入經典文庫并在課程設置中講授，這本身就是一種政治行為。因為《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進人課堂，為種族主義和美國歷史的討論設定了前提條件，而這些條件的底線極低：若你想成為主角或英雄人物，只需要承認身邊可憐的跟班也是人，根本無須為所謂人類的利益采取任何行動。長久以來，批評界一直稱這部小說是“偉大的作品”。許多批評文章不過是在為哈克貝利的偉大進行辯護。這種批評意識和思維，實際上是為了讓美國文學顯得比俄羅斯文學或英國文學更優秀，這也使得美國文學的批評方式受到質疑。大多數讀者非常抵觸小說的最后十二章，這本身就說明小說末尾部分對他們而言是瑣碎且無聊。然而，批評家卻慌亂地全面出擊，為小說進行全方位辯護。美國文學批評理論和方法曾風靡一時，為何如今卻難以引起轟動？或許由此可見其中關鍵。

三、結語

當下，很多美國讀者更愿意自己的孩子閱讀哈里特·比徹·斯托創作的《湯姆叔叔的小屋》，雖然小說中對奴隸制的殘酷寫得更加直白，但是這類讀者認為哈里特·比徹·斯托的小說毫無疑問沒有為種族主義洗白，沒有遮遮掩掩，就是直面邪惡。小說中人物的遭遇、想象以及被拯救，就像日常生活的元素一樣。比如小伊娃這個人物，她非常熱切且恐懼地聆聽奴隸的故事，但是她的家人卻努力讓她不要接觸這些信息。現代讀者以及他們的孩子們希望了解美國曾經發生的事情，以及美國人如何看待這些事情。如果“偉大的文學”有任何目的，這個目的應該是幫助人們承擔起歷史和當下的責任，而不是通過劃出一片區域來逃避這些責任。相信在未來，批評家和讀者對《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這一經典小說仍然會有更多的爭論。

[作者簡介]張守進，男，漢族，山東日照人，上海外國語大學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西方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