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涉過憤怒的海》延續了曹保平導演“灼心”系列對極端人性與家庭關系的深度關注,用風格化的影像構建豐富的意義空間。兩個離異家庭因為子女的非常遭遇和雙方的對立立場而陷入一場極限追逐,在激烈緊張的追兇之后,結局反轉,復仇的原點卻指向了父親自己。在復仇與救贖的敘事張力中,影片揭示了東亞家庭中親情之愛背后的虛妄與壓抑,這種情感的表達多以父權與母職的面具形式呈現,掩蓋了真實情感與責任的逃避機制。榮格人格系統理論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深層心理結構的解析路徑。榮格認為,人格結構由意識、個體潛意識與集體潛意識構成,而集體潛意識中蘊含的原型如人格面具、陰影、阿尼瑪/阿尼姆斯等,是人類經驗的心理沉淀,構成個體行為與情感模式的根源。在《涉過憤怒的海》中,主要人物在家庭關系中展現出典型的原型意象,親情糾葛背后實為原型力量的投射與沖突,揭示出潛藏于社會性角色表象之下的心理真相與悲劇動因。
一、陰影的具象化:兩個子女的病理性人格
榮格指出,陰影是人格結構中被意識所排斥、壓抑的部分,常常隱藏在個體的潛意識深處,一旦未被認知或合理疏導,便可能以病理化的方式爆發,對自身或他人造成嚴重傷害。從子女層面來看,金麗娜和李苗苗兩個年輕人都來自離異的家庭,并且都深陷于不被關注、不被愛的成長陰影,他們均是典型的陰影原型具象化承載者。赴日讀書相遇后,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他們對于“在家庭中獲得愛和關注'的陰影執念則以其他形式投射。不同的是,金麗娜是從自由到自戕,而李苗苗則是從傷害家人到摧毀他人。
(一)金麗娜:無法消解的自我毀滅
榮格認為,陰影在個體的意識中越不具象化,就越會變得陰暗,并最終阻斷正常的社會交往。從影片結尾對金麗娜童年時光的閃回部分可以看到,面對父親金隕石,金麗娜一直都在壓抑心中渴求愛與關注的傾向,只敢懂事聽話。
雖然父親曾是拯救自己的“太陽”,但這個“太陽”也是造成她陰影人格的重要原因,因為父愛的表達錯誤,讓金麗娜對于愛的理解也是偏執的。童年,父親將她扔入海中“訓練水性”;她發燒時以降溫之名將毛巾蓋在臉上險些室息;父親出海常常十數天沒有音信,孤獨讓她躲在衣櫥中偷偷畫太陽等。這些明明是讓金麗娜感到室息和害怕的事情,卻最終成為金麗娜在日本治愈自己和感受愛的方式,她將痛苦誤認為“愛的方式”,并將這份理解延續至與李苗苗的關系中。正是李苗苗偏執、極端的愛意表達,激發了她對父愛的替代性依戀。
結局反轉,金麗娜并非被瘋癲的男友李苗苗所殺,而是她以極其殘忍的方式自殺,主動尋求死亡是她已經被陰影完全吞噬的明證,并沉溺在這種自虐的痛苦中。她將自己關在衣櫥里,畫著血色太陽,重現童年等待父親歸來的場景,這正是對過去心理創傷的重演與控訴。
在最后的象征性夢境中,金麗娜夢到了父親的死亡,兒時的她劃著小船離開,冷漠地回望著父親懸吊在桅桿上的尸體。這是女兒對父親精神層面的終審和判罰。而現實是金麗娜通過自我毀滅的方式完成了對父親的控訴一—最終的復仇并非傷害父親,而是將死亡與苦痛的記憶永遠留給他。
(二)李苗苗:向外侵害他人
與金麗娜被陰影支配著傷害自我的結局不同,李苗苗的人格陰影則體現為對外部世界的攻擊性與破壞欲。作為一個先天“無良癥”患者,李苗苗本身就存在情感冷漠傾向,更加需要家庭的引導,但是其父母都選擇了回避,這反而讓惡果加倍呈現。
李苗苗七歲炸青蛙,九歲拔奶奶的氧氣管,十幾歲就將同父異母的三歲妹妹摔成終身殘疾。在日本,李苗苗會將玻璃片塞進漢堡遞給流浪漢,會拔下自己的牙證明自己的愛。這些都是李苗苗的惡所展現的陰暗面,同時李苗苗又很善于偽裝:在母親面前乖巧柔弱,在金麗娜面前溫柔深情,在金隕石追殺他時偽裝無辜又伺機反殺。
除了天生的因素外,可以看到李苗苗的各種極端行為都是為了博得關注,傷害父親的妻女,是對父親李烈“不關注他和不愛他”的報復。因為父母沒能肩負起糾正他的責任,反而在不斷逃避和縱容他的所作所為,才讓陰影更加放大,讓瘋狂在李苗苗身上不斷滋長。
二、家長的人格面具— 一憤怒式的父愛和溺愛式的母愛
人格面具指個體為適應社會規范與人際期待所構建的社會自我,本質上是一種保護性偽裝。根據榮格的人格面具理論,每個人都在不同時刻戴著不同的面具,面具之間的聯系與影響形成了種種人際關系。
在影片中,金隕石和景嵐兩人互為鏡像,雖然家庭環境和教育方式不一樣,但都是“失敗”的教育者。究其根本,兩個家庭看似“深愛”子女的行為,實則源于父母對自身角色的不認同與逃避,用自以為是的愛,反而加深了子女的陰影人格。
(一)金隕石:“憤怒父愛”面具下的情感麻木
人格面具與每個人的社會角色有關,為了尋求社會的認同,人們會下意識地強化人格面具,也容易過度認同自己的人格面具。金隕石的人格面具是“以父之名”的暴烈與復仇。影片中,金隕石長期處于失控的怒火、暴力行為與自我毀傷之中,表面上體現出深沉的父愛,實則更多的是一種對失控局面的焦灼反應,以及對自身無能的代償性表演。
社會對于個人情緒其實有一套隱性而細致的規訓機制,它一方面要求個人表達情緒,比如金隕石在葬禮上表達出的恰如其分的悲傷以及全程的憤怒狀態,可以理解為父親失去女兒又得知嫌犯存在時應該擁有的狀態;另一方面這種情緒的表達程度又被嚴格控制:金隕石因為憤怒狀態下的各種非理智行為被多次制伏,直到他看起來恢復理智。而金隕石在不受控的暴怒中反復出現的一絲瞬間的“冷靜與理智”,無疑是遵從社會情感規則而進行的表演。
一場情緒拉滿的經典的戲是女兒死后金隕石喝得爛醉,躲在酒店的壁櫥里,用頭撞墻直至出血,嘴里喃喃:“那可是你親閨女,得疼啊金隕石。”慘痛的狀態讓任何人都無法質疑他失去女兒的痛。但事實上,金隕石對女兒的真實生活幾乎一無所知,得知女兒失蹤,甚至抽出時間拍攝笑臉合照,更憂心自己在海上的漁船,顯示其在情感層面始終處于隔離狀態。
另外,金隕石的憤怒并不源于對真相的追索,而是出于尊嚴受損的焦慮。他屢次強調“我金隕石的女兒被人害了”以及“我這一輩子活個什么不就活個閨女嗎”,透露出其復仇動機更多地建立在自我形象維護之上。在高速三車對撞后的車禍現場,金隕石驚喜地抓到了“兇手”李苗苗,下意識地露出了掙獰的狂笑,這一刻他不是對于抓到兇手感到欣慰,而是產生了一種復仇和占據主導地位的快感。
在女兒自殺的真相被揭曉后,“復仇”的邏輯徹底崩塌,復仇者金隕石追殺了李苗苗一整部電影后,罪魁禍首的帽子卻戴回了自己頭上。在金麗娜的日記里,她對往昔的回憶和在現實中的痛苦以及最后捅向自己的17刀一起,都變成射向金隕石的回旋鏢,碎裂了金隕石“以父之名”的人格假面。女兒是他尊嚴不可侵犯的一部分,是人生的寄托,也是他不敢認的尸身,實際上他不敢認的,是女兒真實的創傷和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
(二)景嵐:“溺愛母親”面具下的責任逃避
景嵐則構建了一種“無條件包容”的母愛面具,以此逃避對李苗苗成長問題的正視。景嵐像是必須完成自我想象中偉大母親角色的塑造,給予兒子無限的包容和放縱,這是她給自已戴上的人格面具,明知兒子存在反社會行為傾向,即便面對警方介入、暴力威脅,她始終選擇否認、包庇與隱忍,實則是在縱容自己不去接受教育缺席和失敗的結果。
景嵐看似是一個瘋狂溺愛孩子的母親,不惜游走在犯罪邊緣,但其實景嵐與兒子并無深度交流,她只是單方面進行保護與掩蓋,甚至從來沒有認真聽過李苗苗的講述或是相信李苗苗真的沒有殺人。
這種“溺愛母親”面具一方面源于母職焦慮,另一方面亦是對自身教育失敗的回避。在車禍后看到兒子被金隕石抓住的時候,她第一次徹底崩潰,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多年來她一直逃避李苗苗的問題,但在這一刻她徹底喪失了主導權和保護能力,她無能為力地嘶吼痛哭,祈求金隕石放過李苗苗。
但在確認了兒子的“死亡”后,景嵐卻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也沒有對金隕石提出訴訟,李苗苗的“死亡”對她來說是卸下了需要保護兒子的人格面具,當需要扮演這個角色的客體消失,她也隨之麻木地摘掉這個讓她一直糾結痛苦的人格面具。
對于金隕石和景嵐來說,他們不是真實地愛自己的子女,而是需要扮演好“愛”子女的形象,而這種扮演不僅在麻痹自我,也在真實傷害著子女。
三、阿尼瑪與阿尼姆斯的失衡:性別特質的壓抑
如果說人格面具與陰影是正負相對的原型意象,阿尼瑪與阿尼姆斯則是陰陽相對的原型意象,是個人與集體潛意識之間的橋梁,分別代表男性內在的女性特質與女性內在的男性特質,是構成人格完整性不可或缺的原型力量。男性是外陽內陰,女性正好相反,不論男女都具有陰陽兩種成分與特質。若個體未能意識到并整合這一異性特質,便易導致情感失衡、認知偏執與行為極端等心理困境。在《涉過憤怒的海》中,金隕石與景嵐兩位家長未能調和自身性別特質中的陰陽能量,加劇了其家庭教育的失敗與子女人格的異化。
(一)金隕石:阿尼瑪原型的缺失
榮格指出,阿尼瑪體現為男性內在的情感、直覺與共情能力,其積極面有助于男性發展出陰性特質,建立親密關系;金隕石是船隊的領頭人,海域、漁船、風暴占據了他的大部分時間,擺在他眼前的首要問題是生存,直接而殘酷。阿尼瑪具備積極和消極兩面,消極的阿尼瑪一般表現為煩躁易怒、反復無常或沉默抑郁,會讓男性遠離真實的感受力和生命力。金隕石的生存環境讓他很難激發內心阿尼瑪原型積極的特質。在女兒出生后,作為父親原本可以在陪伴和教育女兒的過程中發展出關愛、耐心、個體之愛等積極的阿尼瑪原型能力,這讓他能夠更好地理解并以更好的方式愛女兒,但是出海的生存要求讓他可以理所應當地缺失這部分的培養,反而在女兒去世后激發了消極的阿尼瑪,就是影片中金隕石一貫表現的那樣,表現出極致的憤怒,情緒是直接的而非真實細膩的。
作為潛意識的原型意象,阿尼瑪無法被直接意識到,常常被男性投射到外在的某位極具吸引力的女性身上,但這種將作為陰性特質的阿尼瑪投射出去的行為無助于男性人格的完整,只有將阿尼瑪視為自身的一種特性和力量,一個人才能統合他的潛意識人格,將這種陰性的力量納入他的生命。
(二)景嵐:阿尼姆斯的負面呈現
榮格認為,男女兩性內心都具有異性的特質。女性往往展現出溫柔接納、充滿情感的一面,但是在人格面具背后卻有剛強理性的一面。跟其他原型一樣,阿尼姆斯也有正負兩面。當女性沒有活出內在的陽性特質時,阿尼姆斯常常表現出其負面特質,比如強悍冷酷、冥頑不化的觀念或者對自己的貶低與批判等。當女性開始探索自我價值,努力活出自己內心的創造力時,她內心的阿尼姆斯便開始顯示出其積極的一面,賦予她勇氣、堅強、決斷力、客觀精神等陽性特質。
景嵐出場時一身輕盈的穿搭,但比前夫李烈更有魄力和手段,她出場便用同為父母的身份安撫金隕石,并且用著女性善于柔軟和共情的外表來動搖金隕石,讓金隕石短暫地信任她,同時秘密將李苗苗藏到山中小屋,在發現有人跟蹤時迅速果斷地大喊傳達信息。面對陷入崩潰并且一直持槍防御的李苗苗,景嵐也沒有被眼前血腥的場面嚇倒,而是沉著地安撫李苗苗,并且一邊寒暄著工作,一邊已經打點好關系,為兒子的出逃做好各種安排。但這種“堅強母親”形象的塑造并非真正出于對兒子人格問題的理解與修復意愿,而是一種逃避現實、維護自我母職幻想的執著。她拒絕承認兒子的危險性與反社會行為,固守“無條件保護”的單向邏輯,陷入由負面阿尼姆斯主導下的情感疏離與認知閉合。
四、結語
從某種角度來講,《涉過憤怒的海》對準了對父愛的批判:一種被視作理所應當的情感,和它內生的表演性。在東亞語境中,父母出于社會期待扮演合格的角色,表面上關愛子女,實則情感表達扭曲。金隕石以憤怒復仇掩蓋真實責任,景嵐則以溺愛之名逃避教育失敗。他們的愛更多是對父母身份的表演,而非對子女情感的回應。這樣的人格面具維持了他們身為父母的身份,面對社會時他們的做法無可指摘,但維持這樣的人格面具終究是在傷害本該得到真實親情之愛的子女。
利用榮格的人格理論探討《涉過憤怒的愛》,能夠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這種看似深沉實則傷害子女的“父母之愛”背后的緣由,具有合理的價值和深遠的意義。榮格曾說:“潛意識如果沒有成為意識,它就會引導你的人生成為你的命運。”當我們意識到這種行為的深層原因,或許能夠真正理解并修復家庭關系中的創傷。
「作者簡介]楊玲,女,漢族,安徽馬鞍山人,南京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影視藝術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