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的踏程

一

晨光驅散濃霧，羊棚村一點點探出頭來。多少年了，這是羊棚村最大的事。轟隆隆的聲音喚醒了大地，村口擠滿了人。他們將會牢牢記住這一天的情景，山川含笑，草木生輝。有的人甚至說起祖先第一次來到羊棚村的樣子，衣衫襤褸，但眼里有光。

最后一輛車駛離村子，汽笛一聲接一聲，村子跟著抖動了幾下。一切看上去沒有什么不同，但每個人都知道，這是百年難遇的巨變。一座山、一條河、一粒土，甚至一塊石頭，承載著祖輩的艱辛，開啟通向幸福的大門。

搖晃了近兩個鐘頭，車子開進新城里。鞭炮聲、喧鬧聲、腳步聲，在小區里回蕩。墻上掛滿了紅條幅，彩帶在空中飄舞，各種顏色交相輝映，讓這個新建的小區彌漫著喜慶的氣氛。他們是客人，低著頭，從大山里一步一步走來。清瘦、呆滯的身影落在正午燦爛的陽光中，像一個個泥人。很多人腳下還沾著泥土，黝黑的臉上兩只眼睛四處張望，汗水嵌在深深的皺紋里流成一條河。

他的家在九樓。出了電梯，感覺腳步在晃。他顫抖著跨進屋，低頭看了看踩在陰影里的雙腳，又抬起頭，透過窗子看外面。陽光被云層遮擋了，大地上一片陰暗。他收回目光，看著窗子下的那塊地，恍若一片冬天冰冷的水面。

這樣就進城了，他總覺得不踏實。過往歲月里的風，還在他心里吹著。就算不開窗，他也聽到風的呼嘯。一顆心懸在空中，像山頂的石頭，被輕輕一碰就會一咕嚕滾到谷底。他想，人一輩子，穿衣吃飯。要是沒飯吃，就算住著金窩銀窩也枉然。父親在世時，常常說，人要苦得，有苦才有得。從大山進入城市的路，還長著呢。想活出個體面的樣子，苦蕎粑粑剛動邊呢。

二

“祖先從宣威觀音堂外出做針線生意，在山里迷了路，靠野菜雜草度日，一路不敢歇腳，最后來到羊棚村。”上小學時，爺爺一遍又一遍地給他講這個故事。爺爺的聲音有些哆嗦，眼角掛著淚。

羊棚村三面是山，村子縮在低處，像一個有缺口的碗。近處的山在村子邊緣拔地而起，綿延數公里。遠處的山通過萬千溝壑與羊棚村相連。碗底平坦處分布著大小、形狀和歸屬不一的土地。

土地邊緣生出一個緩坡，往高處延伸，像胖嘟嘟的孩子斜躺在母親的懷里。大多房屋從緩坡底部，沿著坡頂呈階梯狀堆疊。坡頂有一片墳場，無數起伏的土堆沉下去又鼓起來。人們在這里出生，也在這里死去。多少年來，村子似乎隱藏著兩股力量。向外拉伸的力量一點點把大山撕開一個口子，向內合攏的力量一點點縫補溝壑縱橫的土地。

識得更多字后，他常常捧著那本家譜，一看就很久。那本紅布包裹的大書，封面上寫著沛國堂朱氏族譜觀音堂支譜。他翻看各地的朱姓名字，看到一些人，當了官，當了老師，當了老板。可關于羊棚村朱姓的記錄，只有薄薄的兩頁，八代人，幾百個名字。

在爺爺和族人斷斷續續的回憶中，他大概摸清了家族的來龍去脈。清朝道光年間，羊棚村人煙稀少，只有幾戶姓胡和姓李的人家。祖先來到羊棚村時，像一個乞討之人，一雙草鞋沾滿了血。他看到幾間茅草房在夕陽的余光中冒出青煙。那時他肚子里空無一物，雙腳一軟，暈倒在山坡上。醒來時，祖先靠著茅草屋，感到嘴巴有糖水潤濕的甜味，旁邊坐著一個老頭。

祖先沒有在羊棚村作長久的打算，他一時落魄，但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不過人家救了他，說什么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他為感老人恩情，留了下來，幫老人種地。祖先舍得出力，不怕臟不怕累，那年種的天生米，有一棵收了一升（十斤），他眼里放光，他從未見過那樣出眾的土地。

祖先在羊棚村住下來，很快融入了這塊土地。他娶了老人的姑娘。每天上山割茅草，蓋了幾間茅草房。140 年后，羊棚村朱姓已有100 多人。外面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個曾讓祖先眼里放光的村子，這塊祖輩們用百年光陰耕耘的土地，仍然是貧窮、閉塞、落后的代名詞。

他在青黃不接的五月出生，像村子里那些矮小的蒿草，在苦難的土地上艱難生長。記事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住在爺爺分的一間偏房里，幽暗潮濕狹小，打個轉身都難。

爺爺的老房子，不知有多少年代了，據說是爺爺的父親蓋的，放眼整個村子，也難以找到那樣簡陋的房子。房子縮在一個角落，低矮、破舊，像一個干巴巴的老頭佝僂著腰。遠遠望去，從頭到腳，全是石頭，到了近處，才看到石頭的接縫處塞滿泥巴。砌墻的石頭大小不一、奇形怪狀，墻面凹凸不平，摸上去有些硌手。常年照不到陽光的地方，石頭上長出厚厚的青苔，有的石頭早已變黑。只有在房頂上，才能看到幾塊像模像樣的石板。屋頂是兩面斜坡，石板間遍布裂縫，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地面一片泥濘。

他多么渴望住上新房子啊。那些新建的石板房，在年幼的他看來，又高大又敞亮。能住上那樣的房子，簡直跟做夢一樣。

三

父親著手蓋房子時，他還幫不上什么忙。

在農村，起房蓋屋是一個家庭的頭等大事。短則一年，長則兩三年，對人的體力和意志是重大考驗。好在山川無私，蓋房子的石板、木材、泥土，都取材于大山。剩下的，就是起早貪黑、跋山涉水、風里雨里了。

最難的是打石板。幾百塊石板，是靠雙手從石頭上一塊塊切下來的。他還記得村后的山頂上，有一個巨大的石頭，像一朵盛開的蓮花。那是村民們從上面打石板，年深日久形成的。上下學的路上，山里總回蕩著叮叮當當的聲音。他遠遠看著那些沒有路的陡坡，那些枯草間的人，他們跪著、趴著或躺著，用錘和鑿子一點點把巨大的石頭鑿開。他知道父親在那里，可他找不到靠近父親的路。他很多次蹲下身子扳著石頭試圖過去，想看清父親打石板的樣子，都聽到他的呵斥聲：“危險，別過來。”

一直以來，父親的身影太瘦小、太模糊，像一個貼著土地的泥人。只有在暮色中，他才能勉強看清父親，那時父親背著石板挪到家門口，彎月一般的身體快貼在地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坐在門口等父親，心里有些害怕。透過微光，他看到父親額頭上一行行汗水不停地流，眼眶一熱，隨即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跑回家，什么話也不說。

日子灰塵仆仆，但每向前一天，離住新房就近了一步。大多時候，他看到父親總是滿臉笑容。有時，父親也一臉憂愁，他放下石板，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后來，他便知道父親對石板不滿意。那些石板，有幾個手指大小的破洞，一直堆在角落里沒派上用場。

山里的人，誰不在啃食泥土？不得已時，甚至透支身體為一個家庭謀得活命的出路。漫天黃灰包裹中，父親終于把新房蓋起來，一家人有了遮風避雨的家。房子蓋得講究，房頂的每塊石板大而平整，土坯墻光滑緊實，連門都透著木香味。房前有一塊平整的地，鋪上石板后比學校的籃球場還漂亮，孩子們常在上面玩耍。

平淡的日子其實是最大的福氣，不過生活永遠不是預想的樣子。奔騰的河水遇到懸崖，注定粉身碎骨，只在人的記憶里留下飛瀑。父親的病來得很突然，像一座山倒了下來，把一家人壓得喘不過氣。無論白天、黑夜，家里都充滿著父親劇烈的咳嗽聲。父親咳到吐血時，他的心也在滴血。他看著草藥醫生冷冰冰的臉，聞到一股苦澀的氣味。他嘗過父親的藥，苦到發嘔。多年來，那種苦味深深埋在他心里，他覺得那就是人生的味道。

母親哭著說，父親得壞病了。他拉著父親枯枝般的手，拼命忍住眼淚。父親用了最后的力氣，跟他說要獨立，長成一個男子漢，照顧好母親。他感到父親的手向下一垂，眼睛里的光永遠熄滅了。

他沒上完中學便回家幫母親打理土地。幾年后，母親帶著他改嫁到鄰村。繼父一家對他不冷不熱，他們看他的眼神像在看怪物，讓他總覺得自己是多余的。這些都無關緊要，最讓他為難的是，要喊另一個男人“爸爸”，他喊不出口。母親鐵了心要讓他喊出“爸爸”，甚至動手打他。他恨母親，罵母親忘恩負義。又挨了一頓打后，他逃回了家。

過了幾天，母親來看他，給他一些吃食，小心地摸著他的臉，淚流滿面。母親說：“回去認個錯，喊聲‘爸爸’，習慣了就好了。”他一把甩開母親，走進了夕陽中。后來母親來看他，再也不說話，只是眼眶里有淚。母親走時，他悄悄跟著，看著母親蹣跚的背影像一截彎曲的枯枝。她越走越遠，像一只爬向黑夜深處的螞蟻。

四

一條泥土公路像橫在山肚子上的巨大傷口，從山腳迂回延伸到山頂。一頭連著山村的困境，一頭連著城市的燈火。

他無數次站在山頂上看著纏繞在山間的路，從晨曦走進暮色。路上偶爾有一些灰色的身影，一點點挪到遠方后消失了。漫山草木擋住了他望向遠處的目光。他常常想，出路就在這條路的盡頭。也許有一天，他能搭上一輛車走得遠遠的。可剛修通的公路幾天看不到一輛汽車，連摩托也很少見。他心里打鼓，不知道該怎樣離開村子。

外面的世界正在飛速前進。村子卻像樹梢上的一片枯葉。公路帶來新的希望，人們仿佛長出了翅膀。家族血脈里漂泊的基因，正在孕育新的冒險。一些人離開了村子。一些人在離開村子的路上。一些人蠢蠢欲動。與其在貧瘠的山村挨餓，不如學學祖先的樣子，去別的地方找找門路。

有天早上，他打開家門，明晃晃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在地上變成碎米花。他又一次走到父親墳前，望著孤零零的土堆，流下了眼淚。他待了很久，感覺眼淚流干了，跟中邪似的，返身回家鎖門。破舊的木門響起哭泣般的“咯吱”聲，掉落一些碎屑。

他到了村口，在岔路前遲疑了一會。一條是上山的路，另一條是他凝望了無數次的公路。他揉了揉眼睛，走上了公路。他不知道去哪里，只是心里有個聲音催著他向前走。他走了一段，看到隱沒在草叢中的小路。以前父親帶他去趕街，走的是小路，不好走，不過離街上更近。他猶豫了一會，沒跨上小路。人不能總在一條路上走。

公路也不好走。冷颼颼的山風吹著，他感到腳掌被碎石硌得生疼。走了很久，他回頭仍看到那些破舊的房子。他發現自己正一步步墜入峽谷深處，四周的山也顯得孤獨。恍惚間，他又想起了父親說的話，要長成一個男子漢。那是父親的希望，也是命運的暗示。他突然笑了，他邁出了成為男子漢的第一步，渾身輕松了不少。

山村太小，世界太大，人生太苦，但出路總是有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活路在哪里，只是向著黑夜里的光，一步步往前走。多年后，他仍清楚記得月光下的影子、縣城的點點星光、夜色中發抖的身體、慢如老牛的客車、城市街頭的風餐露宿。他像一只笨拙的蝸牛，在城市的窄縫間爬行，終于尋得一個暫居之地。

他第一次到省城，面對陌生的城市，內心充滿了惶恐。和他一樣，從大山走進城市的年輕人，置身于五彩的燈火中，泄了那股興奮勁后，才發現城市美則美矣，但要過上體面的生活何其艱難。可回頭無路，在哪里不得吃苦受累呢？祖祖輩輩都說過一個道理，從小喝什么樣的水，長成什么樣的人，做什么樣的事。個人有個人的無能，群體有群體的局限。大山給人疼痛，也給人吃苦耐勞的美德。他們挑砂漿、背水泥、搬重物，只要能掙錢糊口，再苦再累的活計都干。

空蕩蕩的出租屋安放不了身心，他們走上黃昏的街頭，睜大眼睛尋找熟悉的身影，彼此安慰、抱團取暖。同村同根的人，或許身上真攜帶著某種隱秘的氣味，他們相互感應著一點點靠近。背井離鄉的艱辛、茫茫無依的脆弱像一根看不見的絲帶，在遙遠的城市把村里人的命運連接起來。

有了伴，像有了根。盡管他們矮小、謙卑、笨拙，如大地上一根不起眼的草，可眼睛里有光便能看清腳下的路。每個人都在拼命，他們心照不宣，很少提起老家的人和事。只是逢年過節，其他人都買了禮物，穿戴一新，匆匆趕回老家他才感覺一股冷風吹進心里。

他的同齡人孩子都上小學了，他們把老婆、孩子留在老家，一個人來省城打工。城市給他們的空間太小，撐不起一個家庭的溫飽。還有更年輕的小伙子，也急著托人在農村找對象。有時候，他也會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可有人幫他物色對象，他總是一笑拒絕了。他覺得自己像風中的一粒泥土，不知道會飄向哪里？

五

他回來了。

在群山的懷抱里，他像一個失散多年后重新找到母親的孩子。太陽驅散濃霧，每一束光都聚到他身上。越往高處走，陽光越是明亮，他感覺整個大地都流動著金光。清風攜著山雀的鳴叫，恍若十幾年奔波歲月里對老家星星點點的念想。站在村委會門口，他看到兩扇亮紅的油漆大門像一雙巨手托起村子的希望。村委會的院壩里溢滿歡聲笑語。

在省城接到那個陌生電話時，他正在樓頂上砌磚。他抬起頭，遠處湛藍的天空和昏黃的土地相互映襯，構成一幅動人心魄的畫。他隨后用沾了砂漿的手指滑下接聽鍵，聽到一個熟悉的鄉音叫他小名，他感覺有些詫異。后來他弄清了，是他們村的支書，不覺心頭一熱，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

“村里幫你申報了進城安置的名額，你務必回家一趟。”村支書說。他聽說過這個政策。從伙伴們口中，他知道這些年村里大變樣了。一瞬間，仿佛有一束光沖破黑暗，照進他的心里。多少年了，那常常出現在夢里，又害怕回去的老家一直以某種方式掛念他、呼喚他。他覺得自己像一棵樹，在風雨里搖晃多年后終于迎來了陽光。

“你小子，一走十幾年，一點音訊都沒有。”村支書拉著他的手笑呵呵地說，“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的電話。”

他有些別扭地站著，不知該怎么回話，臉上擠出一絲生硬的笑。村支書遞了一支煙給他，意思是讓他不要拘束。

“先坐下，我給你說說進城的政策，你好把表填了。”村支書說。

“真讓我搬進城？”他低著頭小聲問。

“那還有假？村里這些搬遷戶天天望眼欲穿呢。”村支書說，“黨的政策好，讓你們趕上了，免費的房子，這下真的是山雀進城變鳳凰了。”

他感覺有些恍惚。臉上的喜悅蕩漾開來，像一顆豆芽在黎明前撐開泥土，搖頭晃腦迎接清晨的陽光。

“你在外這些年，其實大伙都記掛著你。我們開會的時候，說讓你搬遷進城，大伙都舉雙手贊成。”村支書說。

他急忙站起來，深深彎下腰，像是鞠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村支書扶他起說：“你也不容易，進了城，再討個媳婦，日子就過得成了。”

他抬起頭，看著村支書嚴肅而溫厚的臉，多年來第一次露出發自心底的笑。

“讓你們操心了，我會好好過日子的。”他說。

“你也得多操操心，進城是大事、好事，可也是我的操心事。”村支書說，“這幾十人老的老、小的小，又沒見過什么世面，摸頭不捉腦，你在城里見過大世面，進城后多幫襯著他們點。”

在老家的土地上，看著村子里的一切，他兩眼放光。他感覺別人看他時，眼里的光更亮。沒想到十多年的時光，村子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水泥公路環在山腰上，泛著金色伸向遠方。孩子們在寬敞的路上蹦跳著，笑聲回蕩在山里。路邊金黃的苞谷在風中頻頻點頭，山里的松樹發出歡快的呼嘯。在背風的低洼處，午后暖暖的陽光灑在屋頂，炊煙蕩起溫馨的氣息。一幢幢兩三層的小洋樓筆直挺立，潔白如雪、方方正正。稍差一點的房子也是青色瓦頂、水泥墻面。

一切都充滿希望。一點一滴的積累聚成了滄海桑田。是什么力量催生著變遷。時間？空間？或許是人心的力量。無論離開還是堅守，每個人始終在路上，用堅實的腳步扣響大地。出路是自己創造的，每一天都是新的生活。一代人站在祖輩的肩膀上行走，逢山開路，聚水成河，竭力創造新的生活。祖先得貴人恩遇，在羊棚村扎根，保留了一個家族生命的星火。祖祖輩輩艱難的耕耘，讓羊棚村換了新天地。新一代的人，即將在城市里，踏上新的幸福路。

他從回憶里走出來，一代代人來過，扛過，也活過。在九樓看著外面金子般的陽光，微微笑了。他赤腳走在瓷磚上。涼意從腳底傳遍全身，像極了祖輩踩在凍土上的感覺。他突然笑了——這冰涼的觸感，正是新生活最真實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