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冬梅,吉林通化人。魯迅文學院第46 屆高研班學員。曾在《新華文摘》《海外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家》《作品》《西部》《山西文學》《北方文學》等刊發表作品。作品《淘金》入選《中國現當代文學選本》第七輯,作品《大湖》入選2020 年度中國小說學會小說排行榜。
村莊像一棟巨大的房子,每戶人家都是一根柱礎,這棟房子在這個地方矗立幾百年了。離開村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扔下的空房子,像一只只手掌,孤零零地伸向天空。屋子比人多了,人住得就闊綽,一個人獨踞一幢大屋,三四間空空蕩蕩的磚房像一個巨大的菜壇,人似一顆瘦小的腌菜,凄惶地被丟進里面,原本睡著十個人的大炕,如今只在炕首睡一具枯木般的身體。搬到城里享福的人,睡在軟綿綿的床上,身下是一張乳膠床墊,上面布滿黑黑的孔洞,人睡覺的時候被孔洞中吹進來的風托著。
這次回到村子,侖美不打算走了。她從工廠退休了,老伴景聲也不在了,她覺得自己沒有家了,一個人孤零零的 ,在哪落腳哪里就是家。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當侖美站在村里的小街上時,她竟然找不到家了。村莊像一盤重新布局的棋子,張王李趙家的房屋早已重新排布了,人家是棋盤上的棋子,棋子被無形的手擺弄,組合排列成方方正正的局面,可侖美像個局外人,站在這棋盤前面有些不知所措。
侖美的哥嫂還住在村莊里,侖美好歹還有地方去,不然沒有親戚的故鄉,根本不能算故鄉了。哥嫂一家早就住上了新房子,他們剛倒出來的老房子被孤零零地丟在那里,這正合侖美的意愿,她簡單修繕一下就住了進去。蓋一幢新房她也蓋得起,可她就是要這幢老屋,哥嫂不理解,他們非要接侖美去住新房子。可侖美就是要住老房子,她說,老屋里住過王侖美啊。哥嫂想起從前的事,都沉默了,后來嫂子說笑了一句,鄉下認人不認名兒,管你叫王侖美還是叫王美麗呢。
老屋連柱礎都翻挖了幾次,在上面蓋了拆拆了蓋,最后一幢房子,也蓋了有十幾年了,祖輩四代人在這塊地方蓋房子、生火造飯生孩子、過日子生老病死,像一臺戲,回環往復,演了上百年。侖美覺得這塊宅地里有王家的福氣。
侖美連墻都沒有粉刷,只在炕上鋪了花團錦簇的炕草,墻面貼上連年有魚的年畫,喜慶鮮艷的色彩,立刻把屋子照亮堂了。現在侖美一個人住六間房子,屋頂立著三根煙囪,底下連著三口鍋灶,南面墻上開著三扇門。屋子和土地一樣,不能空,一旦空了,就要壞了。她抱來一捆玉米秸塞進灶口,不用引柴火就燒起來了,火舌舔著鍋肚子,躥出的白煙嗆得侖美鼻子疼,疼過了熱熱地涌出兩汪淚來。聞著這股煙氣,侖美過了癮,她覺得什么都回來了,她對自己說,都幾十年過去了,現在,我又是王侖美了。
躺在那硬邦邦的炕上,熱氣一點點透過侖美的身體,透進每一塊筋骨皮肉,把她整個人熨平了似的。侖美說,凍了幾十年,又能睡到熱熱的火炕了,可真暖和啊!嫂子就笑,樓房里的暖氣不暖和嗎。侖美說,屋子是熱的,可身底下沒有熱氣兒 ,冷颼颼的。嫂子問她,電褥子不是熱的?侖美說,那熱不是從火里來的,是電燒熱的,干巴巴地烤人。嫂子點點頭說,那倒是,炕洞里走著一條火,人躺在炕上像烤炙,一百樣病,九十九樣能炙好。
嫂子給侖美抱來兩床鋪蓋,都是蓬松棉的,輕飄飄的像抱著一捧云彩。侖美說,不要這個,這被子沒有棉花,不沉實,壓不住身子。嫂子說,誰還蓋老棉花被呢。可是侖美求著嫂子給自己做兩套鋪蓋,拿新紡的棉花,絮得厚厚的,針腳得扎得實實的。嫂子拗不過她,只好買了棉花布匹,在炕上鋪展開,像拾掇一塊地似的,拿一根針在上頭耕作,弄了一頭一身的棉花灰,連眼睫毛都像掛了霜。嫂子對侖美說,好多年沒做棉花被了,村里的女人都懶了,很少有人家蓋棉花被。侖美說,結婚的喜被總得要棉花吧,我記得連鋪帶蓋得八斤八兩棉花。嫂子想了想說,我上次給人做喜被,都記不清是哪年了。侖美把做好的棉花被攤開,嚴嚴實實壓在身上,美美地閉上眼睛。
嫂子看她那瘦瘦小小的樣子,像個包著被的嬰兒,心里有點憐惜。她問侖美,你沒想過再找一個?侖美聽了一怔,搖搖頭說,沒想過。嫂子知道她還想著景聲,就勸她,景聲回不來啦。侖美的眼淚就下來了,她說,我總以為日子長著呢,可沒想到這么不經過,過著過著,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嫂子說,日子是往前奔的,還得往前看。侖美搖了搖頭說,往前面一眼就看到頭了。說來說去,我心里放不下別人了,誰也沒有景聲好。嫂子嘆了一陣氣,又提起話頭兒說,志林家的也沒了,他現在單著呢。侖美拿被子蒙住腦袋,在里面含糊地說,單著又怎樣,好馬能吃回頭草嗎。

侖美收的第一個快遞就是志林送來的。村里就志林一個郵遞員,從前家家戶戶的信件和包裹都靠志林騎著一輛自行車傳遞。人們把對信件和包裹的熱情也分給了志林。他這一輩子活在村里人的祈盼里,活得美滋滋的。他舍不得這種幸福,即使退了休,又應聘做了快遞員,每天還是跑那條老路線,他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像線一樣把一輩子纏在一根線板上。
志林早就不騎自行車了,現在他開著一輛墨綠色的面包車,像一只柞蠶牽著黃色的絲在遠遠的地平線上蠕動。一看見那個綠色的影子,孩子們就像風一樣跑向村口,對他們來說,村莊太寂寞了,任何從外面來的東西都可能帶來新的秘密。志林的車剛在侖美家門口停下,孩子們就圍著車跑起來,邊跑邊喊著,包裹!包裹!孩子們臟兮兮的臉上閃著興奮的光澤 ,其實那包裹里頭可能根本沒有他家的。
志林進了侖美的院子,院子剛用新鋸的木板圍了柵欄,滿院子木頭的香味。他把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交給侖美,那上面貼著一張白色貨單,字跡很小,看不清楚,特意用黑色粗筆又寫了一個大大的名字:王侖美。志林說,換了別人送貨,一定不知道哪個是王侖美。侖美笑了說,離開村子幾十年了,都成奶奶輩了。志林說,你走了四十二年了。侖美怔住了,她說,你記得這么清啊。這么說的時候,侖美想起從前的事,她覺得有些尷尬,就換了個話題問 ,往外寄東西也在你這嗎。志林說,對,村里就我一個快遞員。侖美轉身取來一個紙箱交給志林。志林拿出手機說,還要拍個身份證照片上傳一下。侖美怔住了,問,非得拍嗎?志林說,現在都是實名了。侖美猶豫著說,你就在上面寫王侖美就好了。志林笑著說,不拍身份證怎么知道你是王侖美呀。侖美說,我就是王侖美,全村人都知道啊。志林說,全村人都知道,可是系統里的攝像頭只認身份證,就是大活人站前頭也不認啊。侖美想了想,假裝進屋去翻找,過了一會她出來說,身份證不知塞到哪個包里,等找到了再寄吧。侖美把紙箱又拿了回去。志林覺得侖美的表情怪怪的,像有什么秘密似的。
要寄的這箱東西是家鄉的土產,是寄給老嚴的。當年,老嚴和景聲來鎮上招工,景聲是礦山團委書記,老嚴是人事科科長,就是他們把侖美招進工廠的。工廠一共在鎮上招了八個人,全是女的,老嚴和景聲帶著她們坐火車,有人在背后偷偷地說,二個男的八個女的,一比四。工廠在南方,離家二千多里,侖美頭一次離家,一走就走那么遠,心里又興奮又悲傷,好在一路上有景聲。到了工廠登記的時候,廠辦的人說侖美的手續有篡改,有一張表格名字填錯了,卡在那不給她辦手續,侖美急得直哭。后來,老嚴掛了侖美鎮里的電話,作了溝通,那邊答應把更正手續郵寄過來,廠辦才給侖美落了臨時手續。
志林走后,侖美點燃了一把干枯的蒿草扔進了屋子,她要給屋子里住著的蟲子一個信號。所有蟲子都不喜歡蒿草的氣味,侖美小時候,干了的蒿草就是他們的蚊香和殺蟲劑。其實她打開房子時并沒有看見一個蟲子,可她知道,它們一定在張著耳朵聽、擴著鼻孔嗅,用觸角感知那些危險信息。侖美用一種柔和的方式通知它們搬家。
志林送完了快遞又路過侖美的門口,看到屋頂升起的炊煙,隔著木柵欄,志林說,吃夠了城里的尾氣,來吃鄉下的煙氣。侖美就笑了,說,還是煙氣好吃,聞起來都是香的。志林也笑,村里的女人早就吃夠了這煙氣,一天三頓,張嘴吃飯就得燒鍋熱灶。侖美說,燒柴做的飯好吃,飯吸飽了煙氣,格外的香。志林笑著搖頭,他覺得,在城里待了四十二年,侖美已經不是從前的侖美了。志林住在侖美家東院,兩家中間隔一道木柵,小時候,志林總是從縫隙里鉆過來,時間長了,木柵都被他鉆出個豁口,像掉了兩顆牙的嘴巴,現在那個豁口早堵上了,上面爬滿了豆角秧。
侖美家的老屋風骨仍然硬朗,偎在正屋西邊做了一間配屋,侖美想找一只腌菜的罐子,她舉著一支蠟燭,光暈像漣漪蕩開,把配屋里落滿灰塵的老物件一樣一樣映照出來。她看見一架老式的炕柜壓在最底下,上面一層一層堆滿了各個年代的物件這些東西像古墓下的土層,一層一個年代,最久遠的年代,埋在最深的土層。侖美把蠟燭往下探,一朵粉色的花朵驀地閃現,那是一張瓷片,鑲在炕柜的柜門上,上面積滿幾十年的灰塵,但仍然依稀看見花朵上一抹粉紅的顏色。
那是奶奶的炕柜,是她結婚時唯一的嫁妝。侖美用一把掃帚撲打著,那朵瓷花漸漸清晰起來。不只那花朵,連奶奶和兒時的歲月也一齊清晰起來了。侖美仿佛聞到一股柞木的香氣,那時候打家具最好的木料是柞木,他們村子上坎兒的村子叫柞木崗,去往柞木崗村的山梁上滿滿長著的都是柞木。那是一種不很高大的樹,可是木質非常致密,打了家具不易變形。柞木枝干上長著巨大的葉片,每片都有手掌那么大,人家年年采那葉子做餅,侖美記得那叫柀欏葉餅。
年年包柀欏葉餅的時候奶奶都要講關于柀欏葉餅的故事。說是村里有一個楊家姑娘,反抗包辦的婚姻,在結婚的頭一天跑到山上的柀欏樹底下,拿自己的腰帶拴在樹上把自己吊死了。家里人草草把她埋了,這種橫死的人進不了祖墳,就把她埋在吊死的那棵柀欏樹下。楊家姑娘沒有名字,家里人哭喪時喊她“小姑娘”。他們哭,小姑娘,你傻啊!小姑娘,吃一個柀欏葉餅,好上路啊。
每次奶奶講到這,侖美就問她,怎么沒有名字啊,叫個小姑娘?奶奶撇著嘴說,那年代,小子都沒名字,何況是丫頭片子。侖美又問,奶,你有名字嗎?奶奶臉上有了得意的表情說,我啊,撿人家個名字。侖美笑嘻嘻地說,名字還興撿。奶奶嘆了一聲說,多虧了解放軍哪。
奶奶小的時候,村里來了解放軍,大家都管那叫工作隊。工作隊挨家登記人口,走到侖美奶奶家門口了,看見她奶奶在院子里洗衣裳,一個穿軍裝的中年人就問她,你家幾口人啊。她說五口。解放軍就問,都哪五口啊。說著拿出一個本子開始記。她說,爹娘,哥嫂和我。解放軍又問,都叫個啥名兒,沒有名兒沒法記啊。她說,男的有名,女的沒名。解放軍就在本子上記,戶主,張德,妻,張劉氏,長子,張景和,長媳,張王氏。到侖美奶奶了,她紅著臉跟解放軍說,我還沒找婆家呢。解放軍笑了,他想了想就說,你該有個名字,你哥叫張景和,你就叫張景芝吧。說著他就在本子上記上張景芝。
侖美奶奶聽得怔呆呆的,覺得那名字真好聽,她愛惜那名字,怕忘了,就把手伸過去,讓解放軍把名字寫手上,解放軍把名字板板正正寫在她手掌心里,寫到那個芝字,解放軍對她說,“芝”,是仙草的意思,上面是一叢草,仙草底下盤著一條蛇,保護仙草的。侖美奶奶細細端詳那個“芝”字,可不就是嘛,上面一蓬草,下面盤一條蛇,果然就是仙草。
解放軍走了,侖美奶奶也不洗衣裳了,怕把手上那株仙草洗掉。她想,得把名字藏好了,想來想去,就從灶炕下抽出一條燒柴棍,吹滅了上面的炭火,在土坯墻上照著手掌上的字劃出了“張景芝”三個字。家里人沒人認得那是啥,直到侖美奶奶出嫁時那幾個字還在墻壁上呢。她嫁到了外村,卻再沒人管她叫這名字,當家的叫她,哎。外人叫她,老王家的。孩子們叫她,娘。張景芝三個字一輩子再沒人叫過了。
園子里蒿草長瘋了,已經高過了木柵、高過了侖美家的房子,像一群蹺著腳看熱鬧的人,把侖美家堵得嚴嚴實實。侖美找來一把鐮刀,動手開始割蒿草,七月的蒿草渾身是勁,它們以為自己是樹,一個勁兒地夠著天往上長。侖美一片一片地殺伐著蒿草,蒿草稈流出白漿漿的汁液,滴在手上粘粘的,像是它們的血液,整個院子里彌漫著特別的香氣。侖美想起從前,每到夏天,她和志林在河邊放牛,牛的嘴巴掠過草叢,潔白的牙齒被染綠,那時也能聞到蒿草的香氣。侖美割倒最后一片蒿草,蘭芹家的紅磚房就露了出來,房子已經很舊了,可是舊得很干凈,端端正正地立在那,像一個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女人。房頂上新換的紅瓦表明里面還住著人,可是房子里靜悄悄的,院子里也沒有雞鴨的叫聲,侖美想,可能蘭芹愛干凈,不愛飼養雞鴨。
侖美家前院是蘭芹家,從前,蘭芹只要在北窗邊高高地喊一聲,侖美,出來玩啊。侖美吃著飯呢,急得扔下手里的碗忙忙地跑出去,高聲應著,唉,這就來。侖美媽媽就在后面喊,吃一百個豆不嫌腥,蘭芹整天欺負你,還不長個記性。媽媽說得不假,蘭芹咬尖兒,說話愛酸人,可侖美讓蘭芹拿捏住了,就喜歡跟她玩,偏偏愿意挨她的嗤兒。
她們一起跑去蓖麻地里抓一種綠色的肉蟲,那蟲子爬在蓖麻桿上,懶洋洋地吸吮汁液。捉到了蟲子,她們會把蟲子的頭朝上,尾巴朝下,然后用力一擠,就有一團綠色的糞便從蟲子的肛門爆出來,綠色的汁液會順著手指縫往下淌。蘭芹厭惡地甩著手上的汁液,一邊嚷著,好惡心的血。蘭芹暈血,平時針扎了手指自己都不敢包。侖美摘下一片蓖麻葉給蘭芹擦那汁液,汁液擦干凈了,手指還印著綠色的痕跡。蘭芹舉著手沮喪地說,弄得滿手是血。侖美就笑,染指甲才弄得滿手通紅呢,這不過是一只蟲子,哪來的血。蘭芹說,這血都浸到皮膚里了,一個禮拜也洗不掉呢。侖美沒有想到蘭芹的眼睛有毛病,她只是暗暗地想,這汁液要真是像血那樣紅就好啦,只是沾到手指上一點點,就把手指染得那么綠,多好的染料啊。可惜汁液是綠色的,小姑娘們不可能染著一手的綠指甲,她們都等著指甲草呢。初夏就撒在園里了,長得哪哪都是,采下來在罐子里搗爛,兌上白礬,冰冰涼涼地敷在指甲上,外面包上花花綠綠的布條就有了理由,不喂雞飼鴨,不抱柴洗米,十指不沾陽春水,連晚上睡覺都要拱著兩只手,扎撒著伸在被窩外面,興奮得半夜睡不著覺,光想著那紅色的汁液一點點滲進指甲里,明天十個指甲像十顆紅色的貓眼寶石。
晚上,侖美睡在炕上,窗上也沒拉窗簾,自家的院子很大,前院就是蘭芹家,她不怕蘭芹看自己,她一直看著蘭芹的窗子,直到那燈熄了侖美才睡下。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侖美好像又回到工廠,她正和很多女工在排隊,大家在等著領工作服。她看到人家領到的衣服上,胸口兜蓋那里縫著一塊白布,上面打著紅格子,頂上一排格子里印著“東方機械廠”幾個字,底下的格子是空著的,別人告訴她,領到衣服,要在格子里寫上名字,用黑色的墨水,寫得重重的,洗也洗不掉才行。
倉庫窗口有人在喊,王蘭芹、王蘭芹。喊了幾遍也沒人應,發衣服的人把頭探出來又放大聲喊著,王蘭芹是哪個。侖美像才從夢里驚醒似的,突然舉起手喊著,到,我是王蘭芹。等她從窗口接過衣服,里面的人還在蹊落著,喊了好多遍你也不應,難道這不是你的名字。周圍的人都看,還有人在嘁喳,侖美紅著臉,一言不發。回到宿舍,她拿出鋼筆,吸飽了黑色墨水,重重地在衣兜蓋那塊白布上工工整整地寫著,王侖美。一寫完她就心虛了,想要重寫,可那墨水已經暈透,大概洗都洗不掉了。
她心里涼涼的,想起離開村子前爹一再叮囑她,你以后叫王蘭芹,再也不是王侖美了。侖美有些不甘心,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叫王侖美了,她覺得萬分舍不得,就像和一個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姐妹突然就要分別一樣。她不喜歡王蘭芹這個名字,她覺得土氣、俗氣,一聽就是鄉下人。王侖美這名字多好啊,聽著就雅,洋氣。這也難怪,取名字的人本來就有一肚子文化。侖美從來都很乖,可是這一次她任性了,在填招工表格時,她偷偷在一張表里端端正正地寫下了王侖美三個字,寫得很小,很輕,帶著忐忑。可就是這張表格,讓她在一進廠就落不了手續,還狠狠哭了一鼻子。
侖美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寫自己的名字都要偷偷摸摸的,像做了什么壞事似的。她想起小時候,蘭芹老是嫌自己的名字不好,可當著侖美的面又從不說嫌棄自己名字不好,她反而挑剔侖美的名字,說她的名字很怪,好多人不認識那個侖字。侖美相當不服氣,明明很好的名字,蘭芹就是嫉妒。侖美牛氣地給蘭芹解釋,說侖是昆侖的侖,她的名字就是像昆侖山一樣美,而蘭芹的名字,蘭就是草,而芹就是菜,除了草就是菜,肯定要比昆侖山要小得多。這一說蘭芹生氣了,不和侖美玩了,侖美害怕了,央求蘭芹和自己玩,蘭芹想了個主意,說要和侖美換名字,只換三天。侖美想了想就同意了,她想,只不過換三天,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換過了三天,蘭芹還是不想換回來,她每天還是在自己的本子上寫著王侖美三個字。侖美不樂意了,可她想換回來,又怕蘭芹不和自己玩,只好等著過了期末考試,再過一個寒假,等蘭芹稀罕夠了,到新一年開學的時候,蘭芹就會把名字換回來了。
可是期末考試了,按照她們的約定,侖美在試卷上也只能寫上王蘭芹,而蘭芹在試卷上寫著王侖美。侖美學習好,考試成績總是排在前面,蘭芹學習不好,成績排在后面,結果考試成績一公布,侖美成了倒數。老師看了試卷,問侖美,你的字寫得怎么那么像蘭芹呢?其實老師明知道她們交換了試卷上的名字,可老師為了處罰侖美,將錯就錯,把本該屬于侖美的紅花少年給了蘭芹。看著蘭芹上臺領獎那得意的樣子,侖美還哭了一鼻子。老師批評侖美說,名字怎么能換呢?你愿意變成蘭芹嗎?侖美抹著眼淚,滿臉不服氣地說,我才不要變成蘭芹,她多笨啊。老師就笑了,她拿著一張集體照片端詳著說,不過,你和蘭芹倒長得有些像,照片上乍一看,真挺像一個人。侖美在心里說,哪里像啊,她們雖然都梳著雙辮子,穿一樣的白襯衫,扎著紅領巾,臉型也都還沒長開,乍看是有點像呢,可是蘭芹的骨架多大啊,侖美比她秀氣多了,整個臉型、身體都比蘭芹要小上一圈呢。
侖美沒想到,她會在鎮上遇見蘭芹。鎮上每周都有集市,每逢集市鎮上就很熱鬧,原本走人走車走牲口的路都擺滿了貨物,地里長不出來的東西,他們得從兜里掏錢買。貨物都是散裝,沒有保質期,小販們拿一把小銅秤,戳起白糖冰糖面堿味精,稱好了拿一塊黃草紙包起,村里人沉甸甸地拿在手里,像拿著一塊金子,回到家小心翼翼地倒進瓷罐里。不管日子變成什么樣,陳年節儉的習慣還在,在他們眼里,白糖比咸鹽金貴,他們狠狠地往菜里撒鹽,卻用一把極小的勺子挖糖,他們人人都能吃咸,一年吃掉幾缸咸菜和幾缸大醬,把嗓子吃得齁爛,可不到過年,他們想不起來吃一塊糖。
侖美買了一些山貨,用一個大的紙箱把給老嚴的禮物包好了,她找到鎮上的郵電所,要把那箱東西寄出去。窗口里的人管她要身份證,侖美遞了進去,那人看了看,有些好奇地說,這個鎮上還有一個人也叫王蘭芹呢。侖美沒有作聲,她有些心跳,感覺自己像做了賊一樣。等侖美去衛生院開藥的時候,遇見的事情就更奇怪了。侖美在窗口掛了號,來到診室外面等候,看病的人有點多,把手里的掛號單交上去后都被攔在二道門外,等著護士一個個叫號。等了一陣,侖美聽見護士叫,79 號王蘭芹,王蘭芹來沒來。侖美低頭看了看單子,頂上寫著79 號,可還沒等她起身,那邊還有一個人急急地站起來尖著嗓子說,來了來了,我是王蘭芹。說著那人小跑著過去了,那人長得很胖,跑起來特別笨,只看了一眼,侖美心里就覺得空了一下,她認出來了,那人是蘭芹。雖然她回村以后一直沒有見到蘭芹,四十多年里,她也沒再見過蘭芹,可是就那一眼,她還是確定了,那就是蘭芹。蘭芹長得太有特點了,那種長相年輕時老相,老了時反而不顯老相了。小時候蘭芹的臉就大,又黑,還泛著紅,那張臉完全隨了她哥,生產隊的隊長王德昌,從前侖美最怕的人就是王德昌。王德昌長得太像一頭牛了,又高又壯,一張巨大的臉上面居然長著兩只小眼睛,眼睛又斜視,他看人的時候很怪,總是像看著人,又像沒看著人,眼神里有很多東西,這種斜視,蘭芹的其他兄弟姐妹也都遺傳了。
遠遠地,侖美聽見醫生在里面說,我叫的是79號,王蘭芹。進去的人說,對呀,我就是王蘭芹。醫生看了她的單子說,你是82號。不一會,護士出來了,對著等候的人喊著,79 號王蘭芹來沒來。這時,侖美把手里的單子捏成一個團,緊緊地攥在手心里往外面走去,走到垃圾桶那里,把手里的那團單子輕輕地丟了進去。她聽見蘭芹在里面吵嚷著說,王蘭芹就是我,哪來的第二個。醫生也覺得很奇怪,她問蘭芹,你心臟有毛病嗎?蘭芹說,我哪有毛病,心臟好著呢,一分鐘跳70下,不多也不少,我就是眼睛有毛病。醫生搖搖頭說,那這個王蘭芹不可能是你,她的心臟病相當重,隨時有危險呢。蘭芹聽了就不吵了,帶著慶幸的語氣說,那可真嚴重啊,幸虧我不是那個王蘭芹。
侖美走了不遠,就覺得再也走不動了,她的胸口像揣著一面小鼓,敲得她心慌慌的,氣也像不夠使喚,她大口地喘息著,一下子吸進很多的氣,把那些空氣深深地推進肺里,可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氣,肺還是像一條缺氧的魚,一直張著口貪婪地吞吃著空氣。她的腦袋發出嗡嗡的鳴響,她覺得里面仿佛有液體在搖晃,把她的腦子搖得混沌起來,她眼前出現一圈圈黑色的波紋,四周的人和景物漸漸被波紋吞噬。侖美不敢再動了,她干脆閉上眼睛,坐在花壇上休息,過了好一會,她的眼前才重新又清亮起來,她試著站起來,腳步卻異常沉重,像干了多累的活似的。這時天陰了下來,周圍的景物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像走在夢里。
她又想起從前做過的那些噩夢,很多次都像今天的情景,有人在高聲喊她的名字,喊的是王蘭芹,她答應著,可轉瞬就發現,那其實是在進行一場宣判。等待宣判的人還有她爹、爹的戰友和幫助她改名字的那些人,他們都在臺上站著,低著頭在等著宣判。侖美哭著央求那些人,說她再也不叫王蘭芹了,她還要改回叫王侖美,可那些人兇巴巴地說,晚了。然后不管侖美怎么央求,他們都拖著侖美往臺下走去,一塊拖下去的還有她爹和他的戰友。侖美不知道要把他們拖到哪去,一個勁地哭喊著,在哭喊聲里,她驚醒過來,臉上還帶著淚痕。這種夢老是折磨她,她寫信告訴她爹,爹告訴她,再也不要寫那樣的信了,也不要再想王侖美這個名字,她要牢牢記住,自己就是王蘭芹,要把這個名字刻進骨頭里。
侖美回到村子的時候,屋頂已經升起煙柱,那些煙柱被風吹軟了,把屋子連同樹木物什、牛馬豬狗統統裹起來,攪弄成渾渾沌沌的一團,讓村子看上去像一鍋雜米糊糊。侖美沒有生火做飯,她喜歡聞那種煙氣,走在村子的任何角落都能聞到,她追著那煙氣走,不知不覺來到一條小路。村莊的樣子早就變化了,只有幾條主干路像骨架一樣還在支撐著村子。侖美只記得那個路口從前的樣子,現在的房子和人家她一個也不認得了。她只記得,小路盡頭有一座八角房檐的房子,墻壁上用綠色的碎玻璃拼著幾何圖形,房檐下有一個燕子窩,燕子年年都來。而在這路上別的房子都是黑乎乎的,很多房子后面豎立著泥做的煙囪,老是不停地冒煙,把泥墻都熏黑了。
可是那座帶八角屋檐的房子,侖美從來沒有進去過,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進去,因為大人早就嚇唬他們說,房子里住的老頭是個老瘋子,他有一種傳染病,染上了就活不長了。然而,每當村子里有新出生的孩子,大人們又會走進那座房子,臉上堆著笑,央求著說,您看看,給孩子起個名兒吧。然而并不是每個孩子都會得到名字,只有那老頭高興的時候,他會在泥地上用樹枝劃出幾個字,來人若是全認得,就得到了孩子的名字,若是有一個不認識的就白費力氣了。侖美的名字也是她爹這樣求來的。可是即便得了名字,大人們仍然告訴孩子說,不許進那老頭的院子。
侖美不怕那老頭,她覺得他比王德昌慈祥多了,他的臉很瘦,可是眼睛很大,長著很寬的雙眼皮。夏天的時候,侖美看見他在院子里,裁破高粱秸稈的皮,扎著什么東西。村里人都會用高粱秸稈的皮扎東西,比如扎燈籠、扎蟈蟈籠子,他們只扎有用的東西。那老頭扎的東西很大,像帶著翅膀和尾巴,有人說,那是鷂子,只有閑人才扎鷂子。
上了學以后,侖美知道了,那東西叫風箏。
老是看見那老頭扎鷂子,可一直沒看見鷂子上天,這也難怪,三伏天悶得沒有一絲風,拿什么送鷂子上天呢。有一天快下雨了,侖美看見老頭走出來了,手里拿著那只鷂子。那只鷂子很大,上面綴滿了布條,侖美知道,鷂子要飛上天得有風托著。她好奇地跟著老頭,問他,沒有風,鷂子怎么飛呢。老頭笑著說,沒有風,鷂子也可以飛的。
侖美很好奇,跟著老頭兒,一直跟到田野里。雨已經下下來了,侖美瞪著眼睛,看那老頭怎么放鷂子飛。雨又大了一點兒,老頭把鷂子披在肩上,像背著一個彩色的披風,突然他大步跑了起來,越跑越快,快得那只鷂子有點追不上他了。鷂子在他的身后水平地伸展開來,花花綠綠的布條像魚的尾巴一樣劃動著。老頭越跑越快,那些“魚尾巴”變成一支支箭,向著老頭奔跑的方向射去。鷂子離地面那么低,可是它真的在飛,像燕子一樣,在草尖上滑翔,拍打著綠色的草浪。
侖美拍著手跳躍著,興奮地叫著說,飛起來嘍!飛起來嘍!老頭跑到田野盡頭,又轉過身體,拖著那只鷂子向侖美跑過來,侖美能聽見鷂子的長尾嘩嘩啦啦響著,像給越來越密集的雨點伴奏。老頭把鷂子系在侖美的脖子上,假裝追著她跑,侖美像一只快樂的小兔,劃著弧線一頭扎進青草叢里。這時候風突然起來了,貼著草頂低低地吹拂著,七彩的鷂子真的飛起來了,它借著風的力量,豎起了身體,像攀上了枝干的藤蔓,搖搖晃晃地抖動著。可等侖美一停下來,鷂子就落回了地面。侖美有些氣餒,她覺得跑得太累了,一旦停下來,鷂子就掉下來了。老頭說,你只有跑才有風啊,有了風,鷂子才能飛。侖美累得氣喘吁吁,她問老頭,風箏要飛到哪里去呢。老頭說,飛到很遠的地方去。侖美又問,為什么要飛那么遠。老頭說,很遠的地方有好看的東西啊。
后來,景聲也帶她放過風箏。景聲騎著自行車,帶著侖美在大路上飛馳著,那只七彩的風箏扯著長長的線在他們身后緊緊地跟著。景聲叫侖美不停地放線,風箏離他們越來越遠,風把那只風箏兜起來,越過了他們頭頂。侖美歡呼著,她聽見風在耳邊抽打,撩起她的頭發,要阻止她向前,風箏也在身后拉著她。可是景聲告訴她,風就是這樣,當風箏要往前跑,風就往后拉著它,可風箏真正飛起來了,風反而會托起它向天上送,送得更高更遠。可是風還是不夠大,為了找風,他們扔下自行車,干脆向山頂跑去。景聲說,沒有風,那就去找風啊,越高的地方風就越大。果然山頂的風好大,真像景聲說的,風箏像長了翅膀,被風托舉著,一點點向天空攀著,直到它飛過了所有樹的頭頂。
但最讓侖美難忘的不只是放風箏,還有那個關于風箏的電影。她忘記了是哪個國家的譯制片,反正主人公是外國孩子,長著卷曲的頭發和藍色的眼珠。孩子的爸爸為了滿足他想放風箏的愿望,不惜冒著危險在田野里放飛了一只風箏。可彩色的風箏在天空飄搖,卻吸引了敵機的注意,一顆炸彈投下來,爸爸把孩子壓在了身下。孩子醒來的時候,只看到天空中那只風箏還在飄搖,而爸爸卻永遠地睡著了。電影很感人,侖美還忍不住哭了鼻子,在暗黑的電影院里,很多人都哭了,電影院里到處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侖美問景聲,風箏要是老不下來,它會飛到哪去呢?景聲告訴她,會飛到很遠的地方,但最后總要落回地上的。侖美有點失望地說,還不是又回到地上了啊。景聲說,可那不一樣,它飛上過天空啊。
現在,小路的盡頭仍然矗著一幢八角屋檐的房子,有個身影正在院子里做著什么,那里是放風箏的老頭曾經住過的地方,可現在那里有了一幢新房子,房子涂著白色的墻壁,裝飾著紅色的屋頂,繞著院子圍起木色的柵欄,柵欄上開著喇叭花。侖美向園子里張望,突然從一片黃瓜秧下面立起一個人來,那人已經很蒼老了,站立起來也伸不直腰身了。他雖然極瘦,可是曾經的骨架還在,讓人想象他曾經的龐大。他的臉很寬,一雙眼睛瞇成一條線,他瞅了侖美一眼,那種斜視的眼睛特有的目光讓侖美一下就想到那是王德昌。
王德昌也在打量侖美,他的眼珠藏在那道縫隙里仍然閃著犀利的光。他顯然認出了侖美,因為那眼神里帶了一種兇狠,這兇狠讓侖美害怕,像她小時候那樣害怕。王德昌做過生產隊長,干什么都帶著股狠勁,他長得和蘭芹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就是蘭芹比他小了幾號,他們都是那種大骨架的身材,個子不高,但肩膀和胯骨很寬,從前老被人夸贊是能干活的體形。算起來王德昌年近八十了,比侖美大了好多,丑的人老了也丑,只是丑得不那么扎眼了。侖美記得以前的王德昌總是戴著一頂褪了色的前進帽,藍色的涂綸料子,春夏秋冬從沒摘下來過。有一次侖美去找蘭芹,趕上王德昌沒起床,光著膀子在被窩里抽煙,他的腦袋上也戴著那頂帽子,顯然他是戴著帽子睡覺的。他趴在被窩里,抽兩口煙往上吐一下,看到侖美進來,他斜視的眼睛盯著侖美看,那種奇怪的眼神老讓人覺得心虛,好像他能看出人心里的想法似的。
農歷的七月,照例要給祖先上墳,侖美頭一次去了祖墳。從前她只知道祖墳就在西山坡上,向陽,種滿了楊樹。祖先的墳墓靜默地立在林中,侖美分不清誰是誰,哥哥指點了她才弄清。侖美說,一塊墓碑也沒有啊。哥哥說,烈士才立墓碑。侖美說,不立塊碑,誰知道下面睡的人是誰呢。嫂子說,后代記著就夠了。侖美沒搭話,臉上布滿了哀傷。她看見不遠處的樹下立著一座孤墳,哥哥說,那是老瘋子的墳。侖美一下子呆住了,她仔細看那座墳,上面還纏繞著陳年的枯草,大概是沒人掃墓,那草已經很多年沒人割了,墳包越來越小,總有一天會被風吹平的。
哥哥說的老瘋子就是放風箏的老頭。侖美感嘆著說,從前有那么多孩子都是他給取的名字,我的名字還是他取的呢,可他叫什么名字呢。哥哥說,這還真沒聽人說過,不過人都沒了,名字還有什么用。侖美說,怎么沒用,沒有名字怎么分得清誰是誰呢。哥哥反駁她說,活著的時候都沒個名兒,死了就更沒人提啦。侖美往遠處的山崗上看去,凡是有樹的地方都是人家的祖墳,整個村莊里,幾輩子死去的人都站在這里呢。后代分辨自家的祖墳全憑地貌樹木,那么多的墳墓,連一塊墓碑、一個名字也沒有。

在侖美家墳墓旁邊是志林家的墓地,鳳仙的墓也在那里,志林正在忙著祭祀。鳳仙死了幾年了,早埋進了志林家的祖墳,鳳仙的墓前也沒有墓碑,侖美問志林為什么不立塊碑,志林說等他死了埋進去的時候就可以立塊碑了。侖美知道那是他們夫妻合葬,碑上刻的左邊是志林的名字,右邊是鳳仙的名字,兩個人在山上做了伴,一起看著山下的村子和他們的后代。但是志林說其實不需要立碑,孩子們祭祀的時候都認得自家的墓地,也不用非要立塊碑寫上名字,名字是給外人看的,自家人不必要。
侖美笑著說,將來自己死了也要回來,就埋在父母的墳墓邊上。志林也笑,說她說的不過是玩笑話,哪有出嫁的女兒埋在父母身邊的?娘家的墓地沒有埋出嫁女兒的。侖美的哥哥也說,祖墳都是按父系算的,亂了規矩是不吉利的。侖美有些生氣地說,我是不是姓王呢?是不是這家的閨女呢?聽你說的話,好像嫁了人像死掉了一樣,被抹得干干凈凈。侖美的哥哥解釋著,說規矩是這么定的呀,別說是閨女,就是有橫死的、沒成人就死了的也都不能進祖墳,好多都是在離祖墳不遠的地方埋的。侖美聽了心里酸酸的,她有點賭氣地說,我就要回來,我不要進你們的墳地,我自己買塊地,死了就埋在那。我離開村子那么多年,老了想回家,不想在外面飄了。聽侖美的語氣像是生氣了,志林和哥哥都勸她,說買塊地有什么難的,到時候埋在地里,邊上種上莊稼,天天陪著她,再也不離開村子了。
志林他們以為侖美是玩笑話,小時候她就有點任性,嬌聲嬌氣的,可侖美是認真的,隔天的時候,她真的請求志林幫她聯系買地的事情。自從鳳仙死后,志林很怕說這個話題,人老了多多少少都怕死的,看著兒孫滿堂的熱鬧,真要讓他們丟下,他們總是非常舍不得。夜里一個人躺在炕上的時候,志林老能夢見鳳仙,她說在那邊很寂寞,想要志林快點過去陪他,每次志林做了這樣的夢,好多天都高興不起來。他不需要去買塊地,家族墓地有現成的地,鳳仙一個人待的那個土包包將來也是他的歸宿。侖美跟他說了那事之后,他有時胡想,要是他和侖美在一塊了,過幾年到了那個時候,他是該下去陪鳳仙還是該和侖美葬在一起呢。只是他想過了,搖頭笑笑,覺得自己真是瞎想,侖美從前都不喜歡他,他現在變成這個老樣子,人家反倒來喜歡他嗎?那可真是笑話啊。
不過志林還是在村里幫侖美打聽地的事了,只是人家一聽是要埋墳都不想賣地,他們的地還留著種莊稼呢。村里人問志林,是誰要埋在這里呀。志林不好說是侖美,只說是以前在村里住過的人,老了想葉落歸根。那些人就追問著是誰,村里這些年出去的人總共就那么多,都在外面過得好,誰還會想著回這個窮地方。志林也不說是誰,只說人家給的錢還不少,要是誰想賣就找他。村主任知道了這個事,跑來找志林,告訴他說不許毀壞耕地,現在都保護耕地呢,不能違規辦事,要是愿意上山,林子里可以找一塊地。說來說去,侖美要在村里找塊地的事還真不是容易的事情呢,志林把這事告訴了侖美,侖美很失望,但她還是咬著牙說,我就不信,一口鍋那么大的地方就找不到了嗎?
過了一段時間,侖美侄媳婦生孩子,侖美包了紅包、帶了禮物去串門。她剛一進院就聽見屋里笑鬧一團,她聽出來,大伙正張羅著給孩子取名字呢。等她進了屋,冷不防看見蘭芹坐在那里。侖美一下僵在了那里,蘭芹打量了侖美好幾眼,似乎不敢認侖美。可侖美卻一眼就認出了蘭芹,她那種長相非常有辨識度,不管過了多少年、人有多么老,五官的特點都不會變。那邊有人正打趣說,得好好取個名字,在世上幾十年,這名字都得跟著他呢。邊上的人聽了都贊同,只有蘭芹說,名字不過是個代號,簡單好記就好,能不能出息不能靠一個名字。
侖美和蘭芹并沒有說話,大伙都知道原因。當年蘭芹也想被招工,她的身體條件沒的說,政治條件也夠格,可廠里來的招工干部卻偏偏選上了侖美。也有人說是因為蘭芹斜視,眼睛不合格所以沒選上。侖美后來才知道,蘭芹不只是斜視,其實她還是色盲,侖美也不知道什么是色盲,后來查了書才知道,色盲就是分不清顏色,比如紅色和綠色。侖美猛地想起來,小時候她們玩的那種綠蟲子,擠出的綠色汁液,難怪蘭芹老說那是血呢,原來她分不清紅色和綠色。
說到取名字的事,女人們想起一個新聞,說是有人居然冒名頂替別人上大學,后來還當了老師,提拔當了副校長。可被她頂替的那個人就很慘,在農村種地,嫁得也不好,過了一輩子苦日子。很多年以后,偏偏她發現了自己被頂替的事,就把頂替她的人告了,然后那個人被撤了職。可是也只是這樣而已,被頂替的這個人并沒有得到更多的補償,只是把當年害她的人處分了,然后她還是回到村里過她的日子,沒有任何改變,不僅沒有改變,她的心里比過去更難受了。從前她并不知道這件事,還安心做她的農婦,現在她知道了,覺得自己的人生被人換了,那種恨日夜折磨著她,她再也不能安安心心地生活了。
大家都感嘆,說這哪里是頂了她的名字啊,那簡直是頂了人家的命啊,人只有一輩子,這是毀了人家一輩子呢。聽到這些事,蘭芹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都快要遮掩不住了。侖美也同樣難受,她怕聽到這些事,在這個村莊之外,她還用著王蘭芹的名字呢。別人當笑話說的事情對她們兩個竟然格外刺激,侖美實在坐不下去了,于是找了個理由,勸說大家都散了。可說著話的工夫,侖美身子一晃,轟的一聲倒在了地上。大伙嚇得不輕,搖著她喊侖美,有人趕緊找來了村醫。村醫很老了,他其實是村醫的爺爺,從前的老村醫,侖美她們小時候,老村醫總是給她們看病。老村醫摸了侖美的脈搏,聽聽侖美的胸口,神色凝重了起來,好像他也沒什么好辦法,大伙要把侖美往醫院送,可過了一會,侖美自己醒了過來。老村醫打量著侖美說,這不是侖美么,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沒變多少。老村醫說,你的身體還是那么弱啊。侖美點了點頭。老村醫又想起了蘭芹,從前他老是分不清侖美和蘭芹,這兩個孩子整天在一塊,梳一樣的頭發,穿一樣的衣裳,一般大的歲數,長得也一樣高矮,遠遠從后面看過去,兩家的大人也分不清。
侖美回去后,覺得非常疲憊,她感覺那些她討厭的味道又回來了。女人們東家長西家短的,和工廠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工廠里的女人也說人長短,可是說的內容跟村莊里的女人不一樣,她們說的都跟工作有關,人和人也不像村莊里的人走得那么近。在工廠里,家家戶戶都住在樓房里,像一個個鴿子籠,下了班大家關上門,很少互相走動,不像村子里,今天發生了一件事,不等天黑,整個村莊就都知道了。
夜晚來臨的時候,侖美的心里更難過了,村莊的夜晚太黑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月亮的時候,出門上茅房都要撞到墻上。她坐在院子里,坐在那片濃濃的黑里面,她覺得非常孤獨。她想,自己為什么要回來呢?想來想去,她又想著,當年為什么要離開呢?如果不離開村子,她會和志林好嗎?會和她成為一家人嗎?可能也不會吧。她覺得對志林沒有喜歡的感覺,即使不遇上景聲,對志林也沒有喜歡的感覺。想到這兩個人,她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場籃球賽。
籃球賽就在小學校的操場上舉行。小伙子們分成兩個隊,一隊是景聲帶領,一隊是志林帶領。村子里的姑娘也分成兩隊,一隊給景聲他們加油,一隊給志林他們加油。侖美想起自己是給景聲加油的,盡管景聲他們一直落后,可每當景聲進一個球,侖美就拼盡力氣喊著。她的喊聲讓志林很難受吧,他的身體被汗水浸透了,呼吸急促得像拖拉機的轟響,空氣里有一種黏膩的氣味,小蟲子迎著夕陽飛來飛去,它們的翅膀映著金色的光線,發出奇異的光亮,像圍著人旋轉的星星。眼看著比分越來越明朗,景聲他們的比分像沉入水底的石頭,已經不可能浮上水面了。侖美的失落越來越明顯,看她焦急的樣子,好像那不是一場比賽,而是一場生死。景聲他們還是輸了比賽,在一些姑娘歡呼的時候,侖美竟然哭了起來,她的臉上還淌著汗,汗水和淚水一起滑下來。她的臉漲得紅紅的,還帶著青春期的虛胖,讓她看起來非常的美。她哭泣的樣子引起了景聲的注意,他上前拍拍侖美的肩膀,笑了起來,露出整齊的牙齒。
回憶像穿透了眼前的黑暗,四周仿佛發著光,侖美又回到從前的操場上,看到那個十八歲的自己,臉上的汗水亮晶晶的,急促的呼吸聲都從久遠的時間穿越回來,在她的耳邊重又響起。侖美突然覺得她好想念那個女孩啊,她是什么時候消失的呢?她去了哪啊?她想到自己這個蒼老的身體里曾經住過那么好的一個女孩,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村莊的房子大部分已經翻新或重蓋了,都是統一顏色的柵欄和大門,路邊的人家再也不是趙家李家王家,還在老房子居住的,大概只有蘭芹了。如今又多了一個侖美。從前她們天天穿梭在兩幢房子里,讓人分不清是哪家的女孩。蘭芹家的菜園和侖美家的后園通著,以前中間是沒有柵欄的,只有一棵很大的櫻桃樹。櫻桃樹開花的時候,兩家人都打開窗子看,隔著樹和對面的人說話。櫻桃熟了的時候,侖美常常坐在蘭芹家后窗臺上,手里捧著白色的搪瓷缸,里面裝著通紅的櫻桃。蘭芹家北炕上坐著打小牌的老人,他們面前鋪著一塊舊圍巾,幾雙干枯的手抓著那些滑膩的紙牌,等廂蓋上的座鐘打十一下,牌局就該散了。后來蘭芹家把櫻桃樹砍了,還在兩家中間架起了柵欄,架得密密的,蘭芹家還在后園種了高高的玉米,玉米林長起來的時候,風都透不過去的密實。
侖美站在院子里,想象著那棵櫻桃樹還在的樣子。其實那棵樹即使不砍也不可能還在了,櫻桃樹長了幾十年,那會老得不成樣子。侖美回味起櫻桃的味道,是那種農村的小櫻桃,紅紅的密密的,綴在綠葉之間,盡管它很酸,只有微微的甜味,可是侖美回憶起來的時候全是甜蜜的回味。她突然很想吃櫻桃,吃那種老品種的櫻桃,其實那種櫻桃都沒有人吃了,人們都愛吃又大又甜的外國櫻桃,那種小櫻桃就白白地開花結果,熟透了再白白地掉到樹下。侖美想著,還在從前那個位置再種一株櫻桃,她喜歡開粉色花朵的紅櫻桃,雖然等櫻桃苗長大結果子還要等上幾年,可她想自己堅持一下,也許還是能等得到的。
風吹過來,把園子里的土腥味吹過來了,還夾著一點糞味。漚在園邊的動物糞便混合著泥土,經過兩年的發酵,已經成了熟肥。侖美有些貪婪地呼吸著,她現在如此喜歡這些味道,她聞夠了工廠里機油和機器的味道,老了老了,她想換一種空氣呼吸。等那些氣味把她的胸腔灌滿的時候,她感慨地想著,離開土地進入工廠是對的還是錯的呢。要是按媽媽的說法,當然是對的啊,媽媽形容得很貼切,她說,你從土里爬出去了,以后掙的是票子,不是工分了。
可是侖美剛進工廠的時候,臨時待崗分在基建科,她們每天的工作竟然是修路。工廠是嶄新的工廠,大樓是新的、汽車是新的、機器是新的,人也是從天南海北新招來的,只有路是坑坑洼洼的,新來的工人就被派去修路了。侖美拿著鐵鍬挖溝的時候心里像堵了塊石頭,她想這和在村里挖地也沒什么分別啊。修路的活又累又臟,侖美感到非常絕望,她和一群人擠在集體宿舍里,懷念村里的大房子和暖炕。工廠在遙遠的地方,那里冬天沒有火炕,還下著冷雨,夜里侖美躺在冰涼的床板上,想家想得不行。她開始后悔,為什么要來這個地方,為什么她不能再叫王侖美,她很久都不適應王蘭芹這個名字,人們要叫上兩三遍侖美才能想起來應答,這使得人們一度懷疑侖美的耳力不好。
可是發工資的日子到了,侖美拿到紅紅綠綠的票子的時候,喜悅把她的煩惱驅散了。那是真金白銀的錢啊,那是她王侖美掙來的錢。有了錢她可以買她喜歡的東西,買漂亮的衣裳、鮮艷的紗巾,買高級的涂臉油,買她心心念念的高跟皮鞋。就連洗臉用的毛巾肥皂都是工廠發放的,還有春夏秋冬發的工作服被姑娘們偷偷改瘦了腰身,又做了許多只白色的假領子,再穿上黑條絨的布鞋,扎兩只巴掌長的短辮子,侖美的樣子就完全變了。她覺得自己變洋氣了,和在村里時簡直是兩個人,在村里侖美穿的是花布衫,梳兩根長長的大辮子,腳上是媽媽做的布鞋。
只要假期稍微長一點,侖美都會坐上火車回家。她要坐上兩天兩夜的火車,還要坐汽車、坐拖拉機才能回到村莊。回村里時,侖美帶了好多東西,她給女孩買了時興的塑料發卡,給男孩子買了七彩的跳棋,她還給家里買了一只大澡盆。澡盆是青色的洋鐵做的,不是很大,小孩子可以躺在里面,大人只能踡著坐下。可是澡盆在村里真是稀罕物,他們誰見過澡盆呢?不要說澡盆,就是臉盆也只有一個,全家洗臉也使,洗腳也使。他們的印象里洗澡是夏天的事,只有河水曬得足夠暖了、天足夠黑了,女人們才下河洗澡。而現在,有了這只澡盆,他們隨時隨地都可以洗澡了。侖美不只買了澡盆,還給他們講工廠里的大澡堂,像一畝地那么大的澡堂,洗浴池比他們野浴的小池塘大多了。
侖美回村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村莊,人們描述她帶回來的大澡盆,還有她講的工廠里一畝地那么大的澡堂。那時蘭芹家已經砍了櫻桃樹,在兩家中間架起了柵欄,他們盡量減少出門,可關于侖美的消息還是像風一樣刮進他們的耳朵。他們家的燈晚上亮個通宵,似乎在商量什么秘密的事,王德昌見了侖美家人,眼神里藏著陰險的東西。那時的蘭芹在村里種著地,找了一個老實木訥的男人,生了兩個孩子。再見到蘭芹時,侖美驚訝地發現,蘭芹長胖了,完全是個農婦形象,她的臉曬得又黑又紅,眼角有了皺紋,眼神都變暗了。她看見侖美,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好像她既不恨也不怨,更沒有一絲羨慕,她有一種非常安穩的神情,好像她本來就該是一個農婦。人們再叫她,很少有人叫名字,都叫她老趙家的,因為她嫁的丈夫姓趙,時間長了,很多人不再記得她叫王蘭芹了。
而侖美只有回村的時候才有人叫她侖美,回到工廠,她就又成了王蘭芹,這個秘密連景聲也不知道。侖美也弄不清楚她是怎樣頂替了蘭芹,或者她只是用了她的名字嗎?她問過她爹,可爹不讓她問,只讓她做好王蘭芹就好了。可為什么一定要用王蘭芹這個名字呢,侖美隱約覺得和王德昌有關,這個名額可能是他給蘭芹弄來的,可真正的蘭芹并不合格,怕浪費掉一個寶貴的名額,侖美的爹托人讓侖美頂替了蘭芹。侖美很多次想過,如果把侖美和蘭芹合成一個人,也許才是真正的合格人選吧,那樣的話,這個人該叫王侖美還是王蘭芹呢。侖美在廠里當先進、轉干,都用的是王蘭芹這個名字,王蘭芹這個名字叫得越來越響亮。侖美領工資、領福利、給孩子簽作業、去食堂打飯、到澡堂洗澡、去大禮堂看劇,她都是王蘭芹,她再也沒有機會做王侖美。慢慢地,連她自己都認為,她就是王蘭芹,而王侖美這個名字讓她覺得越來越陌生,有時候她恍惚起來,覺得王侖美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正從她身體里慢慢剝離出去。
志林還是給侖美找到了一塊地,是他自己的一塊地。他帶著侖美來到那塊地的時候,侖美呆住了,她說,這塊地還在啊。志林說,地怎么會變呢,地的主人才會變啊。侖美記得這塊地原來是她們家的地,現在這塊地分給志林家了。從前兩家的地挨著,種地和收獲都在一起,兩家人像一家人一樣。大人種地的時候,侖美和志林就在地邊玩,地邊有一個小小的泉眼,大人告訴他們那水是甜的,像糖水一樣甜,可他們沒有碗,不知道怎么喝泉水,大人就走過來,兩只手攏在一起,捧水給他們喝,侖美發現泉水并沒有糖水那么甜,就高聲嚷著大人騙小孩。
現在那眼泉水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即使泉水還在,也沒人會喝了,剛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水誰會喝呢?他們喝的水都是經過幾十道過濾后的純凈水。不只是水,連地邊的野菜現在也沒人吃了。侖美采了一把野菜,如今的野菜可真肥,它們借的是化肥的肥力,長得潑辣粗壯,完全不像一株野菜。田邊也沒有鴨子和白鵝來采食,野菜就白白地長著,等著人們灑農藥的時候,淋滿了農藥的野菜,不幾天就變成了黑色。
地里種著土豆,大片墨綠色的葉子頂著白色的、紫色的花朵,花芯里有米粒大小的黃色燈盞。侖美記得,白色花朵的土豆秧結白色的土豆,紫色花朵的呢結紅色土豆。她挖了一鍬下去,土豆被挖碎了,流出新鮮的汁水。侖美馬上聞到一股土豆特有的清香,她使勁抽動著鼻子,聞了好一會,然后對志林說,多少年沒聞過這香氣了啊。志林說,不只沒聞過,你也很多年沒吃過剛挖出來的土豆了吧。侖美說是啊,我們那里的土豆都是老了的土豆。侖美把不新鮮的土豆都說成是老了的土豆。她們在工廠吃的都是窖藏了很久的土豆,那種土豆像睡著了的人,懨懨地沒有一點精神,沒有精神的土豆怎么會有好的味道呢。志林在地邊挖了一個坑,把新鮮的土豆埋了進去,然后在上面生了一堆火,等火熄滅后,志林扒開還冒著熱氣的土,烤土豆的香氣就傳了出來。侖美急切地扒皮嘗了一口,新土豆的水汽很足,吃起來很潤很滑,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說,就是這個味道啊,一點也沒變。
看侖美喜歡那塊地,志林說,把這塊地送給你吧。侖美說,地現在是值錢的東西,我不要。志林說,你不是讓我給你找塊地嗎?侖美一下想起來她說過的話,她明白了,志林是要送給她一塊墓地。侖美打量著這塊地,后面是黑壓壓密不透風的松林,不遠處有一口池塘,不時有野鴨從水面騰起,而村莊在遠處浮現。侖美問志林,你老了那天埋在哪呢?志林笑著搖搖頭說,我不埋,到時把骨灰撒到河里。侖美說,那就離開村子了啊。志林說,在村莊待了一輩子,我也想飄到外面看看。侖美說,外面沒有你想的那么好。志林反問她,那你為什么要出去呢?侖美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原因來。只是她突然覺得不那么想要一塊地了。像志林說的,老了那天燒成灰,風一吹就散了,埋在哪里有什么重要,有沒有人知道王侖美也不重要了。隔了一會,志林問她,我比景聲差在哪呢,是差了一輛自行車吧?侖美聽了他的話怔住了,她才知道,原來志林心里一直裝著當年的事呢。她想了想說,差了一只風箏吧。志林聽了她的話,并不懂什么意思,他追問,怎么會是風箏?
過了一段時間,侖美住的那間老房子又空了,傍晚的時候,屋頂不再升起白色的炊煙,屋子里也沒有明亮的燈光了,園子慢慢荒蕪起來,蒿草又開始瘋狂地生長,很快就又遮住了蘭芹家的房子。侖美的院子變得靜悄悄地,蟲子們又回到了原來的領地,屋子里沒有了煙火和熱氣,濕氣和潮氣從地底下升騰起來,白墻長出了黑色的霉菌,炕上的灰塵越積越多,慢慢地竟像絨毛一樣厚實了。侖美的嫂子回來了,她站在老房子里看了很久,然后長長地嘆口氣,老房子就要拆掉了,給另一戶人家蓋房子。侖美的嫂子哀傷地想,到時候新房子蓋起來,從前的家就再找不見了。
有一天,志林收發快遞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一個很大的包裹,他一下就認出那是他寄出去的包裹。他非常驚訝,這個包裹怎么又寄了回來。他拿過包裹,看見上面貼著一張退件說明,上面寫著:查無此人,原件退回。而包裹單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一個名字:王侖美。誰也不知道,那件包裹里面裝著一只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