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文本，不同的聚焦

學習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人都知道，不少現當代作家能用兩副筆墨寫作，如魯迅、聞一多、錢鐘書、莫言、張煒、王安憶、徐則臣……他們既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天空中璀璨的星星，也是各自學術領域里的佼佼者；他們既有文學佳作，也有學術成果。作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者，的教授也能用兩副筆墨寫作：一副筆墨體現其學者本分，表現在文學研究的著述上，獲過云南省文學評論獎；另一副筆墨彰顯其文心詩性，表現在詩歌、小說創作上，獲過云南文學獎小說獎。她靈活運轉兩支筆墨，兩個領域佳作不斷。就文學創作而言，2013 年至今，已在《大家》《收獲》等刊物發表七篇中短篇小說。

2024 年開春，于昊燕的短篇小說《載空者》在《收獲》雜志第一期刊登，引發關注。

《載空者》題材與尋親相關。故事發生在當下，地點是網絡發達的現代城市，人物是網名“旗木卡卡西”的中年網約車司機和“六個二百五”的女乘客。前者是女兒被拐后十五年來一直在尋親路上奔波的傷心父親，后者是與親生父母相認后被遺棄想自殺的十八歲絕望女孩。小說具有濃厚的現代氣息，圍繞“尋親”這一熱門話題，展現了尋親群體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面貌，意蘊深邃，主題多元，時代特色鮮明，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敘事藝術頗具個性，彰顯學者小說的諸多特色。

2024 年上學期，筆者給聊城大學文學院2023 級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上《新世紀小說研究》課，運用的教學模式是習明納（Seminar）教學法。在莫言新世紀小說研究專題、王安憶新世紀小說研究專題之后，筆者用兩周時間帶領研究生研究優秀校友于昊燕的小說創作，不僅因為“所有作品作者，都值得探討”（中央民族大學楊寧在《楊寧文學理論》直播中的觀點），還因為于昊燕的小說在題材、主題意蘊、地域文化、敘事藝術、語言等諸多方面獨具特色。

筆者選定的課堂研討文本是《載空者》。這部探討“破鏡能否重圓”古有難題的作品，在題目含義、豐厚意蘊、開頭方式、人物塑造方法、敘事藝術、地域文化、學者特色、語言藝術等方面，都值得深入探究。筆者先讓學生在課下讀《載空者》，各自選定不同的角度，嘗試運用不同的研究方法，聚焦并闡釋這同一個文本，之后，在習明納研討式課堂上的學生演講環節，發言、討論。以下是各位研究生的演講內容。

馬藝菲：《載空者》的多重意義

于昊燕創作十分關注網絡熱門事件，例如PUA、網絡詐騙等。小說《載空者》以網絡熱點事件為原型，書寫了情感深處的刀光劍影，考量了人性、人情的錯綜復雜，從而讓文本呈現出多重意義。

一、“網暴”：集體無意識的黑暗力量

《載空者》中，乘客“六個二百五”選擇自殺的重要推手之一是“網暴”。“六個二百五”遭到親生父母的惡意揣測、再次拋棄后，在網絡直播平臺上訴說自己的故事，本意是尋求幫助，卻不料在網絡虛擬空間里，素未謀面的網民向這個剛剛成年的女孩展現了人性極為“惡”的一面。

“網暴”行為的背后是“集體無意識”的狂歡。“集體無意識”是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的一種典型群體心理現象，是指由遺傳保留的無數原型經驗通過積淀在心理深層形成的集體性、普世性、非個人性的精神。這種普遍性精神使得個體網民融入群體，在“集體無意識”的心理機制下，個體的思維、判斷、選擇都會朝向同一方向，從而形成巨大的破壞力。小說中，網民在“六個二百五”尋親成功卻被拋棄的特定事件刺激下迅速成為一個“討伐”群體，并開始源源不斷地進入直播平臺辱罵、攻擊、詆毀她，而她被群起而攻，百口莫辯，陷入“自證”陷阱，直到被封號。

“當代的小說一旦切入到了中國社會的母體、本質的時候，會發現有一種魯迅的主題在延續。”（姜異新：《莫言孫郁對話錄》，魯迅研究月刊，2012年10 期）這種“集體無意識”的摧毀力早在魯迅的小說中就有所體現。在《祝福》中，當祥林嫂講述自己的遭遇時，看客們迅速組成一個群體，陷入“觀看他人不幸”的集體無意識。而當此事無新意時，便給祥林嫂以鄙棄和冷眼，逐漸擊潰其心理防線。看客們在“集體無意識”操縱下，并不在意看的具體內容，更不在乎此種行為會對被看者產生什么影響，而是在看的過程中滿足自身“了解他人不幸”的快感。于昊燕在《載空者》中選取“網暴”這一典型網絡事件，延續了魯迅批判“集體無意識”下所呈現的國民劣根性主題，展現了其強烈的批判精神和意識。小說借“六個二百五”的慘痛結局，再次警示了“集體無意識”所引發的麻木、冷漠、殘酷的群體性人性危機，作者對人性冷漠的批判鋒芒何其尖銳！

二、“尋親”：金錢語境下的情感隔閡

在《載空者》中，順著網約車司機尋找女兒這條線索，讀者看到了這位父親在尋女過程中悲傷、痛苦的心境，以及十幾年來所遭受的種種誤解和艱辛。順著乘客“六個二百五”自述自身的尋親經歷這條線索，讀者了解到女孩十八年的坎坷人生和成為“多余者”、被網暴的痛苦和無助。在小說中，隨著情節的發展，讀者了解到女孩之所以叫“六個二百五”，是因為她是被養父母以六個二百五即一千五百塊買來的。這一外號自女孩孩童時起便如影隨形，并逐漸成為別人傷害她的一把利器。縱觀女孩十八年的人生，她自出生起就與“錢”聯系在一起。“六個二百五”被養父拋棄是因為他的錢只夠養活一個孩子；被校園霸凌是因為她不滿足施暴者“抓娃娃、買奶茶”的消費需求；“網暴”的攻擊點也是網友質疑她想騙捐和直播帶貨；甚至她被親生父母拉黑、再次拋棄也是他們惡意揣測女孩小小年紀就想分財產。在女孩的親生父母心中，他們與“六個二百五”之間的血脈親情遠不及金錢重要，他們因為女孩提供一個住處的要求，而拋棄多年尋找他們的女兒，是“金錢”讓他們產生情感上的隔閡。在此種境遇下，“六個二百五”成為無處可去、無所寄托的孤獨者。通過女孩的遭遇，作者展露出其對當下社會的種種情感危機的深切憂思。

近幾年，在各大網絡平臺上，“尋親”事件熱度居高不下。人們偏愛看團圓時喜極而泣的闔家幸福場面。《載空者》的新穎之處在于，作者關注到了尋親狂歡后所遺留的種種現實問題：“親人相聚的那一刻，相擁哭嚎，鞭炮齊鳴，如此便是故事最后的結局了嗎？是誰篡改了別人的人生？被篡改的人生可以被修正嗎？幾十年的分離可以被相見歡彌補嗎？這些后續問題構成了一個巨大空洞，每個尋親者終將成為艱難修補空洞的人。”（于昊燕：《偏執者的痛——〈載空者〉創作談》，中國作家網）怎樣“修補”？作者雖然不能給出答案，但其深切的社會關懷和人文憂患昭然可見，其小說因而呈現出極強的藝術魅力。

王英琦：《載空者》創傷敘事的意義蘊含

創傷敘事是一種將創傷經歷以敘事的形式表達出來的文學或語言現象，它通過描述創傷事件或經歷，幫助找到創傷的根源，從而讓人們認識和理解過去，見證個體和群體的脆弱和傷痛。“創傷敘事起到了情感宣泄和修復創傷的作用，構成了獨特的創傷文化。”（王欣：《創傷敘事、見證和創傷文化研究》，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5期）而“在社會學的意義上，創傷可以分為集體創傷和個人創傷”（王欣：《文學中的創傷心理和創傷記憶研究》，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6期）。書寫集體創傷的作品以傷痕文學為代表，如劉心武的《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側重于書寫時代大背景下一代人的創傷；書寫個體創傷的作品有余華的《第七天》等，側重于書寫個人的人生經歷中受到的創傷。于昊燕的《載空者》則是一篇典型的對個人創傷進行觀察和書寫的小說。小說運用創傷敘事的手法，通過描繪一個想要走向死亡的“靈魂”歷經苦難后在現實社會中的游蕩和追尋，展現了一個荒誕而現實的世界。在文學作品中，創傷敘事不僅是對這些痛苦經歷的描繪，更是對人性、社會和歷史的深度反思。在《載空者》中，于昊燕通過敘述“六個二百五”經歷了養母去世、被養父遺棄、校園霸凌、被表姨欺負、被網絡輿論謾罵、被親生父母又遺棄等一系列創傷，展示了現實世界中的種種不公和苦難，讓人同情和悲憤，引發人們對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思。文中“六個二百五”和親生父母及養父母間的關系變得疏遠甚至斷裂，不僅加劇了她的孤獨感，也使得尋親過程中充滿了隔閡和誤解。作者在刻畫這位被遺棄的女孩形象時，并未塑造一個扁平的弱者形象，而是突出了她的堅強，塑造從深陷痛苦到直面創傷的堅強女孩的形象，體現出作者的人道主義關懷和現實批判精神。許多童話故事中，親人相逢往往被描繪成一種美好的結局，然而，《載空者》卻選擇揭開這層美好的面紗，深入探討相逢之后的現實問題。這部作品提醒人們，相逢只是新的起點，真正的挑戰在于如何重新建立和維護這段失而復得的親情。通過這部作品，人們能夠更深刻理解親情的重要性，以及面對重逢后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和挑戰時，需要足夠的耐心和溝通與理解，有智慧去處理各種復雜情況，有勇氣去面對可能出現的困難和挫折。作者書寫此類創傷題材帶給我們的不只是文學藝術領域的價值，還有社會意義上的反思。所以說，《載空者》不僅是一個感人至深的尋親故事，更是一部深入探討人性、情感和現實挑戰的佳作，它引導我們反思看似童話式的美好結局的后續，勇敢面對現實生活中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作者通過描寫個體在尋親過程中的遭遇，表現出其經歷的創傷對個體心靈世界塑造的影響，也引發讀者拷問人性、道德、制度、法律等一系列現實問題，實現情感傳遞的作用。

李思涵：《載空者》中的人物及其塑造方法

于昊燕的小說《載空者》的人物只有兩個：網約車司機“旗木卡卡西”、十八歲女孩“六個二百五”，這里只談談“旗木卡卡西”形象特征和人物塑造方法。

（一）“旗木卡卡西”形象

這是個耐人尋味的人物形象，其性格復雜、多元，是“沒法用一句話概括的，和真實的人一樣是多面的”（［英］E·M·福斯特 ：《小說面面觀》）的“圓形人物”。

1、網約車司機形象：“旗木卡卡西”是個司機，又是“六個二百五”經歷的聽眾和轉述人。小說開始描寫他“不惑之年，醬赤膚色，灰白頭發，黑色皮衣裹著壯碩肌肉，騎行是三十萬公里“”他的‘互關里最多的粉絲是十幾歲的女孩子，圓潤珍珠一樣散落在全國各地，他是她們的‘卡叔’。”出于當下社會對人的評判標準，這樣的人物側寫很難不讓人懷疑為變態者或有犯罪傾向者，勾起讀者的好奇心，與后文卡叔所表現出來的真實形象形成張力，人物的魅力即在此。總之，卡叔外貌時髦有風度、工作嚴謹認真、性格善良淡定又機敏執著。

2、尋女的父親形象：“旗木卡卡西”不僅是個司機，還是個像電影《親愛的》中的尋親父親一樣的丟了孩子的不幸者。小說開頭提到卡叔怪異的時髦、車上的小豬佩奇、互關粉絲多為十幾歲的女孩子、在看到乞討的女孩子總是施以援手并仔細查看她們的臉以及在勸說女孩子，還有那部永遠在線不會撥打出去的電話，這些情節的設置完成了尋女父親卡叔這一形象的拼圖。這是一個幾近偏執的尋親父親。十五年前的失女，讓他婚姻破裂、職業變換。他傾其所有，用盡方法尋找愛女。在尋女過程中，“旗木卡卡西”堅韌、不懼任何困難。

（二）人物形象塑造方法

在小說中，“旗木卡卡西”和“六個二百五”兩個人物均處于“無名”狀態，作者塑造他們的方法很獨特。比如，對女孩形象的塑造，作者以“六個二百五”隱喻女孩被買賣的身世，也隱喻其痛苦與苦難。而整體上，作者對“六個二百五”的刻畫是按照敘述的深入層層推進的。在故事未開始講述前，她的形象大部分是通過卡叔的感受體現出來，“一個喜歡說‘謝謝’的女孩子，也是個愛笑的女孩子，每說完一句話，就要輕輕笑一聲，聲音里有陽光的暖與月光的清澈。”隨著故事的展開，小女孩對于童年記憶的回憶多帶有“童話式的色彩”，她會將家里的高低床形容為城堡，給有惡意的鄰家孩童起小土豆的外號，將繼母形容為大糯米團子。女孩經歷了養母去世被養父掃地出門，表姨的勞動壓榨，性騷擾（癩蛤蟆是一個隱喻），被親生父母再次拋棄，無家可歸。女孩對世界的認知與其經歷產生了矛盾，其樂觀主義帶有悲情色彩，她幾乎受過成長過程中的所有苦難，“真羨慕那些死去的人，有人懷念，而我是多余。我的家究竟在哪里？”“世界上有這么多溫暖，可惜我雙手空空。”她感知到自己是個“多余人”，被世上所有的人拋棄，最后她也拋棄了自己，留下靈魂去往“極樂世界”，她喝下的毒藥是她現世的解藥。這個女孩曾經積極樂觀，但在命運的安排下，她的世界千瘡百孔。

“旗木卡卡西”和“六個二百五”這兩個似乎毫不相關的人物是如何連接在一起的？作者巧妙運用了一通電話，遠距離地架起溝通的橋梁，人物形象在刻畫過程中呈現了一種互補性的特征。作者在刻畫兩個主人公時，不斷通過雙方的交談一點點將人物的真實性格和面貌展露：卡叔的善良通過對女孩的信任體現，女孩的樂觀與俏皮也隨著對卡叔問題的回答一點點磨滅。在形象定位上，卡叔是一位尋找丟失女兒的父親，而女孩是尋親后未獲得愛與溫暖的女兒，這種形象定位上的互補性，更加深刻展示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幸運是命運的放大鏡，悲痛被聚焦，快樂被放大，可是，生活的本質并不是放大或者聚焦，而是在平常的軌道上運行，可以輕易完成的是戲劇性的片段，難以堅持的是日常化的融合與自洽。”表面上看卡叔似乎承擔了“拯救者”角色，而女孩則作為“被拯救者”出現，但在故事的最后，卡叔掉轉車頭將出走的靈魂歸還給女孩自己，兩個因一通電話一次網約車訂單產生聯系的人物似乎歸于平靜，實際上是完成了一種身份的對調，卡叔通過對女孩生命的挽回，對自己如果找到女兒后的后續發展進行了思考，并且能夠救下女孩也使卡叔內心得到寬慰。

劉津蓉：《載空者》中的人性美

于昊燕的小說《載空者》以網名“旗木卡卡西”的網約車司機接單載網名“六個二百五”的女孩的靈魂去鄰市香格里拉小區的故事為主線，塑造了兩位人物：苦苦尋找女兒的父親“旗木卡卡西”和被親生父母先拋棄后嫌棄的女孩“六個二百五”。兩人的人生經歷雖不相同但都承受了親情的重大變故與精神的反復折磨，在承運過程中共同前往記憶創傷的最深處，在實現靈魂救贖的過程中，其苦難人生和美的人性得以展露。

“六個二百五”雖然只有十八歲，但人生顛沛流離：童年時養母意外去世養父再婚開始遭受虐待，初中時被養父送到表姨家，想跟表姨要回養母生前借給她的錢被視為恩將仇報，讀高中時一邊勤工儉學一邊尋找親生父母，但找到親生父母后，卻不被早已再婚的父母歡迎，甚至拉黑，在獲得短暫幸福后又陷入了無望的深淵，最后因為親生父母的陳年販嬰案與直播平臺上圍觀群眾的惡意揣測，陷入孤獨與絕望，準備喝藥逃離人世。讀者發現，“六個二百五”像余華的《活著》中的富貴一樣經歷了諸多苦難，但她呈現給讀者的卻是美的人性：美麗、隱忍、堅韌、生命掙扎和進取。在經歷了親生父母拋棄、養母意外去世、養父棄養、表姨虐待、相認后親生父母的嫌棄等生命不能承受的痛苦遭遇后，仍然擁有善良、寬容的性格，她給卡叔的第一印象是陽光開朗，她給卡叔講述人生經歷時，絲毫沒有流露出對親人的怨恨與仇視，內心深處仍渴望得到親人的愛，想要擁有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家，想在人間雙手滿握溫暖。她像生活中的現代作家蕭紅一樣，一生都在追求愛，追求人世間的溫暖。世界以惡待之，她卻以美還報。

《載空者》在講述女孩漫長而又痛苦的人生經歷的同時，穿插著司機“卡叔”的尋親經歷，他的故事片段雖然篇幅較短，卻同樣有著令人潸然淚下的傷痛。“卡叔”原本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在年幼的女兒被拐后，幸福的家庭瞬間崩塌，他為尋找女兒辭掉了中學老師的工作，與妻子分隔兩地，踏上了艱難的尋親之路。在十五年的尋親歷程中，多次被他人誤認為是戀童癖或跟蹤狂，他仍然在茫茫人海中不停地尋找，想要通過網絡平臺的流量來傳遞女兒的信息，為此他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期盼與女兒的再次重逢。所以在聽到了女孩在電話里講述的故事時，他不僅想到了自己多年來執著尋女的人生經歷，更是想要憑一腔熱情和微薄之力來幫助女孩脫離人生的困境。他及時向警察報案，想要幫助喝下毒藥的女孩脫離生命危險，想要告訴女孩自己多年的尋親經歷。對他來說，親人之間的重逢，是艱難但充滿希望的開始，是命運的幸運饋贈，是偏執人生的新開始。所以，他堅韌地尋找生存的希望，在重重磨難面前仍然有頑強的意志，不懼外界傷害，堅定地、不竭地追尋每一條未知的尋女之路。可以說，世間對他惡意相待，他在世間仍滿懷希望。

“閱讀小說時，讀者其實是在尋覓某些人物形象，以期從他們身上讀出‘生活的意義’。小說之所以富含深意，并非因為它向我們展現了陌生人的命運，而是因為我們心中的興趣之火在這一陌生命運的助燃下熊熊燃燒，從而給了我們溫暖，而這是我們自身的命運永遠也給不了的。”（［德］瓦爾特·本雅明著，陳敏譯：《無法扼殺的愉悅》）《載空者》通過講述兩位主人公的人生經歷，展現了人物的真善美性格，深刻切入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體現并表達了作者對人性美主題的獨特思考。

楊維磊：《載空者》的“雙線敘事”

“文字是謎面，結構是破譯的密碼，故事是謎底。”（王安憶：《雅致的結構》）在小說文本解讀過程中，準確剖析小說的結構是走進小說的關鍵。在于昊燕的短篇小說《載空者》中，所體現獨特的敘事手法之一是：以一明一暗的“雙線敘事”牽引讀者閱讀。明線圍繞主人公老卡與“六個二百五”展開，講述了網約車司機老卡把“六個二百五”的靈魂從水木年華小區運送到香格里拉小區，老卡在這一過程中身不由己地聆聽“六個二百五”不斷被拋棄的故事。與此同時展開的另一條敘事線索是老卡的故事，他因女兒被拐與妻子失和，踏上一條不知結果的尋女之旅。明線暗線相互交織，共同推進故事情節。

小說開篇介紹了老卡的身份特點：一名網約車司機，有著三十萬公里的騎行經歷，關注十幾歲的女孩子。一天，他接到了一個奇怪的訂單，將一名乘客的靈魂從本市的水木年華小區運到鄰市的香格里拉小區。在路途中，老卡扮演聆聽者的角色通過手機傾聽“六個二百五”的故事。她自幼在農村長大，因自己是被父母買來的，所以被村里人起外號叫“六個二百五”。六個二百五是一千五百塊錢，她正是被父母以一千五百塊的價格買來的。在校園里，同學并不會因為她學習好而與她做朋友，而是對她充滿了惡意。只要不滿足她們的要求，就會換來無盡的嘲笑。在經歷了母親去世后，父親把她送到了表姨家中，她以為可以過上城里人的生活，但現實卻不盡如人意。在表姨家，她沒有自己的房間，每天上學前、放學后都有干不完的活，換來的是她們無休止的壓迫。此外，表姨揭露了她是花錢買來的身份，讓她產生了尋找親生父母的念頭。幸運的是通過尋親網站，她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在與親生父母見面時，“我一直在笑，笑得臉都快抽筋了，蛋糕好甜，我好幸福”，她滿心歡喜的以為與親生父母相認是幸福的開始，沒想到卻是悲劇的延續。親生父母早已離異，二人對這個失散多年的女兒并未表現出太多的關心，反而處處提防她瓜分家產，連擁有一個屬于她自己房間的愿望都實現不了，使她除了學校宿舍外無處可去。無路可退的她選擇通過直播的方式講述自己的故事，雖然得到了部分人的同情，但遭到親人的譴責和網絡暴力的折磨。最終，經歷了種種悲痛的她選擇以自殺方式離開這個世界，讓自己的靈魂抵達生母所在的香格里拉小區，而那里正是她人生的最后一絲希望。

同時不能忽視的是，小說的暗線在故事開頭早已有所體現。“后備箱里整齊收納著橄欖色睡袋、燜燒杯以及換洗衣物，幾乎相依為命。”老卡已經報廢了五輛摩托車和一輛二手汽車，關注的十幾歲的女孩子散落在全國各地，這里正是作者為下文講述老卡的尋女之旅埋下了伏筆，以達到“不露風聲，不顯鑿痕，最為佳妙”（李保均：《灰線蛇蹤眩其奇變——論小說伏筆》，當代文壇，1984 年12期）的效果。小說的暗線正是以老卡的追尋與堅守所勾連的一系列隱秘、曲折、無盡的尋女之旅。他原本有著幸福的家庭，中學物理老師與醫院護士的一見鐘情，生下了美麗智慧的女兒。但一切都因女兒被拐走向破碎，夫妻之間只能永不相見才能勉強活下去。所以，當他聽到“六個二百五”講述遭遇時，他才能夠如此感同身受，不同的是他更多站在親生父母的角度思考問題。十五年來，他走遍大半個中國，不愿放棄任何蛛絲馬跡，成為一個不被動搖的偏執者。網名為“旗木卡卡西”、社交賬號關注女孩喜歡的話題都是為了符合小女生的期待和喜好，以此能夠得到更多關注，找到與女兒有關的線索。摩托車后座、汽車操縱臺、后座中間的小豬佩奇粉色抱枕背面都放著女兒的照片，這些不僅是他追尋的目的，更是鼓勵他追尋下去的動力。老卡正是小說題目中的那位“載空者”，在別人看來“載空”是一件極為荒謬的事，但他看來這個“空”是一本正經的存在。小說每節都有一個載空單，它們充斥著荒誕、滑稽的色彩，但也正是發生在現實中的真實事件，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老卡正是通過一次次的載空訂單，滿足不同乘客的不同需求，以此實現繼續追尋女兒的經濟支撐。故事的結局，老卡駕駛他那“灰藍蟲子”繼續駛向遠方，尋找蛛絲馬跡，或許他經過不懈努力最終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兒，或許他只能孑然一身在尋女道路上痛度余生。

《載空者》通過一明一暗的雙線敘事，表現出于昊燕對當下尋親問題的認識與思考。她在創作談中說：“《載空者》不僅寫一個尋親的故事，更希望探討親人相逢‘不是結束，是需要耐心、智慧與勇氣的更艱難的開始’。”（于昊燕：《偏執者的痛—〈載空者〉創作談》，中國作家網）作者設置了一個開放性的結尾，由讀者自行想象老卡和“六個二百五”的結局，余音繚繞。

丁贇：《載空者》的反諷藝術

《載空者》講述了一位網約車司機接到一個名為“六個二百五”的十八歲少女發起的運送靈魂的訂單，在駛向目的地的途中與少女通過電話展開了深入交流的故事，進而逐漸揭開人物看似平靜美好的表面下所隱藏的心靈痛苦和精神深淵。小說一開篇，作者就巧妙地將汽車和人分別比作“爬蟲”與“核”：“蟲子以為自己是核的保護神，核則認為自己是操控蟲子的主人”，“爬蟲”喻指現代交通工具汽車，《載空者》的“爬蟲”主要是男主人公的網約車；“核”是操縱汽車的人。這就為小說營造出一種反諷意味。

天堂還是地獄？本次訂單的終點是香格里拉小區，香格里拉，在藏語中表示“心中的日月”，象征人們心中的理想天堂。然而，就在汽車快要到達目的地時，少女卻選擇了服毒自殺，這令“香格里拉”的寓意變得復雜起來。香格里拉小區是少女生母所居之地，也是她尋親的目的地。在網友的關注下，少女十八歲的生日被打造成了一場感人的認親儀式，像絕大多數尋親故事一樣，故事到了認親環節仿佛迎來了圓滿的結局，少女似乎終于到達了夢寐以求的“香格里拉”。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原來她的父母早就各自組建新家庭，都不愿意撫養她，還因此牽扯出了陳年販嬰案。養父母居然是買家，“和媽媽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的表姨搖身一變竟成了可惡的人販子，就連親生父母也將之視為累贅。真相如銳利的刀鋒，既劃開了香格里拉美好的幻影，也狠狠刺向了少女，使之墜入地獄。

獅子還是綿羊？“每只爬蟲內部，藏著個活動的核，長著獅子頭或者綿羊的眼睛。”看起來不怎么正經的司機，曾被人指控為跟蹤狂與戀童癖，但隨著故事的展開，讀者終于恍然大悟，原來他把網名和頭像改成旗木卡卡西，又想盡辦法將自己塑造成為吸引少女的大叔，只是為了借此尋找女兒的線索。而擁有“輕舞飛揚的靈魂”的“六個二百五”一直被謹小慎微的司機試探真實面目，看看她究竟“是一只小綿羊還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然而看似幽默樂觀的“六個二百五”，卻背負著生命不能承受之痛。在當今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越來越大，每一個人都是帶著面具在生存，就像標榜良心的咖啡其實只是沖開的廉價速溶粉末一樣，人們無法單憑借一個人的外表判定其本質。

載空還是滿載？小說名為《載空者》，從物質層面界定，載空單有，但車確實沒有乘客乘坐，但是讀完文本會發現，看似“載空”的汽車，實則滿載著司機與乘客的希望、失望、絕望和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作者曾坦言，在小說創作過程中她近乎一個偏執者，“總是企圖走近生活的背后，一探究竟。”（于昊燕：《偏執者的痛——〈載空者〉創作談》，中國作家網）《載空者》構思精巧，作者用極為輕松的筆調和車速不停的快節奏吸引讀者慢慢揭開主人公那不為人知的過去。無處不在的反諷藝術，使讀者在閱讀時猶如剝洋蔥一般層層接近真相，最終看到那被“爬蟲”的殼所遮蔽的“核”，從而關注喧囂時代中那些不易被看見的靈魂。

劉紫瑤：《載空者》的隱喻和明喻

我認為，于昊燕的顯示出高度的真實和豐富的生活底蘊的短篇小說《載空者》是一篇成功之作。小說的成功固然與所反映的社會生活有關，但不能忽略其藝術魅力。作為一個學者型作家，于昊燕小說中有密集的比喻，讓人不由地想起她專業研究的作家對象錢鐘書、張愛玲等，她也頗得其博士論文研究對象老舍的語言精髓。《載空者》一文因了比喻的妙用，小說風格幽默奇譎，新奇貼切。

比喻有多種類型。其中，隱喻和明喻為人熟知。明喻是用另外的事物來比擬某事物，表示兩者之間的相似關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5 版）》）隱喻也是比喻的一種，不用“如”“像”“似”等比喻詞，而用“是”“成”“就是”“成為”“變為”等詞，把某事物比擬成和它有相似關系的另一種事物。（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在傳統的修辭學中，隱喻和明喻被當做兩種并列的辭格。（束定芳：《論隱喻與明喻的結構及認知特點》，外語教學與研究（外國語文雙月刊），2003 年2 期）于昊燕的《載空者》之所以語言特色鮮明，陌生化效果突出，手法之一是多處使用明喻與隱喻的修辭手法。

在明喻方面，《載空者》的例子舉不勝舉，如：“眼神像試探的海風吹過去，生動而適度”“年輕的聲音如冰鎮汽水，甜，涼”。這兩個明喻中除了本體和喻體，還出現了兩者的相似之處，即喻底。也就是說，作家除了說“眼神”像“海風”、“聲音”如“汽水”，還指出了兩者在哪方面相似，“眼神”是“適度”的，“聲音”是“甜”的。作家深諳明喻的特點，敏銳地抓住二者之間的相似性來做比喻，兩位主角的形象也在這些細微的刻畫中逐漸清晰。這些明喻不是停留在描繪人物形象的外部表象上，而是反映其內在的性格特征，“旗木卡卡西”風趣不失禮貌，“六個二百五”樂觀卻暗含悲涼。這樣的比喻極其新奇，藝術魅力突出。

隱喻的基礎是兩事物之間存在相似性或類推性，在《載空者》中，隱喻的例子也不少，如“城市是叢林”“ 汽車是林中縱橫小徑上硬殼的爬蟲”。從結構上來看，喻體“叢林”“爬蟲”和本體“城市”“汽車”同時出現。作家很是奇思妙想，但又比喻得這樣貼切，用叢林和爬蟲這一自然事實，具體而又形象地說明了城市和汽車的關系。“灰藍蟲子”這個比喻貫穿始終，是作品的核心。“灰藍蟲子在路燈閃爍中披荊斬棘馳向銀色海灣沙灘酒店。酒店是叢林里最神奇的洞穴……他要在千萬個拉上窗簾的洞穴中找到迷路的女孩。”實際上，“灰藍蟲子”也比喻了那些為了尋親四處奔走的父母，小說在開篇就暗示了汽車和人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蟲子以為自己是核的保護神，核則認為自己是操縱蟲子的主人”。顯而易見，作家描寫“灰藍蟲子”尋找“洞穴”中迷路的女孩，與主人公“旗木卡卡西”開車尋找自己的女兒，是具有相似的隱喻意義的。

可見，于昊燕對事物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她以其特有的思維和格調，用比喻這種修辭方法探討了“尋親”這一沉重話題，使比喻既新穎獨特，又能很好地為主題服務。

任俊婷：《載空者》中的鏡像關系

于昊燕在創作時非常擅長設置一組相似又互補的角色為主題服務。在作者筆下，這些小說人物并無二致卻又迥然不同，構成相互嵌合的榫卯結構。例如《風雪丫口的失眠癥患者》中譚亦去與茶二道都因親人的疾病而陷入人生的困頓，《掀起你的蓋頭來》中司徒雷鋒與慕容對兩種PUA 內涵的呈現，《紅葉與狐貍》中白小墨與林葉寬經歷的網絡詐騙風波，《狗奴》中張西帥與米拉相似的人性弱點等。于昊燕在《載空者》的人物設置上延續了榫卯結構，又增強了人物的相似性，塑造了互為鏡像的“旗木卡卡西”與“六個二百五”這兩個鏡像人物。

鏡像人物“是同一文本內一組存在密切關聯的人物：二人具有相似或截然不同的性情，或經歷某段類似的故事，或體驗某種相似的情感，有時呈現合二為一特征。”（史婷婷：《命運的復調與輪回——論艾偉〈鏡中〉的“鏡像”美學》，小說評論，2023 年1 期）”“旗木卡卡西”與“六個二百五”在性別、年齡、性格上并不相同，且關于他們的姓名、樣貌、身材等具體特征作者也并未給出相關描述，但兩人又有共同點。比如在小說中都是以網名的形式代稱，是網絡社交平臺的博主、尋親群體的一員等。在社會身份層面，《載空者》中的“旗木卡卡西”與“六個二百五”不是一毫不差的克隆體與本體，而是相互嵌合的鏡像關系。小說中主人公的社會身份構成了對稱的鏡像關系：司機與乘客，尋找十八歲女兒的父親與正值十八歲的尋親女孩，還在尋親的人與找到原生家庭的人，救助者與自殺者等。《載空者》中鏡像人物的設置，不僅填補了主人公彼此缺失的部分，還深化了主題意蘊，為小說增添了一抹難以言喻的宿命感。

《載空者》的敘事同樣展現了鏡像聯系，“六個二百五”作為鏡中敘述者，映照出了“旗木卡卡西”的心結并深化了他的認知。

小說主要篇幅是“六個二百五”十八歲之前的故事，作者在女孩的敘述中插入“旗木卡卡西”的載空單，有意讓兩人的經歷產生同時性的鏡像關聯。“旗木卡卡西”替單親爸爸開家長會時，“六個二百五”失去養母身處單親家庭；“旗木卡卡西”在為情侶處理感情糾紛時，“六個二百五”被侵犯；“旗木卡卡西”替麻將館中的丈夫偽造上班證明時，“六個二百五”被網民質疑編造故事。對于兩個人物而言，“六個二百五”通過電話這個媒介講述故事，“旗木卡卡西”與讀者則是處于平等地位的故事傾聽者。“六個二百五”是鏡中之像，其敘事因為在“鏡”中，所以被質疑帶有虛假及作秀成分。拉康的鏡像理論認為，“嬰兒面對自己在鏡子中的形象，產生了人的認識飛躍和主體成型”（張法：《從理論的多源上理解拉康的鏡像理論和主體結構理論》，社會科學，2011年4期），“旗木卡卡西”在審視鏡中人的過程中獲得了超前的認知。他一直以尋子家長的身份調查，從未站在被拐兒童的角度思考。鏡中的“六個二百五”映照出了他的擔憂，即丟失的女兒在成長過程中的遭遇以及找到女兒后應該怎么辦。但實際上，“旗木卡卡西”對鏡中的女孩無法提出建設性的建議，在回程的路上，“沒有顏色沒有重量沒有歷史沒有未來的空氣灌滿空蕩蕩的車廂”。兩人的鏡像關系最終歸于觸不可及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