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東西在閃爍,有事情秘而不宣。
——約翰·阿什貝利
一
玉祥回到了坐落在村尾的老房子里。前院一片死寂,蜘蛛網和灰塵把他推到了后院。后院長著一棵老石榴樹。龐大的樹身占據了整個院子的大部分面積。那樹原本已經枯死好些年了,媽媽嫁過來后的第一個春天,枯萎的枝條居然奇跡般活了過來,上面還陸陸續續地抽出了紫紅色的嫩芽,嫩芽長開后,在碧綠油亮的細葉中,一個個豆大的小花苞也相約著冒了出來。夏秋時節,在后院外田地里干活的人一抬頭便能望見這樹上發生著的更驚人的奇跡——那些花苞就像健壯的女人一樣,在葳蕤的葉叢中熱烈地開花和結果。
而一褪去婚服就在樹下忙來忙去的女人也在第二年石榴花開得最盛的五月,誕下了一個白白凈凈的男孩。只可惜那孩子命短,兩歲不到就因為沒有看住而掉進了滾燙的油盆子里,早早地回到了天上。時隔一周后,受到刺激的女人又剖腹產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像爸爸,女兒像媽媽,剛好畫了一個圓。那個年代的剖腹產手術技術沒法和現在比,對麻醉過敏的女人為了產下這雙兒女受盡了折磨,但她從鬼門關逃回來后并沒有一句怨言,而是笑呵呵地向人展示自己肚皮上那道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口。
每每望著女人的身影,在田埂子上休憩的女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把她和石榴樹聯系起來說上一番。
“ …… 這遠遠瞧著,她就像是樹上下來的神仙?!?/p>
“興許她在天上就是看管石榴樹的那一位。”
“哈——你孩子又給你講她讀的那什么夢了吧?我倒是瞧著她的牙齒像是石榴籽做的,整齊得很哪。她說的話聽起來又軟、又甜……”
玉祥小時候聽人這么贊美媽媽,心里總覺得別扭。在他眼里,媽媽不過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女人。她的個子很矮,腰很粗,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的。她的頭發油黑,臉很紅,兩片薄嘴唇一見到人就會自然而然地張開,嘴角上揚,仿佛是為了讓人看清那上面藏著的兩個酒窩。不過她講起話來倒真的讓人覺得特別舒服。
噢,她一輩子只喜歡穿兩種顏色的衣裳:紅色和綠色。
“看你媽像不像一種果子?”有一次爸爸半開玩笑地對玉祥和玉吉兄妹倆說。
當時媽媽正在跳起來去夠一個垂得很低的石榴,她背上的紅披肩掉落在地上,露出一件緊身的綠毛衣。從樓上的窗子里俯身望去,占據人視野的是她那一圈肥大的腰,竟然和圓鼓鼓的屁股連在了一起。腳幾乎是找不到的了。
玉祥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把答案悄悄地告訴玉吉。
“媽——我爸和我哥笑話你長得像石榴。”玉吉踮起腳沖媽媽嚷道,自己也是笑得站不住腳了。
“傻女孩,我是生了你們兩個才變成這樣的……以后你指不定要和我一樣呢。最好讓你一次生三個。”媽媽昂起頭假裝生氣地拍拍肚皮。
“不要——我才不生孩子呢。讓我哥生。我哥生了送給我一個。哥,你送我一個女孩就行。記住了,我只要女孩,要長得漂漂亮亮的……”
“我是男生,我才不生孩子呢。我娶媳婦來生。生了也不送給你?!?/p>
“自私鬼!”
太陽歇息在天當中的時候,一家子在樹下吃午餐。玉吉獨自坐在魚塘邊生悶氣。玉祥也把頭扭向一邊。
“老鬼,你好不容易休假幾天,不好好教育孩子,反倒把他們教壞了……”媽媽數落起了爸爸。
“哈哈哈— ”爸爸笑了,用手捅了一下玉祥。
“得了,你別鬧了,我送你一個。”玉祥走到玉 吉身旁?!安贿^我還得要問我媳婦呀。”
“哈哈哈——”兩個大人同時笑了起來。
一連串的笑聲穿過歲月的河流逆行回到石榴樹下,縈繞著五十四歲的玉祥。 他不由得也笑了。
“哈哈哈— ”
“什么事這么好笑?”隔壁王猴子從院墻那邊探過頭來,把他嚇了一跳。
玉祥看到王猴子的一顆苦瓜頭上套著一頂又臟又舊的黃色毛線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張了張嘴沒有發聲,臉上還露出了厭惡的神色。
“說嘛,我忙著呢?!蓖鹾镒影迅墒莸闹割^伸進帽沿撓了兩下。
玉祥還是沒有說話。
“咋了?剛才不是你喊我過來的?”王猴子煩躁了。
“我沒喊?!庇裣閼袘械鼗亓艘痪洌D過身去摘了一朵較大的石榴花揣進兜里。
“那我聽錯了,嘿嘿— 那事,你放心——我說過放心,你就放一百零一個—
王猴子的話還未說完,他的人就已經縮回到自家院子里去了,動作神速如猴。他一走,玉祥的心上便起伏著一片綠得發亮的玉米地。他知道王猴子就潛藏在那片綠色的汪洋里,像一顆鐵銹針時刻準備跳出來扎他一下。實際上這根針在十六年前就已經扎在玉祥的心上了,時至今日它都快要把玉祥的整顆心給刺穿了。
王猴子這人話多,當年就是因為亂說話,害得桂枝被鄰村的一戶人家退了婚。事后桂枝她爸狠揍了他一頓。如今那塊長約五公分的疤痕還在他的額上橫著。為了保留最起碼的體面,即使是在夏天,他也會在別人面前戴上帽子將其遮住。
“不會再有第四個人知道?!蹦鞘掳l生時,王猴子向媽媽和玉祥保證。
“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媽媽去世后,他又再次向玉祥保證。
這幾年他也確實做到了。爸爸和他之間經常因為攀比以及兩家的土地使用問題發生摩擦,每一次媽媽都會站出來主持公正,有時難免會把王猴子也批評上一頓。
那種情形下,王猴子也從未將事情抖出來。
“難為他這樣的人了?!庇裣橄?。
二
玉祥猛錘了幾下腰。腰習慣性地不疼了。昨晚他夢見了媽媽。媽媽披著紅披肩從石榴樹上走了出來。她說這兩年石榴花開得越來越少,明年指定不會開了。站在水泥花壇上的玉祥正要說什么,媽媽就往下推了他一把。他便醒了。
“你起來給我揉揉啊?!彼÷暤厣胍髦?,對睡在里邊的媳婦桂枝央求道。
“自己揉去。多大的人了,還不曉得蓋好被子?!惫鹬Π焉碜油鶋呉?,又接著抱怨了一句,“ 要不是該死的王猴子,我才不會落到今天這下場。”
“哼——要是玉吉還和小四好著,你現在不只會舔著臉給我揉腰,還會主動把你的那股子騷情往我身上堆呢?!阃藙偧藿o我時,你是個快死的人了?我睡你跟睡個母豬差不多,我也沒說什么。還有啊,你得多想想我媽——她是怎么伺候你的?……你現在又是怎么對待兒媳婦的?”
玉祥很想這么說,無數次他都想這么說,但最終還是不敢說。這段話中的某一句他只說過一次,穿著短褲的桂枝就甩著一對石頭一般冷硬的乳房劈頭蓋臉地朝他撲打過來。第二天,她娘家親戚“十大金剛”由他兄弟桂刀領著,每人提一把鋤頭再來打。
從此玉祥就落下了腰疼病,一著涼那地方就會隱隱作痛。還有一個地方痛,只有他的醫生朋友知道。這位朋友會定期給他復查,給他開止疼藥。也是在他的建議下,好幾年前玉祥就把性生活給戒掉了。
身子將養得差不多后,玉祥就帶著媳婦和孩子搬到了新房子里。多年過去了,他最近才夢見媽媽。夢里媽媽仍舊是笑著的,而且她看起來一次比一次年輕,簡直跟十七八歲時的玉吉一模一樣。
“哎,我給你娶的媳婦,對不住你了?!泵恳粓鰤衾?,媽媽都跟他說這句話。只有昨晚她露出了憤怒的神情,還把兒子推了一把。玉祥兩腳一踩空,醒后腰就疼了起來。
“蛇心婦——”他想起桂枝,胸中再次燃起一把怒火。
他把身旁的兩把藤椅對放著(有一把原是為王猴子準備的),找好一個姿勢,讓自己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深呼吸一陣后,他從兜里取出剛才摘的石榴花,一口氣把花托里的紅色花瓣和花蕊都拔了出來,埋進事先挖好的洞里,又從腳邊的竹掃把上折了一根筷子大小的竹簽,將竹簽的一頭戳進花托,做成了一個“石榴煙斗”。
午后的陽光催人眠。玉祥一只手捂著嘴打哈欠,一只手握著竹簽的一頭轉來轉去,另一頭上插著的石榴花托便像一只紅色的煙斗在他模糊的視線里逐漸放大,而他卻在縮小、縮小……
“煙斗——漂亮的煙斗——哥,給我吸一口,我要學隔壁王奶奶——”寂靜的白菜地里跑出來了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姑娘,她正朝石榴樹跑來。玉祥一眼便認出了她。那是他的妹妹玉吉。
“女孩子不能玩這個,看我——”玉祥故意把“煙斗”伸到玉吉跟前晃了晃,又把竹簽的另一頭含在嘴里,瞇著眼睛像個抽旱煙的小老頭砸吧起來。
玉吉噘噘嘴,爬上花壇,拾起一根粗樹干蹲在樹底下挖了個大洞。
“你這是干什么?”玉祥好奇地問。
“讓它們回家??!”玉吉指指被哥哥丟掉的花瓣和花蕊,又把白嫩的小手放進土窩里探了探?!斑@是花朵的家,大樹就是它們的媽媽。哥,你也來試試,這里面暖和得很?!?/p>
玉祥也把一只手掌放進土窩里。他至今都記得那份溫暖——大地的溫暖。
“哈——泥土聞起來也不錯。”
“咱們讓蚯蚓睡到這上面來?!?/p>
兄妹倆盡情地玩耍著,手上、臉上沒有一處是干凈的。
當時媽媽正坐在一把藤椅上剝著剛從菜地里摘來的蠶豆,另一把藤椅上坐著在魚塘邊數魚的爸爸。媽媽的那條紅披肩就掛在一根鐵絲上晾著。不一會兒親戚和鄰居們都來家里走動,紛紛涌到后院里來。女人們看到披肩都羨慕起了媽媽。
“有個在單位上班的男人就是好,舍得給你買東西。”

“他是‘鐵公雞’,哪里舍得買呀?是她同事的媳婦織了,再托他送給我的。”
“那也好啊。哪像我那個
斑駁的陽光透過濃密的石榴花簇墜落在大家身上。后院的每個角落都充滿了歡聲笑語。那年玉祥和玉吉都才五歲,爸爸和媽媽都還不到三十歲。
那是最美好的年代。
三
“你真沒事找我?”王猴子又來了,兩只“猴爪”緊緊地攀在院墻上。早已變形的土墻快要支撐不住他了。
玉祥一起身,手里的石榴花托就從竹簽的那頭滑落下來,砸在了地上。
“我想把這墻改一改?!?/p>
“就這事?”
“就這事?!?/p>
“怎么改?”
“土磚改用青磚,壘到兩米高?!?/p>
“防我啊?這墻也有我的一半?!?/p>
“你不同意?”
“咱兩家的祖宗不同意?!?/p>
“……你……過來吧?!?/p>
玉祥拾起花托,換個位置把竹簽重新戳了進去,又像先前一樣把“石榴煙斗”轉起來。王猴子“噌”的一下就爬過了墻。玉祥和他并排坐著,兩人一齊仰望著石榴樹頂。
“這花沒有幾朵了?!蓖鹾镒痈锌?。
“明年砍了它,種點別的。”
“這上面可住著你的祖宗,還有你媽。”
他們都沒有看對方,眼睛始終瞅著石榴花。
“那天你看到什么了?”
“哪天?”
“裝什么呢?”
“噢,我看到了你做的事?!?/p>
“我做的什么事?”
“……你差點殺了你媽媽?就在這兒—
“我只是推了她?!?/p>
“可我看到你掐住她的脖子,死死地掐著,嘴里還罵著要殺了她。她的腳連蹬的力氣都快沒有了。我跑過來拾起竹竿打你的時候,你還揚言連我都不放過……”
“那天我喝多了……啊,六大杯白酒哪……就在我好朋友的婚禮上。那婚禮,真他媽隆重……縣城最大的旅游賓館,最豪華的包間,最有名氣的客人……新郎官當年和我一起上學,下雨天他身上連塊塑料布都沒有,還是我送了他一把傘……噢,新娘子還喜歡過我……”
“這和那事有什么關系?”
“關系可大了。我的好朋友一門心思搞學問、搞事業,成功了才結婚……哪像我?”
“誰不是到點就結婚?”
“你不懂,你是猴子?!?/p>
“去——我是猴子,你是人?”
“我也不是人。我是狗。我跟桂枝要兩百塊的禮錢,那可憐樣和你的苦瓜相差不多。蛇心婦,當著兒子的面罵我不是男人。……婚禮上我又碰到了小四。小四照常給孩子包紅包。……哼,小白眼狼就指責我不該和他的姑姑鬧翻,將來他還要靠姑姑來籠絡小四。我實在窩火就多喝了兩杯。虧得小四開車送他回學校,再送我回家?!?/p>
“小四的事業比過去搞得更大了。”
“對,我媽媽的好前女婿。我親耳聽到她跟我爸說過,想把小四認作干兒子,又怕人家媽媽嫌棄。那天她見到小四高興得不得了,忙前跑后地摘了一大籮筐石榴塞進人家后備箱。小四走后她就責怪起了小四的媽媽,嫌人家管得寬,說兩個年輕人處得好就行了,為什么非要生孩子?”
“她不過是想起女兒,心里難受罷了。為了要孩子,玉吉吃藥都把自己吃成什么了?試管兩次失敗,人都沒心思活了。——好在她現在如愿有了一個女兒,雖然那男人——唉,給小四提尿壺都不配?!?/p>
“我問我媽,她想讓女兒嫁好男人,我就不用娶個好媳婦了?我媽說她當然希望我娶的是當天的新娘子,可我配不上人家啊。她接著就把我初一輟學后做的事情都嘮叨了一遍,說我二十五歲還沒說上媳婦,除了桂枝,她還能給我娶誰……自從娶了這個病秧子,我把時間都耗在了給她治病,養那個和她生的白眼狼上。她病一好就變回了母夜叉。他家里人也開始來我家走動了。他們時時都用警告的口氣跟我說話。我時時都要提防著,怕哪天被他們打死。本來我可以靠著玉吉,結果她離婚了,還嫁了個需要靠她來養活的酒鬼?!?/p>
都在鬧離婚了。找小土丘,我沒有臉。前陣子我碰到那婆娘,說是剛坐完牢。在我之后又遇到了幾個男的??此臉幼?,還是不老實——一輩子搞傳銷的命。她還好意思跟我打聽女兒,我說記不得送給誰了?!?/p>
“你媽一定早就認識到自己的錯了。不道歉,不代表不知錯。被兒子折磨成那樣,她還能忍著不哭,求我不要說出去……”
“一個人能把笑當作哭,能笑它六十二年真不容易哪。那天你走后,玉吉的女兒——我媽的外孫女醒了,她強忍著痛爬回到了屋里。很快我就聽到了她逗孩子的說話聲、笑聲……”
“我上次去逛鎮上的花鳥市場,碰到了玉吉,她說要買一棵石榴樹種在陽臺上。我都幫她選好了,她想了想又說不買了,還說你家這棵也活不了了……”
一陣風忽然從遠處飄來,落在石榴樹上。樹搖晃了起來。
“就為這么幾句話?”
“是她提到了小土丘,罵我殘害后代,殘害妹 妹……我這才……”
“唉,小土丘是個多么好的孩子?。∧愦_實不該把她送人。把她過繼給親姑姑,親上加親,豈不更好?”
“桂枝天天鬧騰,說見不得她在眼前晃悠,給了玉吉,還不是我媽帶著,還不是天天見著?這女人病一好就換了嘴臉,我呸— —”
“說來也是奇怪,玉吉和小四在一起那么些年都沒要著孩子,兩個人分開后就各自都要著了?!?/p>
“你這猴子,哪里知道人的事?連人自己都不知道。”
“ 要不去找找小土丘,按理說你現在也該……”
“對,我該當爺爺了,可有什么法子?兒媳婦
四
“好邪門的風?!蓖鹾镒由碜右活?,像被電擊了一下。他扯一下褲腰帶便往院墻跑去,待翻過墻后他又神神秘秘地對玉祥說,“我過去方便方便?!?/p>
這陣風把玉祥也嚇著了。待風停后他又繼續旋轉著手中的竹簽。
“我寫的作文是《風一樣的爸爸》”,玉吉的聲音從白菜地里傳了過來,“他走路總是很快,拄著拐杖也能跟上最快的風……他回來看我們,就像一陣風在我們身上吹了一會兒,又很快就吹回了車隊……”
玉祥記得有一次媽媽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帶著他和玉吉去運輸公司看爸爸。爸爸只是草草交代了他們幾句,轉身就跳上一輛開往北方的大貨車走了。
“跟一陣風一樣,我是嫁給了風?!眿寢屚纳碛班卣f,顯然很難過,但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在爸爸的宿舍里給兄妹倆做了一頓飯。他們在那里住了三天。這三天里媽媽把爸爸的屋子打掃了一番,給他的同事腌了兩大缸咸菜,臨別時她又把帶來的石榴都分給了他們。
一個月后,爸爸休假,給媽媽帶回來了一條紅披肩。
“你才去了三天就讓我的同事整日里惦記著,我和他們認識這么多年都沒得到這樣的待遇……”
“快得像風,誰會記得你?”
就是這個快,害得爸爸在大雨天過山路時,來不及急剎車,撞著了一個牧羊人。他到死都在用退休金還著債,自己的一條腿也受了傷。因此從孩子們十歲起,家里的事都交給媽媽來做決定。爸爸退休后把親戚和鄰居都得罪完了。媽媽在世時總會大大方方地替他去跟人家說好話,大家之間相安無事。媽媽一走,連玉祥被人欺負,他都找不到一個人來幫忙。最后還是小四帶人來鎮住了場面。
玉祥一家搬遷時他沒跟著去。他把前面的大門一鎖,挨著石榴樹搭了一間石棉瓦房,一個人在里面一直住到死去的那個早上。要不是王猴子爬過墻來偷吃石榴,他的尸體風干成木乃伊都不會有人知道。
“你小心著,新房子是小四送給你媽媽的。”過去玉祥回來取東西的時候,他都會揮舞著釣竿叨叨起這事,因此有接近半年的光景,玉祥不再踏進老房子半步。再次踏進來時爸爸已經隨風而去。
“大大小小的石榴都蓋在了自個兒身上——” 王猴子不辭麻煩地向大家訴說著自己當時看到的 情況。
人們對王猴子的話提不起半分興趣,倒是私下里談論起了媽媽。
“再也找不到那樣的人了?!?/p>
“好人不在世?!?/p>
這些話聽得玉祥的脊椎一陣酸疼,有那么一刻,他在披著媽媽留下的紅披肩的玉吉臉上看到了媽媽。
一朵即將燃燒完生命熱情的石榴花。
五
那事過去沒幾天,媽媽告訴玉祥自己便血、肝區疼痛已經有一陣子了。后來她就和肝癌斗爭了半年。半年,玉祥如今想來十分短暫,但在當時的他看來卻又十分漫長。
兄妹倆帶媽媽去A城找的專家是小四介紹的。玉祥決定不做手術,玉吉決定要做手術,兩人當著媽媽的面吵得不可開交。本來他們是為媽媽而吵的,你一句我一句就扯起了陳年舊事。
“我只有一個媽媽?!?/p>
“難道我還有另一個媽媽?”
“我不要你出一分錢。”
“我知道你有一個好前夫…… ”
“你連自己的骨肉都能賣…“我寧可賣給外人,也不送給你。”
“使勁造吧!報應在后頭?!?/p>
“回家——”媽媽站出來結束了這場爭吵。她拉著女兒的手乞求她,“我想在石榴樹下睡一睡?!?/p>
中秋節前幾天媽媽最后一次親自摘石榴。玉吉如約而歸。這是一年中媽媽最快樂的日子。鄰居和親戚也都會來湊熱鬧。紅彤彤、香甜甜的石榴縫合了鄰里之間、親屬之間的裂口,玉吉從鎮上買來的糖果更是把老人和孩子們的心甜得樂開了花。
媽媽提前向大家宣布自己的死訊,又用紅色披肩給女兒裝了十二個最大最好的石榴。玉吉沒有吃,而是把它們曬成了干果保存著。

她知道“榴開百子”的寓意,她想把媽媽的祝福送給自己的女兒。
六
王猴子不聲不響地來到玉祥身后,趁其不留神一把奪去他手中的“石榴煙斗”,丟進干涸的魚塘中。
玉祥緊握拳頭,眼中寒光直逼王猴子的心房。
“別生氣,我回來是想對你說一件事?!?/p>
玉祥松開拳頭。
“我見過小土丘?!?/p>
“在哪里?”
“去年我血管堵塞到省里的醫院動手術,鄰床住的老人,你猜帶她來的是誰?”
“誰?”
“小土丘啊?!?/p>
“你要是說一句假話,我就打爛你的嘴?!庇裣橐话殉度ネ鹾镒宇^上的毛線帽,也丟進魚塘中。
王猴子摩挲著額上的疤痕。喘著氣蹲到了藤椅上。
“她說玉吉去看過她好幾次。她還記得姑姑 把她藏在我家豬圈里的事情。又說……”
“又說什么?”
“玉吉把你拿了人家的錢都還了回去。那家人一開始對她還好,三年后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連著生了三個,對她就不怎樣了。之后玉吉又送了幾次錢。小土丘告訴她,自己一分也沒花到,叫她別再送了。玉吉這才死了心。”
“她讀書了嗎?”
“比你讀得還少?!?/p>
“報應!”
一片黑沉沉的陰云閃入玉祥的眼中,玉祥只覺得天旋地轉,一屁股倒進了藤椅里。他閉上眼,面色凝重,兩只手握在腰上,揉一下,停一下,又揉一下……
“狗日的‘十大金剛’,心狠手辣的家伙。怎么,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這腰還疼哪?”王猴子俯下身,難得關切地替他錘了幾下。
“那日幸虧小四來了?!?/p>
“那你知道是誰喊的他?— 我呀!”
“啊——”玉祥大喊了一聲,站起來,又重新重重地跌回到藤椅里。
他面色蒼白,感到肚子里灌滿了冰冷的中藥水。他揉著肚子,頭顱軟塌塌地耷拉在花壇邊上。
“報應!”他又喊了一聲。
“什么?”王猴子警覺地望著他。
玉祥覺得從這一刻起,自己不再是自己了。他想說什么話都由不得自個兒了。
“我再也不受這份罪了,我跟我哥要一個孩子。我哥曾經答應過我的,可他最后反悔了……”這是玉吉過去說給外人的話,這會兒卻從玉祥嘴里蹦了出來。
“什么亂七八糟的?”王猴子不耐煩地推了推他。
之前那陣風又來了,它穿過玉米地,跨過院墻,竄到石榴樹上。石榴花招架不住風的拍打,噼里啪啦地掉落下來。
“我到你家試過了,不行,我就走了。”玉祥又用媽媽的口吻繼續自言自語著。
王猴子覺得不對勁。石榴花打疼了他的頭,像是在警告他,讓他閉嘴。于是他貓著腰,抱著頭,一步一回首地來到了墻根子上。
“過去咱兩家怎么處,今后還是怎么處?!彼缐r又轉身對玉祥說。
“爸,你把我送給姑姑吧,求你了!你老了,我給你買糖吃?!庇裣榛赝鹾镒拥膮s是這么一句。
七
整個下午,風把王猴子的玉米地吹得刷刷作響,有一大片被吹斜了身子。王猴子不敢回家。他先是像個孩子被嚇得掉了眼淚,在玉米稈中間躲來藏去,而后他突然從恐懼中獲得了一種無形的力量,擦干淚,伸出手,朝風的方向拍打著、謾罵著。
“……你就可勁兒吹吧。要不是你兒子變傻了,我真憋不住要跟他說說。你去跟人家要過幾次錢?五次。你女兒瞞著你去還給人家。加倍地還。她算是積福了?!?/p>
“再看看你那好兒子,他可遭報應了……”
“噢,你親親的孫女——小土丘——她跟我說不想有后代……”
“……”
天擦黑時,風去了。王猴子感到渾身舒坦。他呼出一口氣,瞅了一眼玉祥家的后院。
那里,石榴樹上傳來輕微的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