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山中

白竹山寺50多歲的陳住持是上回就見過的，時間是前年的暮春四月，和這次來幾乎正是同樣的時節。陳住持個子不高，額上的發際線明顯上移，頂上發量見少，上身穿一件深色夾克，里面是一件同樣深色的襯衣，褲子的皮帶系在有些凸起的肚子中部，似乎和上次見時是差不多的裝束。有肉的臉上平和帶笑的神情，倒和大殿上的彌勒佛有幾分相似，顯出幾許凡人可親的和氣來。

據說陳住持是受的居士戒，平日里住在這白竹山半山處叫作密古的大村里。一如許多深山遠野的寺廟那樣，這陳住持其實也就是這白竹山上的白竹山寺及其身側的文殊院、身后的玉皇閣三座寺宇的唯一管理者。平日里沒有佛事，三座寺宇便鎖上門，陳住持在家中過著和凡常村民們一樣種作、飼養、趕集、做客的凡常生活，待有事時，陳住持便騎著車上山來，打開寺門，展開工作。現在時間是上午11點，為我們向導的龍潭鄉文化站的阿訓昱站長給陳住持打了電話，說有幾位客人想參觀一下山寺，想勞煩他上來一趟。阿站長告訴我們，陳住持騎摩托車，要20多分鐘才能來到。

白竹山是滇西漾濞縣境內四大西北——東南向主山系最南端的一座山系，蒼山在最北，共十九峰；層巒山其次，逶迤綿亙，共四十二峰；白沙水井山第三，共兩座峰；白竹山在最南，共七座峰。舊時南詔國“五岳四瀆”之一、瀾滄江最大的支流黑潓江于蒼山和層巒山之間一路流經漾濞北部，并在中部靠北、從蒼山下來的雪山河匯入漾濞江的夾角處，孕育了由古西南絲綢之路上的人馬古驛繁衍而來的最初的漾濞古城。黑潓江流經漾濞段歷來又被稱為漾濞江。江過縣城十余公里，在縣境中部東端、層巒山收尾的地方拐了一個彎，自此折而向南，往下七八十公里成為漾濞與南面巍山縣的界河。層巒山西腳有順濞河，自西北向東南匯入北來的漾濞江。順濞河西岸是白沙水井山，翻過山去，谷中又下來一條同樣自西北向東南的河，名為吐路河。吐路河西岸再聳起一座更高也更雄奇的山，便是白竹山，是漾濞南部三鄉地域的主體部分，主峰在龍潭鄉境內，最高海拔2600多米。山系七峰之中，兩峰在龍潭鄉；東面一峰在瓦廠鄉，吐路河倚峰東腳流入漾濞江；東南四峰則在我出生、長大及至從學校畢業后曾工作多年的老家雞街鄉，境內有依然是自西北向東南的雞街河流入漾濞江。早年，南部三鄉尚未分開之時，曾共為白竹鄉，鄉治設于龍潭。后雖分而三鄉，而三地的鄉人們亦多自謂為“居于白竹山下”。我故鄉的村莊便在白竹東南最后一脈吐路么山的山麓，一路北來的漾濞江就從村莊的山下流過。因為地理上的銜接，從漾濞縣城最早前往雞街的縣鄉主公路是從龍潭下去的，從上學到工作數十年間，從鄉上到縣城出進往來，無數次乘行于白竹山肩，卻竟一直未有機緣拜謁白竹主峰，對白竹山厚積的歷史文化多年來亦少識解。直到前年方第一回進山。今日因得機緣，又再來訪。

歷史以來，白竹山被人們賦予了諸多神秘的色彩，這當中除了三鄉民間千百年來口口相傳、在我少年時亦曾多次聽聞的眾多仙氣飄渺的傳說故事，還有兩樁具體的佐證。一個是傳承千年、一年一度的白竹山廟會，時間在每年農歷的正月十四。舊時，白竹山廟會是三鄉境內最隆重、盛大的廟會，逢會時，南部各地甚至相鄰鄉縣的民眾紛紛前來朝山，除了祈福請愿，廟前更形成了臨時的集市，熱鬧非凡。現如今，舊年人山人海的廟會場景雖然不在，但地方上的人們若有重大祈愿時，仍然要鄭重地上白竹山。

另一個佐證便是白竹山至今保存完好的茂密的原始山林。自20 世紀70 年代初，一些森工單位進入滇西地區大量采伐木材，到80 年代后期至90年代中期，各地出現無序的亂砍濫伐，滇西廣袤地域的原始森林受到毀滅性破壞。接下來，90 年代末至21世紀初的多年里，又因為種植烤煙，各地歷經亂砍濫伐后僅余的雜木林也被砍伐用于煙葉烘烤，許多山頭最后只剩下灌木林。直到后來天保工程的全面實施，大量已經沒有樹木的“山林”才開始進入保護和緩慢恢復。而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白竹山主峰的原始山林竟幾乎未曾受到任何人為毀壞，山上依然保存有大量參天古木，蒼蒼綠苔隨風吹拂，各色高低樹木交相錯雜，人行林間，幾乎需要一路躬身而行。記得上次來時，時間是午后，陳住持帶著眾人上山。從玉皇閣身后沿著隱約的羊腸小路往上走，林間還有零星未開盡的紅杜鵑，而樹下則大多落紅成毯。我們此次進山，一路緩慢前行，地上雖有依稀小徑，而雙手仍需不斷扒開兩側的樹木，饒是如此，仍難免有交錯的枝葉一不小心劃到臉上手上。山徑落葉盈尺，人走在上面，隨步嚓然有聲。約一里許，深林中遇有一方坍塌的石砌古墻院，面前有粗大的柏杫樹高入云天，不用解說亦能猜出，此處原本是一間隱得更深的山寺。院墻邊上有古榕樹，粗可兩三人合抱，露出地面的虬曲老根伸向四面，之后隱入厚厚的落葉之下。林深葉茂，陽光穿過林冠落到地上已全碎成了斑斑點點，幾無完頁。人行走在這樣的地方，除了一路穿林打葉、躬步而行，隨時有迷路的危險，幾乎看不出五米遠的茂密森林使人完全分不清方向，且極易阻隔住聲音的傳播，只要跟不上隊友20米，就有可能迷失方向，使人焦急地對著山林盲目呼喊。——如此的白竹山，是漾濞境內不多幾處未曾遭到破壞的原始山林之一，而守住它的，正是人們長久以來對這座山不變的敬畏。

在打完電話等待陳住持到來的時間里，阿站長帶我們去探訪那塊古碑：立于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 年）的“永蒙分界碑”。清代時，這白竹山以主峰為界，東歸蒙化府，西歸永昌府，滇西茶馬古道的一條重要分支自東往西從這山上經過。為更好分責地方民事及因古道上商旅往來而起的紛爭，經兩府協議，于此山上鄭重立下“永蒙分界碑”。憾兩府雖以山分界，民事卻常紛亂如麻，原為和睦之愿的分界碑下，后來倒見證了幾多恩怨紛爭。

白竹山寺 楊純柱／攝

從山寺門前往西，沿公路往回行約400 米，期間，路的上下見出叢叢繁茂的、竹干綠底泛白的細竿竹——此正是白竹山之得名的由來，傳說舊時在這山上極多這樣的竹子。稍后，阿站長引大家拐進一帶砍開的林間地帶，徑寬約三米，行人在上面踩出彎曲的、大約尺許的小徑。沿著上面的小徑一路前行，兩側仍是古樹深林，四周除了鳥鳴，寂無它聲。行約半里，忽見對面兀然走來一個穿迷彩服的30多歲的男子，阿站長竟認得他，向他打了招呼，并向大家介紹說這是山上的巡林員。阿站長又告訴他，說帶著我們是要去看看那塊古碑。沿著小徑又行約一里許，左右林木愈發深密，之后，小徑開始下坡，約兩百米，抵達一條橫向的山路。古碑就在兩路相交處的山堆上，從小徑一側上去，需爬上一米多高的路坎，而另一面五尺多高的坡臺下便可見出舊時古道的依稀遺跡。這是一塊深紫色的砂石碑，斜躺于土堆之上，碑不知倒下于何年何時，上面刻文的凹痕處早已填滿斑斑苔蘚，難以辨認，唯有阿站長因多年來歷次探訪、研究，能一一指讀出上面“永蒙分界碑”的主題和落款來。阿站長是位于漾濞北部的漾江鎮人，自從參加工作就來到了南部的龍潭鄉，在這塊地方待了三十多年了，除了頭幾年任了幾年科技干事，后來便一直在鄉文化站。除了這尊古碑和上方同樣石質的指路碑，這白竹山上的所有古碑古刻，乃至整個龍潭鄉境內的古跡古建，幾無不被他一一拜訪、研究、拍攝、拓印、記文，此番一路行來，但凡問及龍潭境內的什么歷史文化的記述和資料遺存，阿站長的回答幾乎總是肯定的：“我那里有。”多年來，他甚至還給這片在外人眼中似乎并沒有太多文化遺存的地方挖掘出了好幾項非遺。數十年的用心和累積，使他儼然已是龍潭的“文化百度”。顯然，在一個鄉鎮數十年的工作和生活會潛移默化地同化一個人，但在更深處同化他的應該還有白竹山以及這片土地上眾多被他一一挖掘整理并加以研究的歷史和文化。

不知從何而起，浩然前行的時間，加上一座千百年來被諸多神秘籠罩的古山，很容易把一件原本并不神秘的事物最終結晶出某種莊嚴的神意。在那塊古碑及同樣斜倚在土坡上的指路碑旁，留有諸多被人香火祭祀的痕跡。兩碑身側一株粗可兩人合抱的古樹，樹心被不知何年的山火完全燒空，內中足以容下兩個小孩，而在它的高處，從主干散發出的枝條依然在這末春時節簇滿生機蓬勃的嫩葉。站在古碑和古樹前，聽阿站長講述白竹山的古戰場遺址、古道馬幫九座墳的源起、兩府官員調解糾紛的逸聞以及舊年地方鄉紳們起落回還的人生故事，眾多歷史和往事仿佛一幀幀皮影從眼前閃過，在上面，各色人影依稀走動，馬幫鈴聲隱約傳來，忽一時，喊聲四起，殺聲震天；再一轉，又是月落人離，萬物歸寂。

腳下古碑所在的這個位置，阿站長先前從對面的拉灑山上已經給我們指出過。早上從縣城出發，行四十余公里過了順濞河，車子沿著蜿蜒的公路翻上白沙水井山，在山上，阿站長將車從主道拐入一條土路，待行約3公里，將車在路旁停了下來，隔著山下深谷中的吐路河指給我們看對面的白竹山，白竹山要在這邊才能看到它的全貌。遠處，密古村中那座顯眼的白房子、村里的小學，那就是早先“盛譽堂”的所在。“盛譽堂”大約起建于清代，初時是當地蘇氏的家祠，在民國年間，“盛譽堂”先是并承了蘇氏教育子弟的私塾，再后來成為密古村最早的公學堂。密古這地方百十年來人才輩出，后輩子弟遍及八方，當離不開這間“盛譽堂”的教益。在我們腳下的這條土路，往前不遠就是密古村的拉灑村民小組，是密古蘇氏最早落腳的地方，當地年代最久的古碑立于清嘉慶年間。據說在密古蘇氏的族譜上，言明祖上為四川眉山蘇東坡一族的一支后裔，后進入云南大理落籍，約于明代后期來到今密古一帶。密古村中今多蘇姓和陳姓，而據相關記載，密古蘇、陳自來一家，相交相融。中午從山寺下來時，阿站長引我們看了從白竹主峰肩上繞行的縣鄉公路下一片蘇、陳同處的墓群，正是當中一塚立于清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的蘇姓古墓的碑文，記述了密古蘇氏源自四川眉山的久遠淵源。

訪過古碑返回到白竹山寺，陳住持已然開門等候。若不是嵌于廟門一側墻上的白色大理石碑《白竹山寺碑記》（上面碑文正是阿站長所撰），這山寺從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普通的民居院落。走進院門，除了院中地上的一座銅制大香爐，房屋格局亦一如民居。一座正房，中堂額上懸著黑底金字的“大雄寶殿”匾，諸佛端坐屋內高臺。正房左側是一間兩格的耳房，想是用于住持偶爾居住及放些雜物之類。兩房之間的漏閣做了廚房，門面敞開，沒有遮攔。主房右側的耳房位置現下空著，漏閣上是財神殿，門面亦敞開著，財神面前的臺座上祭獻的痕跡很是不少。山寺左后側是文殊院，里面供的是孔子，有趣的是一旁也供了關公，想是因為人們總愿求個文武兼備。小院照壁正中書一個大大的“佛”字，外面門墻的中空處一側寫著“人杰地靈”，一側寫著“物華天寶”。因大家談論起這門里門外的字寫得不錯，陳住持說起當日來為這寺里寫字畫畫的人：“兩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早上早早來到便干起活來，中午各自就吃了一盒方便面，接著又干，到下午四點多弄完。能吃苦。只是，聽他們說干這行掙得也不多，兩個年輕人都還沒成上家呢。”山寺后方高處的玉皇閣，上次也是進去看過的，自然，殿中高處端坐著黑須紅顏的玉皇大帝。相比起各處游人如織的名山古剎，白竹山上三座被蒼蒼古木環繞的山寺可謂簡樸，寺中諸佛也皆是泥塑，有著樸素親民的“內體”。諸佛或微笑或儼然，平日總是閉門于高處靜坐，只有當陳住持來了，打開殿門，佛們才看見了這世間的人。

寺門前的柏油路路面油黑發亮，能想見平日來此的車輛并不多。路的下側做了一尺多高的安全護欄，此刻，一位穿了迷彩服的巡林員坐在那護欄上，看著從寺里走出來的幾個人。我雖目力有限，但能確定他并不是剛才去看古碑路上遇見的那個。路從寺門前再往前兩三百米，就到達了它的終點：白竹山護林所。上次來的時候，一行人曾較為正式地到里面聽過護林所守護白竹山森林防火安全的情況。那日，我在里面遇見了一位我的舊同事，他是龍潭人，多年前我們曾一起在我老家的鄉上工作了數年，他后來調回龍潭，在林業站工作。相別經年，少有遇見，我一時竟沒有認出他來，直到他也有些猶豫地喊出我在鄉上時的舊稱謂，我才驚喜地確認出他，相敘了一回別情。使我不能想到的是，離這次相遇不滿兩年，在今年的三月初，突兀聽到這位同事大哥得急病去世的消息，一時惘然之余，憶起此前在白竹山的意外相遇，又憶起在鄉上共事時的諸多情形，不免慨嘆感傷。

坐在公路護欄上的巡林員將雙手撐在欄上默默地看著我們上車，他今天上午的巡林任務想是已經完成了。我猜不出他以及另外那位巡林員，他們夜里是否住在那護林所里，但能想到，每日在這山上巡林的工作是辛苦且寂寞的。陳住持與我們道過別，返身鎖上了寺門，送走了我們，他也要回到村莊的家里去，或許家里今日正有什么活等著他做呢。因為有茂密的山林遮擋，在寺門前以及蜿蜒下山的公路上都看不到位于山下半坡上的密古村莊，倒是上午從對面拉灑山上看到的村莊形貌依稀留在了腦海里，尤其是那間“盛譽堂”，不知是上面玻璃或是鋁合金材質的什么物件，在上午十點多漸漸變得強烈的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時間已過了中午12 點。下山路上，龍潭鄉辦公室里一位年輕人幾次打來電話問阿站長現下行至何處，說食堂的午飯已經好了。最后一次，阿站長告知了一個村民小組的地點名稱，說還有十多分鐘便到了。車子已然離了白竹主峰，沿著柏油的縣鄉公路唰唰往山下駛去。

陳住持離開山寺，回到他在村莊的家里去。阿站長帶著我們離開了主峰，去往山下另一側的龍潭鄉政府。來時路上曾聽阿站長說，他年已54歲了，再過幾年便要退休，從而離開他工作了30多年的龍潭以及白竹山。龍潭鄉辦公室里那個給阿站長打電話的說著普通話的外鄉青年以及大多數在這里工作的人，他們以后亦會陸續以不同的形式離開龍潭、離開白竹山。我的那位舊年的同事大哥，他再不會上白竹山來巡林。而今日在白竹山上遇見的穿迷彩服的巡林員，他們也會在某個時候以某種形式離開。陳住持口中曾在山寺墻上寫字和作畫的青年，不知道他們現下又奔波在哪里。更有在白竹山下出生長大的眾多莘莘后輩，他們中有許多在少年便離開家鄉，離開白竹山，踏上了各自生命的遠途。

然而，可以確定的是，住在村中的陳住持還會一次一次騎著他的摩托車回到山寺，打開山門。阿站長離了白竹山，離了龍潭，而他所記留下的大量關于白竹山的歷史和文化史料已同時成為他生命的重要積淀，龍潭和白竹確切地成為了他生命的第二故鄉。鄉辦公室里說普通話的外鄉青年以及曾在龍潭工作、生活過的每一個人，這片土地都將給他們的某段人生留下或深或淺的印記。為山寺墻上寫字和作畫的年輕人，他們的手跡將會在那粉墻上留存久遠，使后來的人們在未來的某年某月仍能憑著上面的字跡和墨韻，模糊地想象那年復一年奔走于城市和鄉村的默默無聞的文墨青年。我的那位曾在白竹山巡林的舊同事，他已永遠地長眠于白竹山下某一座村莊的身后。而離鄉仕業于四方的眾多白竹子弟，白竹山是他們生命中揮不去的一縷夢魂。對于所有與白竹山有過某種交集的生命，白竹山都不再只是地理上的一座山名，或是與人閑聊中偶爾聽聞的某座古木蒼蒼的大山，而是有了具體的時間、畫面、聲音、形象乃至氣息。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所有這些人都如億萬年的時光留在白竹山上的諸多遺跡那樣，成為了白竹山的某個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