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山的第二年和第三年,我在院子里種了點兒玉米。玉米很實用,既當糧食,又做綠植,每年春播秋收,一年一季。我曾專門觀察過玉米的長勢,種子種下三五天就發芽,七八天就幾寸長,個把月就一尺高,生長速度非常快,跟初生的嬰兒一樣,每時每刻都在長,真的是日新月異。如果在它的葉片上放一顆錄音器,都能聽見它噌噌往上長的聲音,一定很刺激。不知道是誰最早把玉米作為糧食栽培的,那個人一定每天都很欣喜。
只是玉米長得太快了,枯死得也快,生命周期很短,像是帶著使命來的,三五個月就過完了一生。一般生長過程很急、很快的植物,一生都很短,像麥子、禾草、玉米;但如果生長過程很穩、很慢的植物,一生就會很長,像銀杏、柏樹。
所以樹是最聰明的生物。
在原始人的植物崇拜中,最高的神祇是樹神,大概就是因為自然生長的樹往往比人活得久,很穩、很慢、很安靜,萬古長青。在先祖眼里,樹和人一樣,會繁衍生長,所以從一棵樹身上看到的,都是和人類世界相關的生命力:陽光、雨水充沛,枝葉就繁盛;砍斷枝杈很快又能冒出新芽——哪像人類,胳膊被動物咬斷后,就再也長不出來了。
之前我不想栽樹,其中一個原因是,樹太像神,顯得我太微不足道了。在山里住,周邊很多樹都比我年長,一想到幾十年后我不在了,那些樹還會在同一個位置上佇立、呼吸,遠觀這世間萬象,如此安靜、緩慢地活著,我就會感到虛無。在它們眼里,我的一生就像春生秋死的玉米,匆匆忙忙就消亡了。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一棵上千年的銀杏,突然想起院子里的兩季玉米和一棵樹的兩個年輪,想起莊子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我意識到,在時間與空間面前,我的視界太窄了。
在半年生的玉米和千年生的大樹之間,我的存在本來就是相對的。一季生,百歲死,和萬古長青其實沒什么區別,就像這座山上的知了、玉米、花草,已經輪回很多次了,而我還年輕著。
于是回家后,我就拿出鐵鍬,在院子里挖了個坑,栽了棵樹。
(林 一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借山而居》一書,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