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趙冬梅。我是來安慰大家的,用我的經歷來安慰有類似遭遇的親愛的家長們。我也曾經處在泥淖里,在黑暗里,那我是怎么走出來的呢?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還不是我走出來,而是先請我們家的小王子從他的城堡里走出來。最初鬧輟學的時候,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早晨我起來,做好早飯去敲他房間的門,跟他說:“泱泱,寶貝,起來吧。如果不太難受的話,該上學了。”
起初他還答應,但后來慢慢地他就不答應了,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時候我能怎么樣呢?有時候我會絕望地蹲在他房間的門口,就像電影里的那個悲慘的男主角或女主角一樣,沿著他房間的門蹲下去,發出非常壓抑的抽泣聲。然后把飯菜留在餐桌上,擦干眼淚,就去上班了,我需要工作。


我在學校里忙了一整天,別人下班我也下班,回到我們家所在的那個院子的時候,我總是非常緊張,要深吸一口氣,因為我不知道這個孩子在里邊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會做些什么事情。我完全沒有把握。
進了院門,走幾步向左轉,就能看見我們家的樓了。這時候我通常會想,樓底下會不會聚集了一堆看熱鬧的人,或者樓底下有沒有拉起警戒線。
這就是我生命中的至暗時刻。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這個孩子拉出來。
這個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動手,于是我就投其所好,邀請他和我去買一些油漆,把我們家的客廳重新粉刷一遍。我給他做小工,他做大工,最主要的技術性工作都由他來做。
干活的時候是很有意思的。泱泱特別有條理,他像一位優秀的工程師。事實上我只是陪伴他,所有的力氣活都是他在干,包括落地大衣柜的裝配。他會先把那些板材分大小并在房間的空地上排出來,再按照順序一點一點地裝起來。
整個過程他都不要我動手,那我做什么呢?因為這項工作是持續的,他要熬夜,他會餓,所以我就在他餓了的時候去做一些三明治,切成一口一個的那種小塊。他在干活,我就捏著三明治塞到他嘴里。
這時候我們都很放松,我們開始聊天,家里就有了一種母慈子孝的場景。他的神經得到了緩和,我的神經也得到了緩和。
那接下來該干什么了呢?這個孩子的情緒感冒了,現在感冒好了,他理應返回學校。
可是回學校面臨著一個很大的問題,他落下了很多功課。這時候自認初中的科目都還精通的我,就開始幫他制作時間表,我開始給他補課。補課的過程不是很愉快,但是基本上也能夠補好。補好之后,這個孩子就在老母親欣慰的目光之中,又回到了學校。
回到學校就有考試要參加,他的成績本來就差,這回考得更差了。
于是他就又回家了,這種情況反反復復。
這時候我開始了第一輪反思,為什么我這么可愛的兒子會被認為是一個差生呢?
我是1988年上大學的,按照我在整個受教育期間受到的訓練,按照我的理解,泱泱的成績我真心覺得不差。他的各科成績通常都是在75分以上,小學的時候考過100分,但是在老師眼中這個成績始終不夠好。
泱泱的爸爸也是北大的教授,我們都是學霸。雖然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讓我的兒子上“清北”的奢望,但是我認為他好歹還是能夠上一所大學的。所以對于他的成績,我的想法是他跟得上就行了。
他在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件事情我印象非常深刻。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之后,他的語文考到了89分。在我心目中,這個成績很好。我主動給他的班主任打電話,非常欣喜地跟她分享我的心情。我說:“你看他進步了,他現在能考89分了,這才開學沒多久,那么離考90分還會遠嗎?”
但是他的班主任跟我說了一句話:“我們班只有3個同學的語文成績是低于90分的,其他同學的都在90分以上。”
我從17歲上北大就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所以對北大以外的世界,包括小學、中學我都不太了解,因此我沒法給我的兒子足夠的幫助,這就導致我的兒子在這所學校里,始終扮演著一個“學渣”的角色。
因為他的學習成績差,所以他就是老師不待見的那個孩子。
我其實是一個非常不合格的母親,我做得很差,導致我的兒子初中時再一次離開學校,請了長假,最終正式拒絕去學校。我不好意思用“正式”這個詞,但是打那以后他就沒有再回到那所學校。

他輟學之后,我們經過了一段磨合期,我對他的接受度還是可以的。
他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他喜歡做模型車,他在凌晨去馬路上試模型車的時候,我會陪著他,還給予他資金支持。
我們這樣度過了一段時間以后,他的狀態又好了一些。這時候我又想,一個孩子,哪怕你不在普通的學校里去學知識,不考大學,但還是應該有同輩之間的社交。跟同齡人的交往是非常重要的一種成長方式,而有同齡人的環境大多數時候是由學校提供的,所以我就想給他找一所學校上。
我給他找的是一所大專,讓他上預科,換句話說,這是一所屬于我給他設定的正常軌道之外的學校。
他在這所學校待了一年,他回家的時候我們聊天,我的感覺是,他像一個學霸了。因為他會跟我講他的同學,比如說他們只玩手機不肯學習等。而且他還會主動帶他的同學玩一些他認為更有知識含量的游戲,比如說拼樂高。
他的閱讀量也在增長。他們學校的院長之前是一個記者,退休之后到北京來辦民辦教育,院長引導他讀一些書。比如說一本跟性別有關的社會學的書,他非常認真地讀了,而且回家之后還跟我聊,說他很佩服這個院長。
用一句俗話來講,我的心里樂開了花。
大家應該知道普希金寫的那個童話《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我就像那個漁夫的老婆一樣,我又不滿足了。
這時候我得到了一個機會,去美國進修一年。于是我就想帶著他去美國調整一下,重新回到正常軌道上,重啟我為他設計的大學之路。
我本來以為他在那兒可以從初中、高一開始。但到了才發現,那邊嚴格按照年齡對應上學,所以他開始上高二。
美國的高二也是非常“卷”的,我的兒子進入了一種新的生命狀態。他每天早上起來去上學,到那個地方像大傻子一樣坐一天,因為他聽不懂。
當然,他有能考A甚至A+的科目,中國學生的數學是很厲害的,他的藝術是能考A+的。可是除此以外,特別是歷史,對他來說非常之難。雖然我是教歷史的,但是對他來說不管用。
所以他在學校待了一整天之后,回到家相關的學習才剛剛開始。于是我一個北大歷史系的教授,而且屬于英文還不錯的教中國史的教授,就跟他一起,一行一行地讀課本,幫助他寫作業。
他熬下來了,能夠考及格了。其實我覺得他能夠考及格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我對他報以崇高的敬意。
我原計劃在美國待一整年,但是那年我在國內還帶著一個博士生、兩個碩士生、一個即將畢業的本科生。我不太放心這4個學生,所以提前半年回來指導他們。
泱泱就一個人被丟在那兒,他的狀態又不好了。等到發現這件事情是一場持久戰的時候,泱泱決定回來。
泱泱主動放棄了上學,那我還要不要讓他回到學校去?
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學校教育本身是一個歷史性現象,并不是從古就有的,廢除科舉之后中國才有了現代教育體制,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得走這一條路呢?
我為什么要反復把他推回這個教育體制當中去?
因為歸根結底我對自己是不放心的,或者說我沒有足夠的信心。我仍然希望付錢把他托付給機構,把他托付給另外一些以此為職業的人,把他托付給一個體制,走大家都走的路。
我跟他商量了一件事情,我說:“現在你來做選擇,你可以選擇回到學校去。
“你也可以選擇不再回到學校去,任何時候媽媽都支持你,前提是你必須接受你將沒有大學文憑這件事情。也就是說,和你從小一起玩的朋友們,他們通常都會上大學,很多人可能上了名牌大學,將來他們還可能會有博士學位,有各種光鮮亮麗的東西,你沒有。
“如果有一天你跟他們又坐在一起的時候,你要保證你能心平氣和,能夠非常尊重地對待他們和你自己。如果你能做到這些,那你就可以選擇不上學。”
我還有一個附加條件:“不上學可以,但是不上學絕不等于不學習。相反,不上學的你要更加努力地學習。”孩子答應了我。
他現在是一名攝影師。事實上,他去美國拍攝派克峰的爬山賽已經算取得成功。第一個登上派克峰的中國賽車手是老吳,跟團的攝影師就是我的兒子。
泱泱為了派克峰的爬山賽,在微博上開了一個小號,目前做了兩個小片介紹派克峰的爬山賽、介紹老吳、介紹他們的團隊。他的這兩個小片我看過,我在我的微博、B站賬號上都轉發了。
我的一個非常有見識的朋友看過之后,給了泱泱非常懇切的表揚,說小片的節奏很好,文字也很好,這些我都同意。她在微信里又跟我說了一句話,她說泱泱的聲音里有愧疚,對母親的愧疚。
我想對泱泱說,你完全不必感到愧疚,你在媽媽的面前打開了一個非常廣闊而有趣的世界。
媽媽本來是一個在象牙塔里生活的人,我的世界其實是非常窄的。可是你帶我經歷了那么多美好的事情,還帶我認識了那么多有趣的年輕朋友,我很喜歡他們。
我負責任地說,你已經成為媽媽喜歡的一個成年人。所以你不用感到愧疚,媽媽為你感到自豪,我親愛的泱泱。
(江山美如畫摘自微信公眾號“一席少年”,本刊節選)